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城,鲁国公陵所在之地,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专门建造了一座狭长的城邑护卫山陵,墙垣长达数里。被群盗围困半旬之后,这里早没了往日山绕祥云,水笼瑞气的气势,只剩下满城军民人心惶惶。
“援军为何还不到?”
作为先君陵寝,鲁侯和三桓对阚城的防备不可谓不重,足足有两个旅的鲁兵在此常年驻扎。他们都是从国人中挑选出来的忠勇之士,轮番更换,但数量必须维持在一千,兵甲也是最好的,即使是阳虎擅权的这几年,此处也并未松懈。
然而在数日前,这一千鲁兵贸然出击驱逐零星出现的小贼,结果中了盗跖的计策,在一处草滩处遭了埋伏,报销了五百人。剩下的逃回城邑,任由群盗在墙垣外高举他们抛弃的旌旗和用长矛高高顶起武胄挑衅,再也不敢踏出城半步。
阚城是百余年前新兴的地区,迁入的居民不多,所以连带老弱妇孺加上也不过三四千人,勉强将长长的墙垣站满,惊惧地看着外面。
“以往盗寇虽众,但多散乱无纪律,不足畏也。然盗跖之徒却稍有纪律,颇能列队结阵,守陵之卒不能敌也……”这便是阚城宰递送给曲阜的告急传书。
若是登上城头放眼望去,原野上的盗寇足足有五千之众简陋的营帐密密麻麻搭满了城郊。但六成以上的都散乱无纪律,东一堆,西一块,进攻的时候一窝蜂,无事的时候横七竖八躺得到处都是。尽管也有“旅帅”“卒长”之类的头领在他们中间奔跑喝叫,拼命约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独离城邑半里的那块田野立着两千余人,颇有纪律,与别的盗寇相比泾渭分明。远远望去。他们的武器也较好,戈矛戟弓矢皆有。其中甚至有数百披挂甲衣的甲士,这些人自称“盗跖之徒”,也就是盗跖在大野泽起家的老班底。
而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一位身材魁梧,容貌英俊的统帅,他椎髻,身着棕色甲衣,双目圆睁亮如明星,正是柳下跖。他未驾车。未乘辇,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摊开腿箕坐在土丘上,手按着剑柄,嘴里叼着根枯黄的野草。
他们原本在进行一场攻城的军议,地上用枯枝画的阚城地图只画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却是被一个来自北面的探哨打断了。
继鲁城内乱稍息的惊人消息传至后,又一个重磅消息抵达,盗跖听着探哨汇报中都之战的情况,眉头紧皱。
旁边有个“旅帅”不可思议地说道:“邾娄手下足足有四千人,虽然战力不及将军之卒。但竟然一天之内就被击溃殆尽,连自己也被俘了?”
盗跖冷笑几声后道:“邾娄一向对我不满,让他不要急着攻邑。围着城远远派出斥候防备鲁人援军,为我争取时间即可。谁知他心生不服,完全反着来,不亡待何?也好,自此以后群盗中便唯无人敢不服我了。”
他又迟疑地问道:“不过我本以为鲁城的阳虎和三桓在火并,没有半月是决不出胜负,抽不出空来理会我的,谁料竟然如此之快,鲁军的统帅是谁人?”
“据说是廪丘大夫赵无恤……”
“赵无恤?”盗跖脸色微变。将口中的野草远远吐了出去。
“这个晋人来凑甚么热闹?我记得半月前他才带着七八百兵卒去了鲁城,大概也参与了火并。如今时隔几天。却一回头灭了邾娄,莫非此次鲁城内乱结束的如此之快。也有他的功劳?”
中都处的群盗被扫清,俘获千余,杀伤近千,其余两千多四散而逃,其中一千逃到了阚城附近。在聚集残兵后,盗跖兵力达到了六千,但他原本四顾无忧的局面也宣布告终,赵无恤的武卒盘踞中都,随时可能南下。
盗跖望着远处依然固守的城邑道:“虽然此地被我用计消耗了五百守陵兵卒,但这些人毕竟是鲁国精锐,士气虽低落却未瓦解。邑内民众也世代忠于鲁侯,全力帮忙抵抗,所以若想攻破,至少还得半旬时间。”
有盗跖之徒担心地提议道:“将军,鲁兵就在北面一日行程外,莫不如暂且撤退?”
“何必惧怕你现在是我的旅帅,手握数百人生杀,还当自己是被邑兵到处追逐的小盗么?事到如今又怎么轻言放弃?”
盗跖虽然对中都的大败微微惊讶,却并不退缩,而是亦挫亦勇,要实现自己的大志,没有几分争心怎么行。
面对有些忐忑的手下们,他说道:“这墙垣后面就是鲁国九宫庙宇陵寝,那里边有什么,我没有告诉过汝等?”
盗跖之所以进攻这处政治意义深厚,防备远甚于一般千室之邑的阚城,主要还是觊觎城邑后的鲁国九公陵寝。
春秋时代厚葬流行,比如齐国人就崇尚豪华的葬礼,齐桓公时,产的布匹多半被用来做寿衣,而木材也都耗在了做棺材。
尽管不少有识之士如管仲晏子等反对,但能像鲁国季文子,晋国中行穆子那样清廉薄葬的人是极少的。多数诸侯卿大夫死后莫不丰厚其葬,高大其垄,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盗跖在众手下面前走动,比划着阚城,重复这几日用来激励士气的话语:“在这里面,九座庙宇梁柱高大,神垄上有铜瓷漆木皮革金玉等。其中国之重器的鼎簋方壶等铜器成百上千,随便得到一个,就能熔掉铸造新的兵器,或者去陶邑转卖,可以得到一年的口粮汝等不想要么?”
“想”
“诸侯死后,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铜鉴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埋掉,然后才满意。若是能刨开一座,便等同于获黄金百镒何况是九座汝等不心动么?”
“必破此邑”群盗们的眼睛都红了。盗跖一向分配公平,每次劫掠后都按照他们的功绩分发战利品。所以贪念之下忘了害怕,纷纷咬着牙询问要如何做,将军尽管吩咐。
盗跖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我知道的消息是,如今鲁国内乱尚未完全平定,赵无恤虽然解了中都之围,但他手头并没有多少兵卒可用。依我看,此人素来行事锐意冒险,先从曹国孤军五百里奔袭甄城。以劣势兵力出城与廪丘齐人野战,如今又千人还师救中都。以他固有的风格,必然想打我措手不及,带领这千余人疾速南下,或许明日便能抵达。”
他再次蹲下,在地面上画起了地图来:“吾等莫不如分兵,两千人继续围困,挖掘入城的坑道。其余随我连夜偃旗息鼓撤离,去北面的草泽一带埋伏,彼辈若来。定无生还之理。”
“将军,邾娄平日也是个勇武善战之人,四千之众竟然被一击既溃。吾等也以四千人对敌,够么?”托了邾娄的福,现如今武卒的战绩实在有些骇人听闻,赵无恤也在朝“当世善战者”的行列迈进。
盗跖却不以为然:“邾娄只不过是一方草莽之主,不值一提。”
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方草莽之主,而且还是“一军之主”。
盗跖读过司马法,并且将其吃透了,认为要想成为一军之主。需有两个条件。
一个是坚毅不拔的性格,只有性格坚毅。才能在一时失利的情况下鼓舞兵卒,使全军不至於因失利而丧失斗志。另一个是须得具备足够的谋略和眼光。才能在复杂的形势中做出明智的判断,才能做到趋利避害,带领全军赢得胜利。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前者,没有后者,可能不管怎样坚持也赢不来最终的胜利,而如果只有后者,可能还没等到胜利就因为一场无法避免的失利而丧失了斗志和本钱。
过去十年的事情让盗跖相信,自己两者皆备
“将者,兵之胆也,有我在,便能让全军士气大振。我的亲兵可不是散乱的普通群盗,更不是只会堂堂正正之战的诸侯三军,二三子只要善用我的战法,在湖泽便能战无不胜”
……
盗跖虽然聪慧敏感,但他按照赵无恤以往行事风格预测武卒下一步行动,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距离解除中都之围已经过去了两天,但赵无恤的武卒却依然没有即刻南下的意思。
在军议上,田贲虞喜等人也建议应该乘着大破盗寇,士气高涨之际乘机南下,将盗跖一并击溃,完成这次任务,再扬武卒军威。
“司寇之名一定能传回晋国,叫诸卿胆寒”
前日的战事实在是压倒性的胜利,两人打得极其爽快,对手如土鸡瓦狗,而己方貌似天下无敌,心态不免有些飘忽。但他们却被赵无恤泼了一盆凉水。
“当年城濮之战前,晋师寡而楚师众,晋师退避三舍,楚国令尹子玉轻敌而骄,便命令全军追晋师。临阵时,子玉还夸口说:今日必无晋矣然而却一战而败,丧师辱国,自己也无颜见申息二县昆父兄弟,于是自杀身亡。故用兵之道,骄则轻敌,轻敌必败汝等这两年来虽然多次小胜,但与子玉想比还差得远,不可不引以为戒”
赵无恤最近一年多的行动看似处处冒险,但那是逆境中追逐时势的不得已为之。现如今既然鲁国的大势已经如他和张孟谈谋划的那般运作,就没必要不顾代价冒进了。
冉求现在在军议上已经相当积极,他说道:“诚然,中都之战极其顺利,四千盗寇只花了几个时辰就溃逃大半,其余或死伤,或被俘。若盗跖之徒也是这般不禁打,那追击南下也不是不可以。”
“但盗跖诡计百出,号称善用兵者,过去十年间未尝一败,用兵十分难以预料。何况向南行上几十里,就开始进入大泽地带。若是贸然前进,吾等讲失之于地利。而据那个捕获的盗跖亲信称,阚城附近至少有五六千之众。且兵甲比北面的盗寇精良,多半是盗跖的精锐。敌众我寡,敌暗我明,接战则失之于人和。”
赵无恤认同了冉求的分析,后世的历朝历代,让朝廷最头疼最难对付的不是外来的敌人,而是这些流寇。他们的流动性和再生性都极强,若是无纲领无统筹,只为抢一遭求活。那倒还容易剿灭。
可一旦开始得到有识之士的筹谋和规划,就会形成自己的建制,绝不容小觑。
所幸盗跖虽然聪慧,也有不同于寻常盗寇的野心和理想,却依然没有像陈胜吴广,乃至于刘邦黄巾一样明确提出一个纲领来,所以只能算一方草莽之雄,难成大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白了。盗患归根结底是经济和政治问题,不是军事问题。赵无恤很清醒,没有不自量力地想一次性平息这蔓延方圆数百里的溃疡。
盗跖此人。无恤已经极为警惕,不敢大意,他是来驱逐盗寇,又不是死磕的,何必把自己搭进去?所以赵无恤否决了冒险南下,认为还是持重为好。
一来,他已经得知阚城依然在坚守。二来是他既然已经将未来的中都宰暗暗许给了宰予,那鲁国西鄙临近大野泽的其余地方,自然也要布置一些后手。
他这两天可没有闲着。先是疏通道路:盗跖突袭郓城不果,便东撤来攻中都。在沿途留下了数百盗寇阻碍行人,截断涂道。无恤让虞喜带着轻骑士西行。很快就扫清了这些挖路断桥之贼,联系上了郓城。
郓城那边,张孟谈纵观形势,知道未来数月的关键将集中在东边,所以已经亲自到郓城坐镇,甄廪丘交给了计侨和羊舌戎等。虎会原先带着八百人,又从两邑调兵,征召郓城人,集结了千五百人,可以调拨一千徒卒供赵无恤使用。
东面的鲁城负瑕;北面的汶上须句;西面的高鱼范邑;赵无恤都以小司寇之名移书去请求各邑大夫宰司马派兵来支援。
但今天,赵无恤刚刚接到了各邑的回复,除却鲁城过来的几百人,还有和赵无恤有点交情的高鱼大夫派来了一百人外,其余各邑都推脱掉了。
“真是群守土自保之贼大夫,莫不如再移书向更远的邑求助?”
宰予在邑寺里帮着赵无恤骂这些不愿出兵的大夫,这几日赵无恤已经以小司寇的名义向孔子提出,让宰予接管了城邑事务,也算是为日后的推举埋线。其实子贡子路冉求不在后,宰予本来就是孔子主要的辅政者,骂归骂,厌恶归厌恶,连孔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子虽然无德,但能力的确很强。
赵无恤将简牍尽数扔到了案上:“无妨,虽然来者寥寥,但正如诗言,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总得有人为国分忧,吾等不可再等了……”
因为鲁城处,鲁侯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他这几天恐怕夜夜梦见祖坟被刨罢。
这是一次站队实验,赵无恤现在是三邑中大夫,治下户口过万,兵卒数千,是西鄙最强大的力量。而且他的小司寇职位也足以指派周边的邑大夫们,不过这一回不太成功,也就高鱼大夫给了面子。
愿意合作的,赵无恤自然记在心上,至于那些拒绝派兵支援的,无论是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赵无恤都决定,这次剿寇若是不能获全功,那黑锅就交给他们去背了
凑足了一师2500之众后,赵无恤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就在他在中都南门誓师南下,准备与盗跖会猎一场的那天,鲁城处也传来了子路在阳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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