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离开不是单纯因为愤怒,政治人物永远是冷静的,绝不会被冲动的情绪影响判断和行为,他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容许他继续留在校场了。
所谓东郊演武,其实就是演给吐蕃使团看的,那些异国的使节只不过是顺带着吓唬吓唬他们,搂草打兔子的性质。
石堡攻坚,五百人点燃了小陶罐只轰炸了两轮,那座在吐蕃人眼里看起来原本固若金汤的石堡便化为一堆碎石,这,就是唐国的底气,唐国君臣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强硬地告诉吐蕃人,和亲是为了和平,但唐国也不惧怕战争,并且有战则必胜的能力。
能力就是那个曾经改变了松州战局,并且任由唐军收复松州后遣军直插吐蕃腹地,几乎快被他们打到国都逻些的小陶罐。
禄东赞忘不了当年身在逻些城的松赞干布听闻松州已失的消息是多么的惊愕,又听闻遭到唐军入境,在吐蕃境内见人杀人的报复性攻击时,神情是多么的震怒。
这一切,都因那个小小的黑色陶罐而起,是它扭转了战局,将吐蕃原本保持的优势瞬间化为颓然劣势,也是因为它,逼得骄纵的松赞干布不得不重新坐回谈判桌上,与唐国使臣开始谈起了“和平”,就连再次向唐国皇帝请求和亲,语气也不自觉地谦卑恭敬了许多。
这个小小的陶罐可以说给唐国找回了民族尊严,也给了吐蕃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松赞干布从此正式将唐国列为头号对手强国。
而今日,唐国人再次祭出了这个小陶罐,唤醒了吐蕃人几乎已快沉睡的记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仿佛仍在禄东赞耳边回荡,禄东赞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回去的路上,曾经见识过小陶罐的吐蕃随从更是一脸惧色地告诉禄东赞,唐国的小陶罐似乎有所改进,威力比当年松州城下时更强大了,也不知这天杀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禄东赞一言不发,冷着脸一路从校场回到了长安城内暂居的民宅中。
禄东赞明白,今日是唐国君臣对他的警告,警告他的原因是因为最近他在长安城闹得有点过分了,也不排除关于和亲一事上已然出现了变故,李素那混账挑拨成功,唐国皇帝确实已动摇了和亲之念。
前后关节一想通,禄东赞顿时愈发气愤。
这是一个要脸的时代,无论大唐还是吐蕃,都觉得脸面很重要,“诚信”便是脸面,本来说好的事情,连圣旨都下了,被奸佞小人一挑拨,居然真叫他搅黄了,禄东赞满腹怨意,怒不可遏,作为吐蕃大相,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他还从来未曾受过如此折辱,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却已尝尽了。
恨恨地一拍桌子,禄东赞决定明日必入太极宫面见李世民,定要为吐蕃讨个公道,欺人太甚了。
刚做完决定,随从轻声在门外禀报,李素来访。
禄东赞怒眉一掀便待拒绝,转念一想,来的这个是不但是冤家对头,而且也是长安城里著名的混账,若拒绝见他,他必然又会在门口搞点事出来折辱吐蕃人,用强硬的方式逼他不得不出来相见,与其被折辱后相见,还不如趁他尚处于客气状态时识相点,见他一面然后速速打发了他。
百般无奈的禄东赞无力地挥了挥手,下令请李素进来。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禄东赞重重长叹。
没想到外表如此温文尔雅的人,说话行事竟如此无赖,简直成了一块滚刀肉,令人厌恶却又无法打发,……大唐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东西?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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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来得很快,而且还带了随从,郑小楼和方老五一左一右陪着他进来的。
李素不傻,他知道现在的禄东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为了防止他真的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带几个武艺高强的高手在身边是很有必要的。
进了前堂,见禄东赞一脸阴沉地坐在主位瞪着他,李素立马露出惊喜的表情。
“禄兄久违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弟观禄兄气色愈发娇嫩白皙,关中的山水果然养人呐!”
禄东赞也没请他坐下,只冷冷地道:“今日你我已相处整整一天了,李县侯何言‘久违’?”
李素笑道:“刚才那句是开场白,不管今日有没有见过,但凡见面终归要说这句话的,你是外国人,不懂大唐风俗和文化……”
禄东赞冷笑:“老夫算是看清了,你这人年纪不大,却满口胡言,没一句是真,可笑当初你与老夫称兄道弟,老夫还以为真交到了一个朋友,没想到认识的却是一只凶残狡猾的豺狼,老夫不察,被你从背后狠狠咬了一口,老夫承惠领教了,这一口老夫铭记一生。”
李素啧了一声,摇头道:“禄兄说这话,我可伤心了,你知道我的名字里有个‘素’字,所以我吃素的,不咬人……”
颇有深意地看了禄东赞一眼,李素笑道:“说起当初与禄兄称兄道弟,愚弟倒觉得被你咬了一口呢……”
禄东赞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好个贼子!居然反咬老夫一口,老夫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目光闪过一丝冷意,淡淡地道:“没做过吗?当初太子李承乾谋反,禄兄问问自己,你做过什么?”
禄东赞呆了一下,接着重重地道:“老夫什么都没做过!贼子休得污蔑我!”
李素噗嗤一声笑了:“禄兄啊,你学坏了,和我一样无耻了,这样很不好……”
“贼子,可是欺老夫刀锋不利乎?”禄东赞快气疯了。
李素笑着摆了摆手,道:“禄兄冷静,其实你我都是同类人,彼此不妨坦荡一些,无须色厉内荏,更不必死鸭子嘴硬。”
禄东赞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下来缓缓地道:“李县侯,老夫自问未曾得罪过你,你我从初识那日起,老夫对你一直以礼相待,因为老夫对你甚为欣赏,当初贵国与吐蕃的松州之战,以你一人之力而扭转了战局,如此惊世之才,老夫深慕之,只愿把臂言交,绝不愿与之敌,李县侯,老夫很想问一句,究竟老夫哪里做得不对,让你对我起了恶意,而坏了两国和亲大事?”
李素淡淡地道:“私交归私交,你我终究非族类,我们各为其主,便注定了不可能有太深的交情,为自己的国家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卑鄙也好,无耻也好,纵然你心中恨不得杀了我,可是对我大唐本国的君臣百姓来说,我却是谋国英才,所以很早以前便有一句俗话,‘彼之仇寇,吾之英雄’,这个道理,想必禄兄应是懂的……”
禄东赞呆愣片刻,颓然一叹:“李县侯所言不虚,老夫深以为然,受教了。”
李素笑道:“把这个道理说得更具体一点,禄兄,你在长安城的这些日子,不也一样处处为吐蕃国谋算布局么?”
禄东赞露出茫然之色,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李素:“李县侯何出此言?老夫一直在长安静候贵国皇帝陛下赐嫁文成公主,哪里做过什么谋算布局?”
李素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再装可就真的贻笑天下了,禄兄,当初废太子李承乾谋反,你暗中派随从出城,快马回到吐蕃,发动五万大军,陈兵于边境之上蠢蠢欲动,禄兄,贵国此举,可是伤透了陛下的心呐!”
禄东赞冷冷道:“吐蕃大军并未越过两国国境。”
李素点头:“确实未曾越过,因为李承乾谋反失败了,朝廷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完全平定,或许连禄兄都没想到,如此轰轰烈烈的谋反居然如此脆弱,那位被你寄予厚望的废太子如此不争气……”
看着禄东赞越来越难看的脸,李素笑道:“你我不妨做个假设,假设李承乾谋反成功了,一朝登位,清洗朝堂,无数文臣武将下马,无数新臣上位,国中混乱,门阀蠢动,军队动荡不安,对吐蕃来说算不算好消息?我且问禄兄一句,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吐蕃国列于边境的五万大军会不会越过国境呢?”
禄东赞脸色立变,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心虚。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摆着的结果,大家心照不宣,也算是两国之间一层非常微妙的窗户纸,被李素这么一捅破,禄东赞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禄东赞心虚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被眼尖的李素捕捉到了,于是不由笑得愈发开心。
“禄兄,刚才我说过,你我各为其主,为自己的国家和君主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当初做出的决定并没错,换了我是你,恐怕会更激进一些,先不管那么多,占大唐几个城池再说,以后若情势不对,大不了还回去便是,对吧?若是愿望实现,大唐果真乱了起来,更应挥兵高歌猛进,迅速占领剑南,岭南两道,切断大唐与南诏,真腊,林邑等南方诸国的来往,最后陈兵泸州与播州,对大唐的山南江南两道虎视眈眈,就算再无寸进,至少吐蕃也从气候和土壤恶劣的高原走下来了,从此在剑南岭南两道定居了,对不对?”
李素说着朝禄东赞扔去一记嗔怪的眼神:“禄兄,你真坏,你的想法怎能如此无耻……”
禄东赞冷冷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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