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旬前,柳下跖怀揣《私掠令》,带着百余纵横河湖,经验老道的盗寇身披白衣,伪装成商贾离开了午道。他们沿着繁荣的周道西行,花了十天时间抵达棘津。这里是赵氏的新领地,即将打造成一个拥有城邑的河流渡口,乃至于上下游船只停泊的码头。
在这里,柳下跖见到了之后几个月要交付生死的乘舟。
这是艘能容纳六十人的中翼,名为“有苏”,原本是温县大夫赵罗游玩大河用的乘舟。赵无恤费了不少口舌,愿意分摊一些利益,还答应今年内送他一艘新船,赵罗这才扭扭捏捏地将自己的“船队”尽数送来。
虽然号称船队,其实不过是这艘中翼,外加两艘能容三十人的小翼,以及围绕在侧的几艘走舸和扁舟罢了,十余乘舟,连河面的三分之一都铺不满。
就比如说这艘中翼,比起柳下跖在大野泽时的乘舟差远了,它崭新无比,散发着生漆和树脂的味道,有两层船体,外表装饰华丽,但在盗跖看来却无用至极,和名字一样娘里娘气,白给敌人当射箭和引燃的活靶子。
而且它不知是谁设计的,船体不够修长,不适合作战,根本是个行动困难的大澡盆,若是碰上风雨,他可不想待在这艘船上。不过话说回来,大河中上游极少出现水战,战船数量非但和齐国滨海、楚吴两国的大江下游没法比,连大野泽都不及,所以柳下跖能有得用就不错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赵无恤让他将午道事务交付虞喜,自己则赶来大河时就说过,能提供的船只和人手不多。能将航道阻断到何种程度,全靠盗跖自己。
温地送船来的舟吏一脸不可置信:“大河从棘津到高唐,足足有六七百里之遥。河面也足足宽十里到三十里,只靠船只十余。两百船工和兵卒,连棘津都扼守不住,就能横绝大河,堵住这条航道?”
盗跖的手下们也有所怀疑,他们熟悉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泽,而不是这长长的河流,其中的水文、深浅、风速、顺流逆流航速,都得假于当地渔民才能知晓。
柳下跖沉默了片刻说道:“的确。没有大翼,没有冒突,甚至连艨艟都没有,换了别人或许会为难的,但吾等却能办到。当年我靠着一艘走舸就称雄了大野泽,往西面也到过大河,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大野泽的蛟龙入了河,也是水里的霸主,何惧之有!?”
一番言语激励得湖河上提着脑袋劫掠的汉子们嗷嗷直叫,柳下跖只花了一个下午。就分配好了各船只的人员,将赵无恤亲自画出的黑色骷髅旗悬于中翼“有苏”上,作为旗舰。虽然柳下跖搞不懂这骇人旗帜的含义。不过却觉得挺符合自己要做的事情。
抢掠,给胆敢反抗者带去死亡和毁灭!
接着,他还制定了接下来几天的计划:“吾等要阻断的是檀渊到夷仪这一带的水路,明日试航一次,乃公许久没来大河,水文都生疏了。”
大概是北方各国在大河上的武装实在太过稀少,第一次试航无惊无险。他们通过檀渊时,遇见五六艘打着齐国旗号的小舫船,商贾们倒是机灵。一见悬挂骷髅旗的战船便分头逃窜,最后还是被习惯了水面打劫的群盗一个个抓获。商贾和货物一起装进船舱,舫船则加入了船队。成了战利品。
“一小匕胜利,大战前的开胃酒水,有助于我们放开肚皮,打扫飨食。”尝着那几艘齐船上运送的酒酿,盗跖对初战还算满意。
于是从三月中旬起,大野泽群盗便开始了自己的河盗生涯,也成了大河上齐国商贾谈之色变的话题。
凡是通往齐国的商船,一律会遭到截留,若是愿意调转船头还好,若是不愿,立刻就是一阵弓箭射来,穿着五花八门的河盗嗷嗷叫着跳将过来,将货物全部接收,再返回棘津卸下。
起初齐人以为这只是零星的小盗寇,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次追逐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天,第四次巡游大河时,柳下跖再度找到了新猎物,那是个大家伙,一艘吃水很深的舫舟,这是属于陈氏的商船!正顺流而下,打算到高唐去。
如捕猎的狼群一般,本来排成一列的船队散开,变成了雁行的队形,开始加速包抄过去。
在大河上讨生活的商贾都是机灵鬼,到这时候,货船的船主大概意识到身后这些紧咬他不放的战船极具危险性。他立刻向东改变了航向,冲向夷仪,也许希望躲进齐人控制的码头,或沿着河东岸逃离追捕。
不过他的商船载满了货物,并且柳下跖有东风助阵。“有苏”和一艘小翼抄近路切断猎物的航线,同时迅速的走舸和敏捷的轻舟在她身后包抄。这会已经是日落时分,十余艘船只在中流击水竞逐,蜈蚣脚似的船桨起起落落,搅碎黄铜色的水面。
猎手和猎物间渐渐近了,即使只有十余步的距离,即使柳下跖浑厚的劝降声已经极为清晰,那个船主也没有减速,还零星射出箭矢。
这让柳下跖好奇无比,究竟上面有什么货物,竟让船主将它们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高大的中翼只是一次二十箭的齐射,便让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哑了火。这时柳下跖指挥两艘小翼向猎物靠拢,将它夹在中间,群盗们咬着短剑登舷作战,结束了这场追逐。
返程时,舫船已经被群盗据为己有,柳下跖的一个亲信拐进下层的货仓一看,再出来时捧着熔铸成长方形块状的青铜,激动不已。
“是金!足足两多鼓的金!”
两鼓有余的青铜,那便是1000斤!足以铸造五个中型鼎,武装千人的兵卒,这大概是从楚吴购买后转运到郑国。再从郑国顺流而下的,以往河上大抵安全,除了官方授权的柳下跖。还真没几个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劫掠的河盗。
柳下跖摸着沉甸甸的青铜,露出了微笑。这一趟苦追的功夫没白费。赵无恤在《私掠令》上说过,所获之物,三成交给棘津的赵氏津吏,三成送归西鲁,一成归提供船只的温县,至于剩下三成,则是柳下跖的财产,如何处理不加过问。
“将这些美金分割后想办法运回郓城去。今后西鲁无铜,西鲁无盐,就从齐人这里拿好了!”
他还振振有词:“按照周礼,在此阳气发散的月份,不可收纳财货。天子要施德行惠,命令主管官吏打开粮仓,无偿地分给贫困无依靠的人,救济缺钱少吃的人;打开府库,拿出其中所藏的布帛,周济天下。此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齐国富称海内,西鲁却贫穷了百年之久,吾等损齐人之财而补西鲁之困。正合天意!”
盗跖能言善辩,充满暴力和罪恶的劫掠居然被他说出了这么一番道理。
总之,国内铜锡也极少的齐国和陈氏这次损失惨重了。
夷仪城头的齐国守卒见证了这一切,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小翼甚至打算过去支援,但看着悬骷髅旗的河盗们娴熟的水上战法,还是放弃了。
一封帛书被火速送往高唐,送往临淄,通报此事。到了三月末时,在大河上连续发生的劫掠事件传遍了大河两岸。震惊了齐国,在午道、济水、濮水依然被横绝的情况下。连大河航道也岌岌可危。
自诩为北方水上霸主的齐国,顿时感觉脸面上火辣辣的疼。也意识到这大概又是赵氏的手笔。
在齐侯的愤怒下,对那一千斤青铜心疼不已的齐卿陈乞下令征召陈氏沿河各大夫、士的船舶。最终组成了有大翼一艘,中翼三艘,小翼五艘,其余艨艟、冒突、走舸、轻舟二十余艘的中型舰队。四月初,它们乘着西南风起,划着船桨,从高唐逆流而上,准备将那面可恶的黑骷髅旗扫清,还大河航运一个朗朗乾坤!
……
因为消息的滞后,当柳下跖在大河之上搅风搅雨时,赵无恤对那边却所知不多,只能相信那大盗的能耐,还有温县提供的船能结实点。
随着魏氏、吴国淮上、莒国诸大夫,乃至于中原一些消息灵通的商贾将盐送到,陶丘和西鲁的乏盐得到了缓解。
令狐博受魏驹唆使前来西鲁拜访无恤,同时也存了窥探之心,赵无恤却没工夫接待他,他很忙,都快忙得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捉发了。
春耕早已结束,立夏之前,各地将进入青黄不接的时节,头年的粮食已经吃完,夏天的粮食还没有收获。
按照惯例,大夫要施德行惠,命令仓吏打开粮仓,无偿地分给贫困无依靠的人,救济缺钱少吃的人。因为去岁又是半年鏖战,又是赵氏大军进驻,又是大野泽逃人成了编户齐民,所以今年西鲁的粮食颇有些紧张,只能靠子贡在陶丘购粮补充。
忙完这些后,桃丘那边的铁官又来通报,说铁工坊产量在慢慢变高,但仍未达到赵无恤希望的程度,铁质农具的冶铸也要提上日程,为立夏收割冬麦做准备。瓷器要抓紧烧制,纸上要推陈出新,力求让西鲁多一样能卖出利润的拳头产品。
所以赵无恤也不想和令狐博多啰嗦,便让擅长接人待物的公西赤全程陪同,陪着他到处乱逛,但关键的瓷窑、造纸坊、铁工坊、兵营等地是休想进去的。
至于他自己,则打算腾出时间来处理已经拖了许久的两件事,一是医扁鹊私自指派大弟子子阳入齐被拘留一案,二是在西鲁开设蒙学一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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