拉夫纳听完宁默的话,沉默了下来。他无意识地拿着一支笔在手上轻轻地捻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宁默和赵阳也都不吭声了,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入定一般。谈判就是这样,人家不说话的时候,你如果抢着说话,就说明你是急于要做成这笔买卖的,人家就能借机来要挟你。反之,你也保持沉默,人家就弄不清你有什么底牌,再往下谈的时候,你才能拥有优势。
多布尔并不受这种心理诈术的约束,因为他的身份是掮客,两头说话是他的本分。他看了看双方,然后对拉夫纳说:“拉夫纳先生,我感觉宁先生报的价格是真诚的。据我所知,西马克和达涅利都已经不生产这种规格的设备,如果要向他们订购,他们的报价肯定在1亿美元以上。宁先生的报价是4800万,而且还承诺给予15%的优惠,也就是4080万。这比欧洲人的价格要低60%以上,我想世界上也找不出比这更便宜的价格了。”
拉夫纳看了多布尔一眼,又扭头去看宁默。宁默还以他一个冷冷的笑容,那意思似乎是说自己不在乎能不能做成这笔生意,拉夫纳如果不识好歹,他们大不了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多布尔,宁先生,我对这个价格没什么意见。”拉夫纳说话,语气里带着一些无奈,“我现在发愁的,是我拿不出这样一笔资金来采购中国人的设备。设备买过来之后,我还要扩建厂房,招募工人,采购原料,这些都是需要成本的。如果一套设备就花了4000万美元,我就没有钱来做其他事情了。”
“拉夫纳先生,现在钢铁市场不是非常好吗?”多布尔问。
拉夫纳摇摇头:“不,你只能说现在的钢铁销售形势很不错,但我们的利润并没有多高。现在全印度都是小型钢铁厂,大家互相压价,留下的利润空间已经非常小了。”
“可是,我觉得印度的钢材价格并不低啊。”多布尔说,“据我了解,印度现在一吨螺纹钢的价格是2万卢比,而中国不到1.5万卢比。我的中国朋友都问我想不想把中国的钢材卖到印度来,可惜国家不允许。”
拉夫纳的脸色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这些钢铁企业是最支持限制钢材进口政策的,他讷讷地说:“印度有自己的国情,我们的生产成本要比中国更高,所以钢材价格偏高也是正常的,我们作为钢铁企业,其实并没有赚到多少利润。”
“好吧。”多布尔也知道这个话题是没法聊下去的,从民族主义的立场出发,印度政府限制钢材进口也是为了保护本土的钢铁产业,无可厚非。他转而向拉夫纳问道:“拉夫纳先生,如果你觉得宁先生提供的价格太高,那么你觉得合适的价格应当是多少呢?”
“我希望不超过2000万美元。”拉夫纳说。
“2000万美元?这怎么可能!”多布尔蹦了起来,“拉夫纳先生,你应当知道,这个价格是毫无诚意的。”
拉夫纳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他说道:“非常抱歉,多布尔,我知道这个价格有点低了,但我们公司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超过了2000万美元,我们的财务就会出现困难了。”
多布尔的脸像吃了苦瓜一样难看,他知道宁默的报价还能有点余地,但从4800万降到2000万,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事情。他转头对宁默说了拉夫纳的意思,然后说道:“宁先生,我很抱歉,也许我应当先和拉夫纳先生谈一谈,再请二位到印度来的。如果我早知道克拉克公司的财务状况这样糟糕,我是不会去碰这个业务的。”
宁默的心里也是羊驼狂奔,喵的,老子大老远跑一趟,还吃了这么多难吃的咖哩饭,你就跟我说这个?人家秦重说生产一套设备最低也要3000万美元,我还要算上我的利润,还有给你多布尔的佣金,就算3500万成交,我都觉得不爽。这个姓拉的倒好,说超过2000万就不考虑,2000万我卖堆废铁给你,你要不要?
“赵阳,咱们走,跟个穷鬼有啥好谈的。”宁默说着就站起来了,也不想搭理拉夫纳,招呼着赵阳就要离开。
赵阳也站了起来,却是皱着眉头,迟疑着不挪脚步。宁默看着他,奇怪地问道:“赵阳,你还想啥呢?”
赵阳说:“刚才老多说的是不是2000万美元?照汇率算,就是1.6亿人民币的样子。”
“是啊,可这个价钱根本就拿不下来啊。”宁默说。
赵阳说:“我刚才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价钱如果买二手设备,没准还够。”
“二手?”宁默脑子里一激灵,突然反应过来了,是啊,让秦重把老图纸翻出来生产一套新设备,需要3000万美元,如果找一套二手设备卖给老拉,马马虎虎开个2000万的价格,他会接受吗?咦,自己刚才不是还想过要卖一堆废铁给老拉吗,这是多么有预见性的一个想法啊。
想到此,他转回头,直接对着拉夫纳说道:“拉夫纳先生,你说的价格想买一套全新的设备,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我们手里有二手设备,性能完全达到你说的要求,质量上保你使用五年,你要不要?”
宁默敢说这话,也是有根据的。前几年,国内淘汰落后产能,许多小钢件厂的小型电炉和连铸、连轧设备,都被拆除了。这其中有一些设备本身已经年老失修,拆除之后就当废铁回炉了。还有一些设备其实还是挺新的,只用了五六年,远远没有达到报废年限,但却因为环保要求而不得不拆除。
宁默与那些冶金企业的负责人、工程师们聊起此事的时候,他们也都是一脸惋惜的样子,说这么好的东西,明明还能用的,就这么拆掉当废铁,实在是可惜。出于这样的心态,很多企业拆下来的设备并没有马上卖给废品收购站,而是暂时存放在这些企业的库房里。宁默有足够的信心以几千万人民币的价格从他们手上把这些设备买过来,回头刷上油漆运到印度,以1.6亿元人民币的价格卖给拉夫纳,利润几乎是对半赚的,甚至比卖新设备都划得来。
“二手设备?”拉夫纳的眼睛也是一亮,他盯着宁默问道:“你说的二手设备,是什么情况,你能确保它们的性能是完好的吗?”
“毫无问题!”宁默拉着赵阳重新坐下,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自信满满的神气,“老拉啊,我跟你说,我们中国前两年搞钢铁产业升级,像你们克拉克公司这种一年生产百来万吨钢材的小公司,在中国统统都被淘汰了。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的生产设备落后,技术水平低,能耗高,污染大,产品质量差,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缺乏竞争力……”
他这里一边说,多布尔就一边译给拉夫纳听,这位印度帅哥颇有一些当同声传译的天赋。拉夫纳听着宁默像说排比句一样数落他的企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他知道,对方说的全是真话,可你这样如数家珍地揭人家的短,真的很合适吗?
宁默说了一长串的问题,最后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上:“所以呢,我们国家就让这些企业都停产了,它们的设备也都不允许再用于生产了。但是,你想想看,中国这些钢铁企业兴起也就是90年代以后的事情,它们企业里使用的设备,能有多旧?我去很多企业看过,他们淘汰下来的什么电炉、连铸机啥的,看上去都跟新的一样,如果不是政策限制,他们用这些设备再生产30年都没问题。我看你们印度应当是没有这种限制政策的,我把他们的设备买过来,再卖给你,一套2000万美元,谢绝还价,你看如何?”
“你确信那些设备都像新的一样?”拉夫纳不敢相信地问。
“我拿我的人格担保!”宁默眼也不眨地回答说。这句话在他做生意的生涯中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他的人格也因此而被当成擦桌子布用过了许多回,早就欠费停机了。不过,现在是在印度,也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便把人格从鞋垫底下又掏了出来,给他的话做了背书。
拉夫纳皱着眉头,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说:“我对二手设备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价格比较低廉,我们先购买一套来临时用一用,也是可以的。2000万美元的价格,实在是太高了,如果只需要1000万美元,我想还是可以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偷偷向宁默身上瞟。宁默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小动作,心中暗笑。以他经商多年的经验,知道对方此时是言不由衷。很显然,二手设备的这个提案,已经引起了对方的兴趣,2000万的价格,也在对方的心理接受范围之内。对方所以说这些话,不过是想再诈一诈自己,以便压低一点价格。但对方心里又不踏实,生怕这样的报价让自己不满意,以至于拂袖而去。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宁默要做的,自然就是装出打算拂袖而去的样子。他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拉夫纳先生,回见吧。”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