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换好了衣服,梳理了头发,神情平静,眼神里带着一丝纵死无悔的信念。
三司会审开始了,季无道也该杀青了。
时至今日,这次会审,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了,献国公对于之前的罪过,早已经放弃挣扎了,对于他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来说。
害了些许凡人,又不是大范围的屠杀,若非催生出人魔,怕是根本不会有这次的三司会审,最后的结果纵然是处置严厉,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秦阳在离都待了这一年多,对这边的游戏规则理解的愈发透彻,尤其是心里也大致明白,那位乾纲独断的大帝,怕是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既然他不在意,那就搞些他在意的事情。
贱天霄今天难得正经了一些,没有在吉祥街厮混,亲自来送秦阳去大理寺。
本来敲响震天鼓的地方,惯例就是开审之地,可这次,刑部尚书叶建仲,与献国公之间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波及众多,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在刑部开审了。
大理寺在离都的地位很尴尬。
按照规制,大理寺掌断天下奏狱,权利极高。
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放到秦阳前世,大理寺就是最高法。
名义上是这样,可在大嬴神朝,事实却不是这样,刑部、定天司的职能,都与之有重叠。
离都之外有什么案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上报之后,若有异议,现在决断的也是刑部。
离都里发生的案子,按理说是要给大理寺处理的,可事实情况是,小的都被离都本身的府衙处理了,牵扯到权贵,牵扯到氏族的,大理寺也没决断权。
好端端一个最高法,硬生生的变成了地方信访办一样的地方。
而且百八十年,都没一个上访的人。
朝廷上下到九品芝麻官,上到亲王,压根就没一个能对大理寺看得上眼的,连平日里的走动都没有。
说起来大理寺卿在规制上,还是同属六部尚书一级别的大佬,可大嬴神朝的大理寺卿,品阶没变,可实际上呢,却成了一个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养老单位。
正因为如此,三司会审今日开审,借用了也不过是大理寺的地盘而已。
大理寺卿一头白发,眯着眼睛,跟没睡醒一样,迷迷瞪瞪的就来到了正堂,跟刑部尚书叶建仲,和定天司来的代表,一品外侯韩安明见礼之后,就坐在那发愣,神思转眼间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了。
韩安明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而叶建仲也毫不在意大理寺卿的样子。
大理寺什么情况,他太了解了,这位大理寺卿,也只是在这里养老而已。
再说这次的三司会审,本身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大理寺卿一副你们聊,这不关我屁事的态度,也没人管他。
时辰临近,献国公被宣召而来,秦阳也被带了进来。
打眼一看这阵容,秦阳心里就有谱了,这也太走过场了吧?
定天司的司长都不到,大理寺卿还是个已经开始打盹的糟老头。
本来还打算在杀青之前,慷慨激昂,舌战群雄一翻,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秦阳走上前,跟各位一一见礼,无论是老熟人韩安明,还是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的大理寺卿,甚至是叶建仲,秦阳都没有失了礼数。
依照规矩,叶建仲伸手一挥,厚厚一沓子卷宗,在半空中,化作一张巨幕一般,摆在献国公面前。
“这些是罪状,一桩一件,清清楚楚,献国公,你可仔细看看,有什么异议了,可一一申辩。”
这是正常的路子,上来先说一遍,有人告你什么什么罪状,你可认罪,然后不认罪,大家再继续申辩。
然而,这一次,献国公却只是打眼扫了一眼,大致看了一下,的确都是之前戕害凡人的罪状,只不过细致之极而已。
“臣,有负圣望,臣领罪。”
献国公毫不犹豫的认了罪,相比后面的事情,这点小罪,不值得去申辩,也不值得去浪费精力,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认罪,给大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处罚也不会有什么太重的处罚,无所谓了。
叶建仲深深的看了一眼献国公,他也不想继续在这件小事上耽搁了,走个流程就行了。
叶建仲随手一挥,收拢卷宗,缓缓的道。
“既然此案案情明朗,国公大人供认不讳,本官即刻就会前往宫城,面见陛下,据实奏报。”
就在这时,一直眯着眼睛,跟没睡醒一眼的大理寺卿,才好似如梦初醒一般,努力睁开了一点眼睛。
“啊,什么?面见陛下?这是审完了?”
大理寺卿无神的眼睛环视一周,露出一丝苦笑,站起身,对着周围一拱手。
“老夫年事已高,精力略有不足,实在是让诸位大人看笑话了,勿怪,勿怪……”
“付大人无需如此。”韩安明站起身,回了一礼,而后再对着叶建仲一礼:“叶大人,下官还有话要说。”
“案情如此明朗,铁证如山,献国公又供认不讳,你还有什么异议么?”叶建仲眉头微蹙,心里颇有些不爽利,怎么这个家伙又跳出来。
“叶大人误会了,对于案情,下官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此案之中,尚有一人魔未见,下官也不过是想趁此机会,问一问季无道。”
“原来如此,韩大人身为三司之一,自然有权利审问,何须如此客气。”
一听这话,叶建仲的眉头就舒了。
“季无道,本官只想弄清楚,人魔到底现在何处?”韩安明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同鹰隼,盯着秦阳的双目:“人魔之事,事关重大,无论他是否化作怨魔,都不能放任不管,你应当明白。”
正在开开心心打酱油的秦阳,听到韩安明的话,恨不得当场脱了鞋塞他嘴里,再一巴掌抽死他。
就你特么的事多!
在场的人,谁没看出来,这件事已经定性,今日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
大家都很忙的,没看到献国公和叶尚书,都急着要走么,他们都忙着趁此机会坑死对方呢,你在这耽误人家去投胎,还有没有公德心了?还是人么?误了投胎时辰,变不成猪狗怎么办?
压下心头的三尺无名火,老韩这人不地道的很,非要把我牵扯进来干嘛。
沉吟了好几个呼吸,秦阳才缓缓道。
“韩大人,你既然这么问,那我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人魔在哪,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教导成才,让他明白礼义廉耻,懂得克制,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你也别费心思。
纵然你将我带回定天司,八十般刑罚轮一遍,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从我踏入离都城门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甚至没打算活过今天,我死了,人魔失去了控制,他会不会变成怨魔,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只要催生出人魔的罪魁祸首死了,人魔怨气消散,就再也不会有怨魔,也不会有人魔了。
你放着被告不管,却非要去对付一个因怨气滔天,因悲惨而生的小孩子,韩大人,你的良心不会痛么?哦不,是你还有良心么?”
韩安明被怼的面红耳赤,硬忍着再也不说什么了。
秦阳说的没错,只要严格按照神朝律令处理,献国公催生出人魔这一条,就足够让他死了。
只要献国公死了,罪魁祸首就没了,人魔的怨气自然消散了,届时就算是人魔还在,那也不再是人魔,也不会再变成怨魔。
隐患自然而然的彻底消除了。
而献国公,这时才第一次瞥了一眼他从来没正眼看过的秦阳。
只是轻轻一瞥,嘴角微微一翘,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如此天真的年轻人,自以为抱着必死的信念,以卵击石就能达成目的?
他撞的这块石头,可不是他献国公,而是神朝的游戏规则,是大帝。
献国公迈步向外走去。
秦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献国公,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而后面,叶建仲也走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装作以前根本没发生过冲突的样子,对秦阳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错,你且放心,本官定然会直谏到底,定然不让献国公轻易脱罪。”
秦阳微微欠身,也露出一丝微笑。
“那就祝您一生愉快。”
叶建仲微微一怔,心里略有些疑惑,难道这个季无道不知道之前的伏杀是他干的?
真是个单纯又勇敢的年轻人啊。
暗暗摇了摇头,叶建仲也迈步离去,准备前往宫城,准备多日,今日就是给献国公必杀一击的时候了。
看着两人一个接一个离去,韩安明这才忽然明白,为何三司会审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的师尊,会根本不来,只是让他来代表定天司出席。
这个过场,怕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很了。
韩安明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离去。
秦阳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来了一句。
“韩大人,我近来会一直在吉祥街的藏香阁,韩大人,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直接来藏香阁就好。”
“好。”韩安明没有多想,只是一拱手就转身离去。
大理寺内的正堂里,除了衙役书吏,就只剩下大理寺卿了。
须发皆白的大理寺卿,迈着略有些跛的老迈步子,慢慢的桌后面走出来,向外走去。
走到秦阳身边的时候,老头佝偻着身子,低声喃喃自语了一句。
“年轻人啊,要变天了,赶紧回家吧。”
秦阳眼睛一眯,看着这位怎么看都像是快入土的老头子,立刻想到了之前告诫自己的话。
在离都神朝里,但凡是能久居高位而不下的,必定会有过人的本事。
哪怕这个人看似没什么权利,只是一个全程划水的糟老头子。
“老爷子,承您吉言,看到老爷子,让我想起来当年,老家村里的一个老人家,他也是左边脑袋曾经受伤,但不知为什么,却是右半边身子有些不利索了。”
老寺卿脚步微微一顿,缓缓的转头,看了秦阳一眼。
“年轻人,知道太多,没好处。”
“老爷子,您这句话,就掉身份了。”
老寺卿微微一怔,失声笑了一声,而后继续向前走,只不过这一次。
秦阳却看到,老头原本是左半边身子有些不利索,这次却变成了右半边身子不利索,转变的毫无破绽,甚至细看之下,都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哪边了。
秦阳再多看几眼,就彻底分不清楚了。
心底无比叹服,高手啊,老戏骨就是不一样,这种润如无声,自然而然,没有半点浮夸的演技,就比他强太多了。
要学的还很多啊。
秦阳回到了藏香阁,看了一眼如心的房间,房门紧锁,还没有打开,但这不过半日的时间,大家也没人会多想。
她是不是还活着,秦阳也不知道。
就像是掷骰子,是生是死,是季无道的布局让如心金蝉脱壳,还是秦有德大仇得报的将如心毒死,这一局谁赢,全看老天爷心情。
秦阳回到自己的房间,拔下一根头随手丢了出去。
分身出现之后,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坐在矮几后面。
秦阳一拱手,向着门外走去,三步之后,身形就渐渐的变淡,直到彻底消失无踪。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在这里等死了,该做的都做了,他也不能留在离都了。
悄悄离去的路线,之前已经踩过好几次点了,尤其是当初化作海观澜那一段戏,更是顺手摸透了不少城门口的规矩。
顺着一位权贵下属的商队,一起离开了离都。
而离都之中,献国公和叶尚书,也已经通过了重重宫门,向着偏殿而去。
大帝会在那里接见他们,听他们汇报审问的结果,再做出最后的处罚决断。
二人一同进入,到了大殿之前,对视一眼,互相冷笑一声,迈步而入。
正常的汇报,没什么特别的,献国公跪伏在地,老老实实的认罪认罚。
“献国公,戕害凡人……罚没俸禄千年,禁闭自省十年……”内侍举着旨意,将最后的决断念出来,看似一大堆的处罚,其实没有一样是伤及根本的。
“叶尚书,办案有功,赏……”
该判的判,该赏的赏完之后,内侍这才继续道。
“二位大人,接旨吧。”
二人一起跪伏在地,齐声道:“臣领旨谢恩。”
但接完旨之后,二人却都没有起来,又异口同声道。
“臣为陛下贺,恭贺陛下了结多年心结。”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两人又齐齐一顿,忽然转头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那种完全出乎意料而来的惊讶。
同样,两人又同时感觉到一阵不妙的情绪,在心中浮现。
尤其是看到对方也一起拿出一个木盒之后,两人心里都浮现出俩字。
“坏了!”
跟着心中又浮现出一个名字。
沐如心!
可是此情此景,何止是骑虎难下了。
他们都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