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臣画像对如今即将东征的大唐君臣来说是一件大事,而且李素并不反对这件事。
从隋炀帝时的民不聊生千里饿殍,到如今的国泰民安熙熙攘攘,不得不说,李世民和麾下的名臣武将们功不可没,他们是奠定盛世的基石,尽管每个人的一生杀戮无数,但他们却真真正正为天下苍生造了福。
杀千人而救万人,数字的比较便是这般残酷,却不得不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一生的善恶黑白,不说私德,不说品行,只看他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千年以后,世人细读青史,留名之人是善是恶,多半便是这般盖棺定论了。
赞同归赞同,李素心中还是有几分隐忧。
当年随李渊李世民父子东征西讨的功臣不下数百,立功臣画像自然不可能全部列于其上,现在天子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传开,虽说可以大大提升朝堂君臣的凝聚力,但画像人选确定之前,恐怕朝臣之间难免会出现一些明争暗斗,毕竟这是一件名耀千古的事,不仅能让自己青史留名,而且能让子孙后代沾光不少。
所以选谁不选谁,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这都将成为功臣们争斗的焦点。
心中暗暗担忧,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淡淡地微笑着。
李世民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朕自晋阳起兵,攻伐前隋,说来也有近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忠心耿耿跟随朕南征北战的功臣不知凡几,有人显赫,有人仙逝,皆是世间常态,不过朕现在为难的是……究竟该不该将子正你列于功臣画像上呢?”
李素心中一惊,急忙露出惶恐的样子,连声道:“臣绝无资格,陛下万莫如此,陷臣于不义。”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哦?子正倒是谦虚了,昨夜朕寐寝之时,便掰着手指历数子正这些年为大唐所立的功劳,首先是治天花,然后献推恩薛延陀之策,后来收复松州时你造出了震天雷,后来任火器局监正时更是劳苦功高,为大唐攒下无数火药利器,再往后,还有血战西州,晋阳平乱,太子谋反时阵前劝说侯君集临阵倒戈,斗吐蕃国相,引进真腊稻种等等……”
李世民掰着手指一桩桩数,数到最后,李世民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子正啊,不说不觉得,历数下来,朕没想到你为大唐竟立过如此多的功劳,实在令朕吃惊,从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子,到如今的国之柱石,算算时日,也才过了九年吧?”
李素也有些吃惊,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牛逼,九年的时间里竟然干过这么多的大事,如果自己稍微有点野心的话,不造个反简直都对不起老天给自己的一肚子本事。
“臣竟如此厉害?”李素讷讷地道。
历史民航含笑:“没错,你确是如此厉害。”
“臣真的这么厉害?”李素的表情有些飘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仍笑道:“真的很厉害。”
“臣为何如此厉害?”李素陷入膨胀之中不可自拔。
“李子正,你适可而止!”李世民不爽了。
李素回过神,急忙赔罪。
李世民脸色渐缓,瞪了他一眼,道:“厉害归厉害,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纵然你立下泼天的功劳,也被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臣……羞不敢当。”
李素垂头赔罪,暗里却撇了撇嘴。
真是不会聊天啊,明明是“当仁不让”,却偏被他说成没皮没脸,这人要不是皇帝的话,可能全世界都没人愿意搭理他。
李世民轻轻敲了敲桌子,悠然感慨道:“细数起来,子正竟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劳,而且桩桩件件皆是大功,朕思来想去,子正之功比诸那些开疆辟土的开国老将们亦不遑多让,朕若欲立凌烟阁功臣画像,以子正立下的功劳,恐怕也有资格立于其上,供后世万代瞻仰尊崇了吧。”
李素一惊,急忙道:“臣万不敢当,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挑眉笑道:“哦?子正何故谦虚?”
“臣非谦虚,实是名不副实,不敢以微末之功与诸位名臣老将平起平坐,况且臣向来顽劣,极善闯祸,这些年能蒙陛下不弃,每次闯祸皆被宽宏以待,臣已万分感激,纵有天大的功劳,也被臣少不更事闯出的祸抵消得干干净净了,若陛下将臣的画像立于凌烟阁内,将来臣若不小心……呃,又闯了一次大祸,陛下又会为难要不要将臣的画像撤去,臣的画像……就没必要如此折腾了吧?”
李素额头渗出了汗。
功臣画像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荣耀,可对他来说,却是要命的毒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愣了一阵,接着哈哈大笑:“自从朕有意立功臣画像后,朝臣皆为此欣然群起而求之,唯恐自己的画像进不了凌烟阁,为何子正偏要反其道而行,坚辞不受呢?”
笑声渐敛,李世民眼中闪过一道锐光,颇富深意地看着他,悠悠道:“子正,与朕说实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素垂头沉默,许久之后方苦笑道:“臣……害怕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且不论臣立过多少功劳,单只论臣的年纪,臣才二十多岁,德不高望不重,立身于朝,朋而不党,若骤然入功臣画像,朝中诸公如何能容我?陛下,臣还年轻,此生尚有许多时光为大唐立更多的功劳,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耀,至于凌烟阁的功臣画像,臣真的不急于此一时,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话说得很透了,简单的说,枪打出头鸟,无论李素的画像入凌烟阁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只要真的入了,李素便会成为朝堂里大多数大臣的敌人。
没有是非道理可争辩,毫无理由没有罪名,李素的画像进了凌烟阁就一定满朝树敌,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李素懂,李世民也懂,这件事就算李素背后有皇帝的支持也没用,圣旨能杀人,但治不了人心。
“论资排辈”四个字,跟能力本事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天大的本事也得先往后排一排,让前面的老家伙们先占着坑,等把他们熬死了才能轮到后面的人。
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不遵守规则的人要么有强大的实力重新制定规则,要么去死。
李世民沉默良久,自嘲般一笑,道:“大唐立国不到三十年,竟已积弊甚深矣,子正的荣耀只能等下一代帝王来封赐了。”
李素笑道:“臣还年轻,陛下也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待臣为陛下再多立一些功劳,那时臣再入凌烟阁可就问心无愧了。”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殿外的夕阳愈发西沉,天色渐晚,已到了掌灯时分,李素的心情不由焦急起来,再晚城门坊门就要关闭了,虽说是被皇帝留下奏对,出去时可向李世民讨一纸令,终究太过麻烦,能早走最好还是早走。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李素有把柄拿捏在李世民手里,万一殿外极富诗意的夕阳令他性情生变,突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穿了,李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凶险。
不停扭头望天色的同时,李素挠头摸耳的小动作也愈发多了起来,去意越来越明显。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皇帝嘛,万乘之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理会别人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又道:“子正啊,朕另有一个疑难,不知子正能否为朕分忧?”
李素拱手道:“陛下请说。”
“凌烟阁功臣画像是子正提出的,朕现在为难的是,侯君集该不该列入功臣画像中?”
李素当即愣住。
李世民缓缓解释道:“功臣画像不宜多,多则恩薄,可是哪怕人数再少,侯君集此人若论功绩的话,列功臣画像都是当仁不让的,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一直跟随辅佐朕,为朕南征北战,包括当年的玄武门……嗯,不说这个,还有征东.突厥,灭高昌国,平西域等等,都为朕立过汗马功劳,在军中的威望亦素深,可他……终究也犯过一些大错,甚至参与过谋反,功过之间,难定善恶,朕实不知该不该将他列入功臣画像内,子正,你觉得呢?”
李素毫不犹豫地推锅:“列或不列,皆在陛下圣心决断之间,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与侯君集私下里交情不浅,今日为何不为他说几句好话?”
李素不假思索道:“此为陛下宫闱之事,外臣不得干预,故,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愣了:“功臣画像分明是国事,与宫闱有甚关系?”
李素不慌不忙地笑道:“凌烟阁……恰好在太极宫内,是为宫闱之事。”
李世民呆怔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个宫闱之事,子正年岁渐长,耍滑头的本事倒也愈发精进了,嗯,不错,现在越来越会做官了。”
李素不知李世民所言是夸他还是暗损,只好嘿嘿陪笑,不再吱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侯君集,实为朕之良将也,当年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为朕鞍前马后奔忙征战,那时的他和朕,皆视对方为手足兄弟,从无嫌隙猜疑,可惜世事无常,多年以后的今天,朕连他要不要进凌烟阁功臣画像都要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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