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喜偃人之说,好异端。
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些从天外而来的偃人,确实是顺民,至此地千年,不偷不抢,不作奸犯科,也无一点劣迹。甚至就连文道本身也愿意认可他们。但是,偃人格物的道理,终究不是经国的道理。偃人格物,却不致知,而是纯乎为格物而格物。虽然最终也能有点导航,但终归不是毓族的正道。
脱离自然,透着匠气,故而称作“偃匠”。
因此,身为左相的赫学大师宙弘光,始终不大喜欢这些异民、匠人。
他认为,这些偃匠带来的许多奇技淫巧,却是不合“发乎情”的。
但是,天子派出宦官,迎接新来的偃匠,却不是他能够组织的是了。说起来,偃人也算是懂得礼数,新入央元界,就朝天子,而天子回礼,同样是大事。
为今之计,也只有立侍与帝之左右了。莫要让偃人的学说,浊了帝的情绪。
皇宫之中,一个身着华服的毓族如此想到。他抬头望着天空,心有所感。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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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族人身材与人族接近,但是面容却大为不同。它们的四肢比人族更为颀长匀称,手指也更加灵活。毓族肤色不同与人族,接近象牙色泽,但是若是细说,却又觉得人的皮肤不会呈现出这种怪异的肉色。而它们也没有瞳孔与眼白的分别,整个眼睛都是一汪幽蓝。毓族也没有明显的鼻梁,但嘴唇上方确实有两个比较小的呼吸口。除此之外,它们没有头发也没有胡须,睫毛却比较明显。另外,很意外的,这一族的尖耳朵顶端,还有一撮绒毛。
而这一撮绒毛的色泽,就是他们不同身份的相争了。
像迎接王崎的这一个毓族,便将耳朵尖的绒毛染成藏青。很显然,他是一名宦官。
但是,这个完全不像人的生物身上,却没有一丝阴沉或者恐怖的气质。相反,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谦谦君子般的隽永气质,同时又给人华贵之感。
王崎看着面前的毓族宦官,遗照毓族理解,以手搭肩,轻声说道:“贵人好。”
这却是毓族文化的一部分了。侍奉文帝世家的官宦,非是轻贱之人,而是“贵人”——乃舍身询礼之人。
不同于神州固有的印象,在这里,想要成为宦官,却非得诞下子嗣,并由一定文采不可。毓族历史上,甚至有台学名家舍身的记录。
当然,眼前的宦官,却并非是文豪一流了。他所使用的力量体系,确实挂靠在文道之上的另一个人造体系——官声。
官声,为官的声誉,亦是“名望”。而在此方天地的,万民心意亦可感天动地。而官声便是将这一股力量利用起来。以台学规矩为基础,以赫学为体,佐以前代圣人《廉吏传》为根基,方有次运转。
官声一系的力量乃是毓族以文道铸造,自然远不如文道。但是,官声的便利之处,却是在于能够由帝封赏给他人,又会顺应民情而出现增减。
而当王崎理解了这些知识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这一制度的另一面。
——怕不是另一道审核机制……
文章好坏,也不能完全等同于管理水品。
另外……
——一个系统之下另存一个系统?
心中转着如此多的念头,王崎表面上却十足恭敬。而那个毓族宦官也不知晓这个偃人肚子里的许多弯弯绕,道:“帝却已经等你许久了。”
“那就劳烦贵人印鉴了。”王崎依旧按照自己刚学会的毓族礼法行礼,随后跟着这位宦官降下。
很快,地上一方大城便以出现。
那边时毓族帝都沅京。此城浑圆,以皇宫为心,以天壤大道为中轴,东西对称,而圆中又有一道正方,以皇宫为界,共分三横五纵,皇城周围十四坊市分毫不差,而方式之外又有田园稀林农庄,有人畜行走——且都是王崎不认识的生物。
——双手双脚双眼……与人族的差异真是小。
王崎如此想着,与宦官一起落到地面,从大门一步步走进皇城。一路穿楼过阁后,王崎渐渐感受到明显的毓族文化氛围。
不似神州人族宫阙,这毓族皇宫却无有瑞兽装饰——毓族的天地乃是五十多万年来与异兽妖族一步步杀出来的天地,而也不似人族的神州那样目光所及之处总有龙族高高在上,所以毓族自不会祈求神兽庇佑。尽管皇城吊饰甚少,亦飞檐斗拱无勾心斗角,但凭借对文道法器带来的毓族文化知识,王崎却可以看出,这皇宫,堪称是步步华章,非同小可。
而毓族的皇城正殿,却是正正一个毓文“天”的字样。而御前台阶,却堪堪藏住了一个“文”字。
那宦官引着王崎,一路进入正殿门口,然后又叫王崎在台阶下稍坐,自己步入正殿。不一会,另一个尖锐声音传出:“宣,偃人王崎觐见!”
王崎步入大殿,左手搭肩,右膝点地。按照毓族利益,膝盖点地是必须的,但却也不可长跪——毓族膝盖结构比人族更加脆弱,久跪乃是酷刑,更是失礼。
王崎标准一套坐下来,却没有半点屈辱,然而充满一种“生物学家讨好猴子”的趣味感。他一板一眼的说道:“偃人王崎见过陛下。”
“嗯,客自远方来,跨星海,想必是辛苦至极,不必拘谨。”说话的皇帝看着王崎,目光中透着好奇。王崎分辨不出毓族的年纪,但从自己见到的那个宦官以及一路所见的其他毓族对比,这位陛下不是天生侏儒就是未成年。
哦,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毓族帝皇寿元悠长。但是按照他们的传统,毓族皇帝一旦满了年限就需得退位,且不得指定继承人,而要诸多皇子自己去争取。
在“礼教”影子颇为浓厚的毓族社会,这倒是为数不多的“不羁”祖制了——当然,也仅仅是在人族看来。
而就毓族自己来看,人族充满了分裂与征战的八万年历史才是古怪又可怜。
而前一代皇帝却是一个另类皇帝。他堪称明君,却真的只爱皇后一人,也不曾另外选妃,更舍不得皇后生子,也只在自己退位前十年,才不得不循着祖制诞下现在这位皇帝。
也是文道世界道德昌明,也是文帝世家宽心,十岁皇帝继位也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时间,却多是文坛名臣在忠心辅佐。
但这位毓帝,虽然名义上是赫学半圣的弟子,也尊师,也好学,淡淡就有一样——他太好学了,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对偃人的道理尤为感兴趣。
他甚至很友好的对王崎一笑【那个表情大概是笑】,然后吩咐力士赐座。
王崎依旧很代入自己“生物学家”的身份,按照规矩行礼,然后坐下。
王崎放一坐定,毓帝就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听闻客自星海彼岸来,这一路上,风景几何?朕倒想听听……”
王崎还未作答,毓帝身边的一个毓族老者就冷冷一哼:“陛下,此偃匠虽是今日才至央元,却非是从星海彼岸,而是自将神而来。将神黯淡,也是次偃匠所为。”
“哦?”毓帝看着王崎。
王崎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倒是懂得天象对封建神权的意义,故而起身抱歉:“回禀陛下,在下确实是在将神炼法。而这一路上……也无一处风光及得上央元之地。”
听到“炼法”二字,那个毓族老者眼中厌恶之情更甚,几乎不假掩饰。倒是毓帝没什么触动,只是换了个话题:“哦,朕曾听闻卿之同胞说过,卿在卿之故乡享有美名,亦是天纵奇才,一代宗师?”
“愧不敢当。”王崎点点头,没有自夸。
“卿有‘原算’的大名,以至于卿之故乡,以立誓要永世传颂卿之大名。”毓帝道:“可否与朕说说,‘原算’二字何解?卿如何原道?”
王崎点点头,然后低声叙述自己的研究——当然,也没有太说深入,不过是讲“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的故事罢了。
这个故事王崎最喜欢讲,因为他知道,坑外行人,就这个故事最好用——既没有故作高深,又将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道出了几分真理。
就连那对王崎不假辞色的毓族老者都露出几分沉思。但是,很快,这份沉思就消失了。待到王崎说完之后,他率先品评:“此道自在心中,心中也自由答案。原地打转,徒作口舌之辩尔。”
“太傅?”年幼的毓帝又有些不满:“王卿是偃人,亦是客。汝如是,是否是失了礼数?失了气度?”
“偃人之道妙则妙矣,却非是经国的大道。”那个年老毓族道:“还请陛下不要玩得太久,今日尚有功课要做。”
这已经是暗示王崎快滚了。
毓帝还有些不服气:“天下的道理到了顶尖儿,本就是相通的……”
但谁知,这个时候,王崎突然站了起来,恭敬说道:“陛下,莫要如此。在下的道,确实不是经国的道理。它只是算学,也只能是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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