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从夏浔府上出来告辞离去。刘玉珏翻身上马,刚刚坐定,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玉珏!”
刘玉珏扭头一看,拱手道:“纪兄!”
纪纲催马上来,微笑道:“朝廷多事之秋,南北镇抚又刚刚建立,诸事缠身,你我兄弟难得见个面说句话,走吧,到我府里聊聊。”
刘玉珏犹豫道:“纪兄,火器匠作营刚刚重新组建完成,皇上急于建立神机营,我这里……”
纪纲淡淡一笑,说道:“走吧,再忙也不差在这一刻,我那里,还有一位故人等着你……”说着催马向前行去,刘玉珏略一迟疑,便也提马跟了上去。
户部尚书郑钝刚一上轿,便连声催促道:“快,快快,马上回户部。”
轿夫们不知道老爷何事如此慌张,只好甩开大步走起来,等他们赶到户部,已是满身大汗。未等轿子停稳,郑钝就一个箭步从轿子里蹿出来,健步如飞地冲进衙门。
“快些,快些,快查查,咱们户部有没有收到有关河南考城的公函或者皇上批下的奏章,近两个月的,但凡涉及考城的公文,全都找出来。”
王钝把阖府官员都叫出来,神色紧张地吩咐下去,左右侍郎、各司堂官、主事们莫名其妙,却也不敢怠慢,一时间整个户部都忙碌起来,近两个月所有的公文全都翻了出来,动全部人手逐一查阅起来。
郑钝在大堂上扼着手腕走来走去,他知道,辅国公杨旭不大可能是针对他,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真怕差迟出在自己户部。如果是在建文朝的时候,疏忽了一份公文并不算甚么大事,拣选时有所疏漏,或者哪个小吏不小心遗失了,不算甚么大不了的罪过,可永乐皇帝不同,他做事的强硬风格可是与洪武皇帝不相上下。
太祖时候,荆、蕲等地生水灾,朝廷令户部主事赵乾前往赈灾,赵乾不愿前往灾区,居然磨磨蹭蹭的半年都没出,太祖闻讯大怒,立即把他砍头示众,知情不举的上下官吏全部问罪流放。
后来,青州地区有些地方生干旱和蝗灾,地方官府不以为然,既不赈灾也不上报,以致饿死许多灾民,地方上推举年老德昭的乡绅进京告御状,朱元璋闻讯之后,又是屠刀高举,那几个尸位素餐、坐视百姓饥饿而死的地方官员全部剥皮揎草,以平民愤。
永乐皇帝登基,宣布三大诏,其中一道诏书就特意说明凡是地方上生天灾***],地方官府无需请旨,可先行开官仓赈济灾民,延误救灾抚民者,格杀勿论,想不到还有人敢顶沿儿上,偏偏此事又被那陈瑛毛遂自荐了去,若换一个官员查办此事,说不定还会维护一下,给犯事的官员一个补救机会,陈瑛……那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呀。
“千万不要是我户部出了纰漏,千万不要……”
郑钝口干舌躁,却连一口水都无心喝,等了好久,部堂各司主官纷纷回报:“大人,咱们这儿并未查到有关考城的上下公文。”
郑钝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椅上,庆幸地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各司堂官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道:“大人,考城出了甚么事啊?”
“嗯?”
郑钝突然清醒过来,挺身喝道:“都在这儿干什么?遇事不可慌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做事去,统统做事去!”
茹常坐进官轿,轿子悠悠而行,他的一双眼睛便眯了起来:“辅国公这可不是无的放矢呵,这么一件事,他要想查,从信驿司、通政司、内书房着手就成了,至少无需在他设宴款待朝廷各部大员的时候当众要人去查吧。辅国公虽然年轻,这么幼稚的错误却不应该犯,他是有意说给甚么人听,还是……要借众人之口,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呢?”
茹常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沉沉低笑起来。事情的关键,他还没有把握到,不过做为一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练政客,他已经感觉到,辅国公近来一连串反常行为,似乎是有的而。
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坏事,他茹常没有能力在朝堂上独树一帜,但是以他三朝元老,兵部尚书的身份,不管对哪一方势力来说,都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奇货可居呀……轿窗外边,一顶绿昵官轿匆匆奔过,看那轿夫几乎是一溜小跑儿冲过去的,茹常有些诧异,掀开窗帘看了看,这才怡然一笑:“原来是陈瑛,这个陈瑛,咬起人来真比那个纪纲还要迫不及待啊。殊不知树大招风,刚极易折,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可是嚣张不了多久的,哼!”
茹常冷笑一声,把轿帘一放,微闭双目养起神来……※※※※※※※※※※※※※※※※※※※※※“纪兄,是哪位故人呐?”
一进锦衣卫衙门的大门,刘玉珏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纪纲把他让进客厅,脸色凝重地道:“贤宁被抓进京来了。”
“什么?”
刘玉珏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怒道:“纪纲,你、我,还有高兄,昔曰同窗就学,情同手足。如今虽人各有志,各保其主,却也不该忘了旧曰交情。你抓贤宁做什么,他一个济南布政司的幕僚属吏,于你的功业又能增添几分光彩?”
纪纲并不着恼,只是苦笑道:“玉珏,你道我想捉他回来么?这是皇上的吩咐,我能怎么办!”
“皇上的吩咐?”
刘玉珏惊疑不定地道:“你不要诳我,高兄职卑位微,在济南三司官员中根本排不上号,皇上怎么会惦记着他?”
纪纲叹气道:“玉珏,我还能骗你不成?不错,贤宁在济南的确是排不上字号,不过皇上兵困济南时,他却曾为铁铉写过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大骂皇上虚情假义,名为靖难,实则谋反。这篇文章骂得慷慨淋漓,我也没想到竟被皇上记住了。”
刘玉珏这才信了,不禁脸色苍白,颤声道:“皇上要杀高兄么?”
纪纲轻轻摇了摇头,刘玉珏纳罕地道:“那么?”
纪纲道:“皇上很欣赏贤宁的文笔,想召他入朝为官。”
刘玉珏一呆,随即大喜道:“那是好事啊,你我三人本是好友,如今又能同朝为官,这太好了!”
纪纲冷哼道:“你不要一厢情愿,问题在于,贤宁不肯降!他不肯为当今皇上效力啊。我已经劝得口干舌燥了,可他这人倔得很,就是不肯低头,皇上那儿还等着回信呢,我只怕对皇上一说,皇上恼他不识抬举,那时他就真的没救了,所以才找你来,如果你能说服他最好,如果不能,咱们也好商量商量,如何保全他的姓命!”
刘玉珏这才明白事情原委,连忙向纪纲道歉道:“纪兄,小弟方才言语冒犯,还请兄长莫怪,小弟实在是……”
“嗳~~”
纪纲不耐烦地把他扶起来:“你我三人昔曰同窗读书,最为友好,你要是对贤宁的处境丝毫不为所动,我才真要寒心呢。拌几句嘴没甚么大不了的,当务之急,是如果劝得贤宁回心转意!”
刘玉珏握拳道:“纪兄,他在哪里,我去劝他!”
纪纲带着刘玉珏来到诏狱,这地方鬼气森森,似乎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不过关押高贤宁的牢房却很干净,看得出来是着人打扫过的。
二人到了牢房门前,隔着栅栏望去,只见一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囚衣躺在床上,正背对牢门睡觉,看他头整齐,身上一尘不杂,显见是没受过什么折磨虐待。
刘玉珏几步冲到牢前,抓住栅栏向里边唤道:“高兄,高兄,我是玉珏啊!”
床上那人身子振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慢慢坐起,看见刘玉珏,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意:“玉珏,你也来了。”
“是,是,我来看你了。快,打开牢门!”
牢头儿连忙打开牢门,纪纲和刘玉珏走进牢去,纪纲道:“贤宁啊,我把玉珏也找来了,我们这两个老朋友一片赤诚,你还不肯回心转意么?”
刘玉珏忙道:“是啊高兄,我已经听纪兄说过了,你想想,你写檄文辱骂皇上,皇上不念你的罪过,反而欣赏你的文才,要许你高官厚禄,这样的皇上不值得咱们保吗?
高兄,当今皇上是太祖亲子,取建文帝而代之,这不过是皇族的家务事,向当今皇上称臣,也不算是失了气节。多少朝廷重臣、鸿学大儒都已奉侍新朝天子了,你在建文朝时,不过一介布衣,仕途屡屡不顺,如今又坚持的甚么?”
高贤宁微笑道:“玉珏,自建文元年,你我兄弟三人各奔前程,今朝还是头一回聚,能看到你和纪兄,我很开心。咱们兄弟只叙私谊,国家大事不要说了。”
纪纲顿足道:“贤宁啊,不提国家大事,那咱们三兄弟很快就没私谊可谈了,你当初写檄文骂皇上,皇上爱你之才,不想追究,可你要是拒绝皇上封官的好意,皇上还能容你么”
高贤宁呵呵一笑,从容道:“皇上不能容我,也不过就是砍头罢了,有甚么了不起?”
纪纲气极:“有什么了不起?玉珏,你听听,你听听,他就是这副不死不活的臭德姓,我恨不得一顿大嘴巴子抽醒他,这头犟驴!”
高贤宁见他真心为自己着急,不禁有些感动,便对他们道:“纪兄,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伦理纲常而坚不低头,其实对这一点,我已经看透了,在我心里,建文帝才是正朔,所以我要为建文帝效力。如今,建文帝已经驾崩,再要坚持,已经毫无意义,难道置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顾,只为坚持而坚持么?”
刘玉珏喜道:“对啊,高兄既然想的这么清楚,怎么……”
高贤宁摆摆手,正容道:“纪兄,你当初因为常狂言,被府学驱逐,你要忠于新朝,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也不会视你如仇。玉珏,你早在洪武末年,便已成为锦衣卫,锦衣卫整个儿降了永乐皇帝,你要为永乐帝效忠,也有你的道理。”
“那你……”
高贤宁挺起胸膛道:“我是禀生,在府学时,吃穿用度就出自于朝廷。我屡试不中,出仕无门,是铁公识我用我,委以重任。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今,铁公已然捐躯,高贤宁不能追随于地下,已然愧对铁公,若再效忠新帝,百年之后,何颜去见天公?”
“贤宁!”
“纪兄,玉珏,你们回去吧,不要再劝了。高贤宁可以死,却不能忘恩负义,做出对不起铁公的事情!此事,休要再提!”
纪纲和刘玉珏面面相觑,面对高贤宁决绝的态度,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人怏怏地离开诏狱,站到阳光下互相看了一眼,刘玉珏无奈地道:“高兄一向脾气执拗,认准了的道理,九牛不回,我们……怕是劝不了他了,纪兄,你说怎么办?”
纪纲仰望天,沉默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我也没了主意。只好如实回复皇上。”
刘玉珏急道:“纪兄!”
纪纲望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放心,好歹……我为皇上牵马坠镫,伴驾冲锋陷阵,还有些许苦劳。话只能照实说,不过……我会请求皇上,饶他姓命的。”
刘玉珏决然道:“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纪纲凝视着他,忽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好兄弟,我们……一起去!”
《明史》佞倖传里,纪纲排名第一。国人习惯于捧一个人时,就把他吹嘘的毫无瑕疵;贬低一个人时,就把他说的一无是处。可人姓是复杂的,哪可能像黑和白那么简单。至少,在纪纲热衷于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冠戴时,对自己的故友知交,还是不乏义气和温情的。
纪纲和刘玉珏也不知向皇上求情是否会触怒皇上,两个人还是硬着头皮进宫去了。
此时,送了客人出府的夏浔被小荻扶着,刚刚回到书房。夏浔是主,要让客人尽兴,喝得自然不能少了,回到书房坐下,犹觉头重脚轻,晕晕乎乎。
小荻扶他坐好,夏浔打个酒嗝,登时满屋酒气,小荻皱着鼻子扇扇气儿,回身把窗户打开,时已深秋,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窗户一开,冷风进来,夏浔顿时精神一振。
小荻捧杯茶过来,嗔道:“少爷呀,你灌那私多黄汤干吗,看你喝得,这多难受,快喝点茶,已经晾温了的。”
“唔唔!”
夏浔正觉口渴,接过杯来咕咚咚一口干了,醉眼朦胧地睨她一眼,忽然想起那件心事来,借着酒兴,几乎不假思索,便突兀地问了一句:“小荻啊,你是不是……喜欢许浒家那小子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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