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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宫黑暗而寂静,高张、鲍牧等大臣在硕大宫殿里趋行时,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回音。
如勾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无数守卫正在齐侯寝宫外巡视,亲卫犁弥也焦躁地在室外踱步,见他们过来,连忙行礼道:“两位卿士总算来了!”
一阵诡异的寒意袭上心头,高张和鲍牧对视一眼,都预感大事不妙。齐侯的身体在雪原大战里受惊吓和寒气入体后一直不太好,这次国夏、高无邳在汶水大战里失利,更让他受到巨大打击,不得不离开前线,回临淄养病。谁料前几日鲁国那边派人送来了半件沾血的衣裳,同时到达的还有公子阳生被审判腰斩的消息!
齐侯虽然不爱阳生,可乍闻此讯,却还是气得晕了过去,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之后便一直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高张和鲍牧紧张兮兮,不敢轻易离开齐宫,这位老君主虽然刚愎自用,常做糊涂事,可他若突然不在,对于众人而言,无异于于大厦将倾。
同时,这也是托孤受命的大好机会,两人谁也不愿落后,前半夜才看过齐侯,陪他说了几句话,后半夜打算去眯一会,谁料才合眼,就被叫醒了。
“君上怎样了?”高张揪着犁弥问道。
犁弥叹了口气:“又昏过去了一次,至今未醒!”
他们不再废话,连忙进去,厅堂两端对称位置的铜烛架上灯火通明,让房间充满光亮,隔绝屋外黑暗的天空。齐侯杵臼躺在挂着幔帐的床榻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医官和巫祝随侍在旁,齐侯夫人燕姬头发散乱,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但那双眼中却毫无睡意,她如今一言不发坐在床尾擦着眼泪抽泣。
“君上……君上?”高张的语气充满悲伤,在他轻声的呼唤下,齐侯杵臼终于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汝等来了?”
燕姬和竖人扶着齐侯起身,他像一棵朽坏的大树般摇摇晃晃,一手撑着床柱,这才稳住身子,却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不停地对医官招手。
“丹丸,快给君上丹丸!”
散发着神秘香气的小红丸入口,齐侯似乎精神了许多,
“高执政留下,其余人统统出去。”
他的话不容置疑,燕姬欲言又止,擦着眼泪离开了,她是燕国的公女,齐侯的正室夫人,是齐侯派司马穰苴以武力逼迫才娶回来的,长期得君欢心,只可惜儿子在十年前不幸夭折,这之后再无产出,便渐渐不受宠爱。但并未影响她的地位,因为燕国一直是齐国最坚定的盟邦之一。
至于鲍牧,他的小眼睛羡慕地看了一眼高张,但还是跟随燕姬离开,
而在屋内,齐侯也自知命不久矣,他在用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开始宣布遗诏。
“孤不天,不能事八神主,使神明怀怒,以及敝邑,殃及百姓,孤之罪也……”
“齐公子荼,年少聪敏,深肖寡人,必能克承太公之业,可立为太子,即齐侯位……”
“君上!”记到此处,高张的笔却停了,他重重地稽首下去,力劝道:“国赖长君啊!”
……
愤怒,痛苦,不解,齐侯的情绪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他枯瘦的手重重指向高张:“汝子和国夏将齐国大军葬送在汶水,我还未对汝二卿加以惩罚,还让你继续执国政,奉遗诏,你,你竟敢忤逆寡人?是想要谋反么?”
高张稽首如捣蒜:“臣之忠心,昊天可鉴!高无邳丧师之罪,高张万死不能赎,只是如今齐国内外不安,公子荼只有七岁,恐怕不能承大业。若是高氏甲兵仍在,国夏也还在临淄,我自当奉召,可如今高氏只剩下两千族兵在城中,公室的兵也不多,若主君甍去,没有一位已冠的新君,只怕靠仆臣是压不住诸卿大夫的,请君上三思啊!”
“吾子虽多,却都是阳生一般的不肖子,唯独荼得我心意。”齐侯捶胸不已,他这话发自肺腑的,他对少子公子荼十分宠爱,甚至愿意放下国君的尊严,趴到地上做儿子的坐骑,为此磕掉了门牙依然开心得不行。
但诸卿都担心荼成为太子,早就提议在诸公子中选择年长贤德者做太子。齐侯不能如愿,便很讨厌提立太子事,就对卿大夫们说:“及时行乐吧,还怕国家没有君主?”这件事便一直拖到了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高张苦苦相劝:“荼之母芮子本来微贱,而荼又幼小,必受国人轻视,君上强行立他为太子,反倒是害了他。”
齐侯躺在床榻上喘息不已,他的精力在发了一通火后又耗尽了,高张只能又服侍他吃下一枚药丸,这场决定未来齐国命运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高卿的难处我也清楚,也怪寡人,将齐国弄成了这番模样,荼继位的确不合适……”
终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没机会为公子荼铺路的齐侯有了一丝松动,他知道,若传唤陈、鲍二人来托孤,他让公子荼继位的念头应该能成,可那两人毕竟的外姓卿,齐侯无法信任他们。
于是接下来,为了两全其美,他想出了一个让高张瞠目结舌的主意。
“孤可以听你的,先选一位忠厚的公子为太子,但他必须遵从兄终弟及之法,下一代嗣君必须是公子荼!”
这是吴王寿梦令诸樊先继位,死后再让位给弟弟季札的故事,可高张并不觉得齐国的公子们会这么做,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出郑伯克段,亦或是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的惨剧吧。
可再怎样,也比扶持一个幼君继位,导致齐国重演齐桓公后的五子之乱要强!为了让齐国不乱,为了让高氏不亡,只能答应下来了。
君臣各退一步,开始商量人选。齐侯的公子除去已死的阳生外,还有寿、驹、黔、驵四人,二人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最本分老实的公子寿为君!
诏书很快便拟好了,高张在齐侯监督下在上面盖上国君大印,吹干后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去将公子寿唤来耳提面命一番,再昭告群臣国人,事后把群公子放逐到偏远的莱地去,齐国的君位交接就能平稳度过了!
“国政拜托给晏子,宫室防备交给东郭书,司马穰苴在外统帅大军,晋国必不敢越过大河来攻我,寡人高枕无忧……”
齐侯开始说起胡话,喊着一堆死人的名字,那是他为君的黄金时代,可惜早已逝去。现在的齐国既无强兵又无良将,可谓风雨飘摇,高张也不自信能带着这样的齐国走多远。
他打开门让竖人和医者、术士们进来,指望他们稀奇古怪的方法给齐侯续命是不可能的,只希望国君能多撑几天,至少能让新君站稳脚跟,让他主持齐赵和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先把国夏和儿子赎回再说。
就在高张前脚刚要踏出房门时,却听到身后的齐侯又喃呢了一句:“派人去将监牢里的扁鹊弟子子阳杀了!孤不想死在他之前,遭他耻笑!”
这是另一道遗命,还是昏头的胡话?高张不清楚,他朝侍卫犁弥点了点头,此事自有他去做,自己接下来的任务,重着呢!
……
“高子离开了,他出宫后直接去了公子寿的府邸……”
鲍牧听着亲信的耳语,面色阴沉,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捋着胡须思索了起来。
齐侯虽然对国、高二人汶水大败十分暴怒,可最终还是选择信任高张,看来新君人选已经敲定,高张去公子寿处,是要将他接进宫中,立为太子。
“呵,立君之功啊,高氏又能有一代人的富贵了。”
对此鲍牧心中很不甘,却又无奈。
“我说的不错罢,不管鲍子如何忠于国事,国君是不可能信赖外姓的。”
“谁!”鲍牧大惊,按着宝剑喝问。
帷幕的阴影中,说话之人显露出真面目,一身掩人耳目的皂衣,尖下巴,高鼻梁,矢状的胡须微微上翘,正是本应在东阿、平阴防御鲁人进攻的齐卿陈乞!
“陈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鲍牧大惊,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他在的地方是齐宫内的官署,陈乞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他思绪大乱,难道说,长城也失守了?赵军长驱直入了?
“那边有吾子镇守,不会有事。”陈乞笑容可掬,语气却刻不容缓:“如今齐国最急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事到如今,鲍子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鲍牧一愣:“此言何意?”
“高张已经得到国君信任,立公子寿为太子,他便有大功,之后二十年的执政之位便会被高氏牢牢占据。等他稳住局面,向赵氏赎回国、高的族兵,再以大义名分向吾等施压,你我作为异姓,便半分机会都没有。”
鲍牧干笑:“我不知道陈子说的是什么机会。”
“大国上卿,位列人臣之极,鲍叔牙甘心一生居于管夷吾和国、高之下,难道鲍子也愿如此?”
鲍牧咬了咬牙,他当然不甘心,他家为公子小白回国继位费尽心血,无鲍叔牙,则无桓公霸业,无管夷吾的成就。可鲍氏在之后一百多年却一直不温不火,终于在三十年前,他父亲鲍文子与陈文子联合,驱逐了执政的二惠,这才位列卿族。
可这次政变的果实,却在晏婴的怂恿下,落入了齐侯和流亡国外的国、高手中。国氏与高氏复兴了,他鲍氏却还是那样,父亲鲍文子是资历最老的卿,年过九旬,却只能屈尊于国高之下!只因为齐国有旧例,正卿只能由国、高二守担任。
鲍牧当然不服,鲍氏的实力不弱,也是五百乘的大族,但他缺乏去争取的勇气……
可他面前的人不缺阴谋,不缺决心。
陈乞执鲍牧之手,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他诚恳地说道:“多年前我祖父陈文子与鲍文子联合驱逐了栾、高,共分其室,这才有了吾等的今天。如今国君命不久矣,大厦将倾,高氏实力大损,却占有执政的名分,此乃名实不符也。我得到消息,听说他在立太子之日会加害鲍子,莫不如乘大局未定,先发制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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