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让人将来者迎入一观后,发现渔父一如其自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父。
渔父年过四旬,脸很粗糙,乃是长年风吹日晒所致,一头蓬厚浓密的黑发扎成了发髻,戴一顶青箬笠,眼角牵着皱纹。他身材仅有六尺却十分粗壮,披着一身绿蓑衣,足上踩一双草编的履。
怎么说呢?其貌不扬,但丰姿俊爽。
渔父进来后也在上下打量赵无恤,既然对方自称认识计然,他便以礼相待:“不知辛文子先生现在何处?”
那渔父捋了捋胡须,笑道:“赵小司寇半月前拜访濮上,恰逢辛文子不在,得知后颇觉失礼,但又无法立刻赶回,便让老朽来代为感谢小司寇,并为小司寇献上回礼……”
听闻计然仍然不打算露面,正忙于军务却抽空来见渔父的赵无恤眉头微皱:“回礼?”
渔父道:“不瞒小司寇,我在这孟诸水泽里遨游多年,颇知道其中路径深浅,河道走向,恰好有一条道路通往司寇的敌军后方……”
赵无恤瞳孔一缩,心中顿时大喜,他选择这里作为主战场的目的是为了让敌军占优势的兵力无法铺来,左翼已经预备下了突骑冲击。可另一翼想让盗跖绕道奔袭后方,终因为草泽里淤泥遍布,河道纵横而不得其路径,只能打算就地埋伏。
但渔父却声称他熟悉地形,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这不是大礼还能是什么?
但那渔父出去后,同样在营帐里的伍井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司寇,此人恐怕不是渔父。”
赵无恤知道伍井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极为细心,押送辎重等事情交给他最是能放心,便问道:”何以见得?“
“一般的渔父,因为常年撒网抛钩,手上都会布满茧疤。指关节发红,指甲里净是泥尘,近身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蛤腥味……但这些此人都无有,我想他这身装扮只是临时的。”
“你的意思是。他身份存疑,意图有诈?”
伍井的疑心不无道理,但赵无恤却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拜访计然的消息,只有濮上的乡民和楚狂人知道,敌人大概不会细心到用这一点来派人使诈。更可能的是,这个自称渔父的人,或许就是计然本人!
他再度找借口让渔父来相谈,却并未发现他言论里有和传说中计然接近的地方,除了博文识广外。
此事无法立刻证实,为了小心起见,赵无恤还让人连夜监视渔父,同时在第二日派人跟随他去探路。
探路结果十分顺利,对渔父的监视也并未发现什么疑点。
郑、卫、宋国叛党的联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明日就是决战之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无恤只能冒一冒险了。于是他让渔父再带柳下跖等人绕道突袭……同时授意伍井同往,继续监视渔父,准许他便宜行事之权……
……
他们要从芦苇丛最深的地方钻入草泽,然后绕行四五里,抵达预定位置过夜,次日凌晨再走上四五里路,从最荒芜少人烟的位置绕到预定的战场后方。
于是大军在前扎营鼓噪声响吸引敌军注意,近千偏师于午后悄无声息地出发。
渔父手持藜杖走在最前面,他单薄的草履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如履平地。柳下跖紧随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手下们闲聊着,却并未暴露自己的鲁国大盗身份,伍井则在更后面阴郁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孟诸在秋冬季节里许多地方是干涸的,露出水面的土地低洼潮湿。蓝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茂密的芦苇丛和荒芜的泥沼,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过了半里地才再次显现。哪怕是盗跖这种在更宽广的大野泽待了许久的人也知道,若非渔父,他们一定会迷路。
地面很软,有些地方。渔父会走到前面,用藜杖敲打,确保可以立足。有时候他们不得不趟过泥潭,登岸时泥浆一直覆盖到膝盖。
直到这时,渔父才说了和指路无关的第一句话:“都小心些,烂泥不喜欢陌生人,倘若走错地方,冷不防便会被它张口吞没。”
这里还有野人居住,他们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矮房子里,在湖中有水的地方乘着小木舟捕鱼,这种生活是盗跖手下的群盗们曾经历过的。但他们却未对这些人物伤其类,当发现一些矮房里有女人时,一些群盗恶习不改,顿时眼都红了,但却被作为监军的伍井伸手阻止。
他面色阴沉:“敢滋事者,军法处置!”伍井生平最恨欺凌女子之人,见一次严惩一次。
柳下跖知道此时不能胡来,便约束了手下人,等他们一回头,却见渔父也面沉如水,抱着藜杖拦在那些惊恐的野人面前。
见他们不欲生事,渔父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笑,然后用当地方言对那些野人大声呼喊,柳下跖听得出来,这是让他们速速离开,远离战端!
“划上渔舟,去湖心!”
继续上路后,伍井对渔父的态度稍微友善了不少,他问渔父:“你认识他们?”
渔父灌了一大口皮囊里的水,抬头看看将落的夕阳说道:“这孟诸草泽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我却不一定一一认识他们。”
“整个宋国都在打仗,但我看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人来征召。”
“彼辈没什么可被征召的,举家的财货仅是贝壳、鱼干和木舟,最好的武器是生锈的铜削,连上阵的装备都凑不齐。这些野人世世代代在此生老病死,对草泽外的邦国兴亡从不关心,不知有周,无论晋、楚。他们只知道宋公统治着这片湖泊,但商丘极少派人来征税,公女南子也好,萧叔大心也好,赵小司寇也好,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反正都没听说过。”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刚上路时闷葫芦一般的渔父其实十分健谈,且见识广博,更加应证了伍井对他身份的猜测。
……
到了稍晚歇息时。众人不许点火造饭,只能啃点鱼干,嚼嚼炒熟的粟米充饥。黑暗里,渔父灌了一口小酒后,便对柳下跖和伍井侃侃而谈起来:
“天下比较著名的海泽。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杨陓、宋有孟诸、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十薮……这些湖泊各有其特点,比如孟诸就是芦苇繁茂。”
柳下跖道:“然,若不是这些芦苇足足有两人高,遮挡了外面的视野,吾等也无法绕道奔袭,也亏你知道这些路。”
渔父笑着说道:“我当然清楚,我喜欢游历海泽,这双脚跨过孟诸每里地不下十遍。所以我熟悉那些小得连名字都没有的里闾,熟悉每一片水洼和湖沼的深浅,熟悉可以让口渴的人喝上水的干净小溪。熟悉能让旅人栖身的芦苇丛。宋国守藏室地图上没画出湖边那些泥泞曲折的小径,但我却清楚,哪些路是正经人走的,哪些路是本地人走的……”
柳下跖问道:“那你带吾等走的这条道,又是什么人走的?”
渔父盯着他上下打量,眼睛里带着笑意:“自然是打家劫舍,来此荒凉之地销赃的盗寇走的了。”
听他说起盗寇,柳下跖眸子发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个老渔父,有亲身遭遇过盗寇?”
渔父叹了口气:“当然遇到过。近来宋国大乱后,盗寇变得越来越多了,动辄以百计,连老朽我单身上路。都得带着手杖防身。”
柳下跖的声音徒然变冷:“那你这把老骨头是怎么活下来的!?”
渔父浑然不惧,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藜杖:“这藜杖打退过几十个盗寇,阁下信否?”
伍井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会冷汗直冒,这渔父真是胆大包天啊,虽说他是监督者。但盗跖发起狠来,他可压不住啊!
“我信……”
但柳下跖只是沉默了半响,蹦出两个字后就没再多说什么,第二日凌晨,他们摸着黑披星戴月地启程时,方才继续问那渔父:“你说你想要遨游天下名泽,可曾去过鲁之大野?”
渔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星辰的微光洒在上面。
他淡淡地回答道:“老朽的手杖只敌得过小股盗匪,却拿有从卒九千的盗跖没办法,大野太乱,不敢去。只是如今已经变为赵小司寇领地的内湖,听说日益太平了,或许可以北上游历一番。”
柳下跖这会却没了脾气,复问道:“既然你听说过盗跖,那你觉得他如何?”
“有过耳闻,听说盗跖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说他穴室枢户,驱人牛马,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更可恶的是……”
柳下跖狠声问道:“更可恶的是什么?”
渔父莞尔一笑:“他还暴戾恣睢,杀害无辜,淫人妻女,发泄后直接剖腹取出心肝,放在炭火上烤着吃……”
“那你觉得,这些是真是假?”
柳下跖咬牙切齿,而愤怒的群盗更是将渔父前后左右都围上了。
伍井再度心惊肉跳,意识到自己这回真是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渔父啊渔父,自从柳下跖归降后,除了司寇还没人能压服他,别人都是能不惹就不惹,可你呢?昨天到今天撩拨这大盗几次了!真是嫌命大啊!
渔父却只是看着漆黑的天,仿佛在辨认拂晓时位于南天正中的柳星,星光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和柳下跖一样亮。
“本以为这些传说是真的,可直到昨日见了真人以后,才明白多半是谣言。盗跖有号召群盗的能耐不假,与世俗的道德礼仪不合也不假,但他盗亦有道,绝不是个滥杀无辜,甘于堕落之人……”
柳下跖大吃一惊,刚才憋足的气势顿时泄了:“你知道我是谁?”
渔父笑着反问:“君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柳下氏的弃子,是曲阜庙堂里格格不入的野人,是仓皇出逃的通缉要犯,是大野泽里求活的游侠,是九千群盗的将军,是赵无恤的手下败将,是为了一份陆涉流沙,舟行大海的梦想而苟且偷生的人,是得到天下唯一一份私掠令的西鲁舟师师帅……
但我还是我,傲然于天下人的盗跖!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气,他来宋国的事情十分隐秘,只有赵无恤身边少数几名要员干吏知道,这老渔父真心不简单,究竟是怎么猜出来,亦或是提前打探出来的?
他对有本事的人,一向是肃然起敬的。
良久,柳下跖才说道:“你应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大胆的渔父了……”
渔父则转过头笑道:“君也是老朽这一生见过最有志向的盗寇了,柳下将军,拂晓已至,吾等该继续赶路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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