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山岗上时,张梅姑如同平常一样,已经起床,先抓几把糠皮喂
了鸡,才转身回去洗簌。
多年就这样过来,居然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这只是极平常的天而已。
最开始那些年,村里曾有两个二混子打赌,赌谁敢在山神庙外藏-夜,听鹿妖的墙角
结果被弄风嗅到味儿,将第一夜上来的混子的叼进嘴里又吐出,吓得他疯了半年,后来滚落
山崖死了。
村里原来看柴门的王六伯老死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敢主动上山神庙来,笼中早记不清
养了多少轮鸡,笼子坏掉又自己修补好,修修补补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洗簌时,在铜镜中看自家容颜,晋炼气士后,肌肤倒越发显细嫩了,才只二十来岁模
样。
轻叹口气,将铜镜扣放在桌上,梅姑回到床沿,先打坐诵念一会《大道经》,又修炼起
心法,行完两个大周天方止住。
然后出门,看着天边云朵发呆。
直到感觉是该做午餐时间,起身回屋,淘米造饭,虎妖弄风今日没上山来,倒不用备
肉,打两个鸡蛋与饭一起蒸就好。
其实晋炼气士之后,并不易饥饿,几顿不吃也无事,只是养成的一种习惯使然,再说做
饭也能打发些时间。
造饭、用饭、洗刷碗筷,然后午休小半时辰,起床修炼法术,最爰冰水系的,使着很有
些得心应手。
然后再做一顿晚饭,饭后继续望天发杲,任由思绪飘散。
《大道经》、修士心法和法术,都是五年前他使雕妖送来的,说是来源于紫云观,莫轻
易泄给别人知晓,怕惹来祸事。
妖类天生可以靠月精淬炼妖气,自己身为人类,就没这种本事,之前靠吃灵药养出的许
多灵气,除了作引子释放咒符,就软绵绵的再没别的用,直到练了他送来的心法,行功日
久,能感觉到以前积攒下的灵气慢慢变得凝实起来,新学会的冰锥放出去,全能打入树桩
中。
人类不如妖怪天赋,不能直接吞吐月精淬炼灵气,但上古有大能出世,创出这些修炼法
诀出来,同样有淬炼效果。妖类一月运气好才得三天月精,人类凭着修炼心法,每天能淬炼
的灵气虽不如月精多,贵在持久不断,稍微勤力些,日积月累下来,就远在他等妖类之上,
心法同时还有些微吸纳天地灵气的效果,只要不遇修炼瓶颈,就能一直如此。
怪不得天道在人,自己身为人类一员,倒是与有荣焉。
他就没这般运气,写信来说,得了紫云观心法也揣摩过一番,可惜虽有人形,根本却是
与本相二合的妖体,人类的心法并不适合妖类,他行不了功。
他不能学,也没法为自己找到师傅,只好叮嘱自己独自摸索,来路不正的要防着外泄
若被紫云观知晓,恐有祸端。
紫云观倒听说过,但这坡脚村只有鹤呜观能布道,他不知人类的规矩,哪里是紫云观道
士能随意来的?
除了三年前外出那一遭,自家一个人独活在这山神岗上,凡人都少打交道,更别说修
士,要泄漏出去也不容易啊!
王六伯过世后,自家日用品没有来源,偶尔倒也会下村里去,在各种异样眼光中购些物
品,交谈不过是只言片语,双方都只单纯交换而已。
当年村里的同龄人,好几个已经当上阿爷阿婆,岁月在他们身上倒是半点不容情,看向
自家的眼神满是羨艳,可惜还是没有人肯来交谈一二句。
有时候想想,牵扯上妖怪,就真有那么可怕?虎妖弄风,雕妖波音,怎么自己处起来都
不觉得凶恶呢?
更关键还是他,除了变出的人脸,看着太…邪气了些,其余都甚好,唯一不守礼的就
只有那双眼睛,某些不该看的地方会偷瞄,不过比起村里某些男人来,反而好很多。
三年前晋升炼气士,却也好笑,居然奢望着因自家身份提高,能求一个清白与公道来,
好不容易下决心出趟远门,赶到鹤鸣观外,跪求了三日,最后出来一个修士,自称筑基修
士,说那黄道士是他弟子,当年不过一时口快,并无多少坏心,这些年已由得自家在他家地
界做名山野散修,也未再为难那抢走捉妖网的鹿妖,两下便算揭过?
真能抵过么?记着阿爹在床上一边咳血一边念叨的模样,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憋屈。
被那修士几句话一说,似乎又真再寻不到能说的话。
独自一个人活这许多年,当年那敢说话的张梅姑到底再回不来了!
那筑基修士嘴里说着好话,真就相信自家是清白的么?话里话外还不是都在问他的事
劝解一会,又问起山里边情况,特别迫着问与他同类的一头白鹿,除了他,自家哪里还认得
别的鹿妖?
别说那筑基修士是黄道士师傅,难信自家清白,便村里人们,自家几次下去换物品,都
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鹿妖家的来了”,不知道修士耳目聪明,他们自以为小声的话都能听
到么?
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村里的女子,嫁张三做浑家大妇,便被称为张三家的,嫁了李
四,就要叫李四家的,自己在村里人嘴里,却都成“鹿妖家的”了。
这还怎么自清?
人类如此,弄风、波音两个妖怪,哪个又不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了?其实妖怪更可恶
村里人好歹还叫“鹿妖家的”,妖怪眼里自己只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
外室!
我张梅姑好歹是正经人家女儿,打小阿爹教导的道德礼仪,是不知廉耻能与别个做外室的?
他到底怎么想的?是这样教给小妖的么?
之前见面,他那目光似会吃人,是…是有些吓人。
可是,他是妖,我是人啊!
阿爹在天之灵看着哩,总不好真被别人当面叫“鹿妖家的”还无动于衷!再说,难不成
辈子就靠着他,平平稳稳这般修炼下去?
内心深处,就不想凭着自己,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清白来?
该是到做决断的时候了。
只是,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啊!
他觉着自家父女俩是受他牵连,事实好像也是如此,可是,自己怎么丁点怨恨都没有?
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什么过错不能弥补?阿爹有灵,想也与女儿一样,对他没有怨恨
的吧?
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把能说清楚的都说淸楚。
年前晋升炼气士、出远门这两件事,瞒着雕妖,也警告了虎妖,信上更是只字未提。
他说过,定要照管自家到炼气士,无论如何,等最后见上一面,该说清楚的说清楚,再
亲口道声谢,方是我张家女儿为人之道!
否则万一知晓晋级,他不再来了咋办?
两下不得见面已有十三年,十三年不怎么难熬,似乎眼睛眨已要过去,只是自己的十
年快熬完,他的难熬却还没开始,山脚那虎妖-说起灵桃峰大战,眼中都是慌乱,几年没
敢再来混灵药灵肉,终日趴窝着睡觉,不就是怕晋级妖丁,被捉去参战?
不过,再艰难,自家倒坚信,他终归与别的妖怪是不同的,应该…肯定能熬过去!
雕妖送来的兽皮信上,他的字是越写越好了,与阿爹的字还不好比,但肯定超过自己
不过没关系,自己是女子哩,小女子无才就是德,咱们不比字!
每次信上字不多,三吉两语尽只捡些小事说,他要紧的只是为每季送药,丁点变通都不懂。
自己三年前已经晋级,又不好和他说多数时寄来的不入流鹿茸、紫金薯再用不上,已积
攒下好些,现在连虎妖弄风都不要了。
波音偶尔会带来一副灵茶,这倒有用得紧,骤增的灵气能随心法淬炼骨骼,—十八片茶
叶嫩幽幽的,冲茶后茶雾演化的很是好看,可惜不长久。
仔细想想,得灵茶后,自己更期待的其实是看化雾气云演的几个刹那,喝灵茶增灵气似
乎都不再重要。
实在是这山上有趣的事儿太少。
他当年寄来的大捆兽皮,自家没敢全换成银钱,剩下的全藏在床底下,这么多年都忘记
了,半年前才翻出来,不想全被虫子啃咬得残破,此事定要瞒得紧紧的,谁都不告诉,若被
他知道了,当面或许不会,背后还不被笑话死?
春天的时候,天似乎更蓝一些,那边山上野花成片,好些次都想过去看看,却一直未
成行,离的其实并不远。
夏季里,这山神庙周围几大蓬覆盆子就是自己的最爱,实在酸甜舒爽,他若夏季来,采
几颗给他尝一尝?
到了秋天,野栗果成片,倒是够自家忙碌的,不会感觉到无聊。
现下是讨人厌的冬日,虽成修士后不畏寒暑,可等到冰雪封山时,到处白茫茫连个脚印
都难看见,就有些可厌可恨了。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直到亲眼看着太阳线从山岗下慢慢爬上来,一直超过自己头顶,
再看不见……
又回屋做晩冋功课,然后出门看星辰,听今年还苟活着的最后几只虫儿唱悲歌。
真的,一点都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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