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官道上,坐在马车里的王安已经全然没了出京时的兴致,这回他出京前被皇爷抬举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算是为他这趟前去陕西宣旨多个贵重身份。
刚出京师哪会儿,王安尚有些新鲜好奇,可等到出了京师地面,一路往西,沿途所见只发现各地有败落之象,偏生那些能接待他的大城里又是番车水马龙,物阜民丰的繁华景象。
王安不像宫里别的太监那般贪婪,沿途大小官员的仪程孝敬,他也只收了几个大员象征性的物件,免得这些官员日后记恨他。
“进忠啊,咱们到哪里了?”
掀开车帘子,王安瞧了眼外面的黄泥路,心头发苦,山陕地面上的官道连京师的乡间道路都不及,前不久又下了阵雨,这般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到那骆驼城。
“干爹,咱们已经过了太原,若是天好,最多十日便能到骆驼城了。”
骑在马上的李进忠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若不是嘴唇上没有半根胡须,声音也略显尖锐,浑然看不出像是个宦官,倒是个更像能舞刀弄剑的武夫。
“还有十天。”
“干爹莫担心,等到了前面的城中,孩儿自去雇些轿夫。”
李进忠连忙说道,他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拜了王安这位大太监做干爹,又陪着出来宣旨,自是要使劲浑身解数来讨好这位干爹。
“轿夫就算了,到前面去寻匹脚力好的老实毛驴就是。”
王安摇了摇头道,李进忠听了不禁道,“干爹,您是去宣旨的天使,怎么能骑毛驴,万一这消息传将出去,岂不是落了您的脸面,皇爷那里……”
“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我一阉竖,要是真去乘轿子,指不定被那些言官怎么编排呢?”
王安不以为意地说道,再说乘轿子能快到哪里去,还不如骑着毛驴赶路快点呢!
半天后,到了前方临县,自有县官出城,恭恭敬敬地把王安他们给接进官衙,而李进忠则是满城地寻起毛驴来,既然干爹要骑毛驴赶路,他自然要找匹脚力既好脾气老实,关键还得卖相好的毛驴。
换了身普通衣服的李进忠捏着嗓子沉声说话,更是半分都瞧不出宦官样,而他本就是市井无赖出身,带了两个番子很快便把这临县大体情况给摸熟了,然后自去了城中那家贩卖牲口的商队。
李进忠打听得清楚,这家贩卖牲口的商队可是从河套那里回来的,听说商队东家还见过那位高阎罗,所以他便也过来想打探下消息,看看那位高阎罗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回干爹前往骆驼城宣旨,主要便是为了那位小杜总兵和这个高阎罗,李进忠虽然出身卑微,可是自阉进宫的他却是个有野心的,不过他也晓得那位小杜总兵不是他这样的小宦官能去接触的,倒是这个高阎罗,和他一样都是没甚背景的出身,倒是能亲近下。
“几位爷是来买牲口的。”
张记车行门口,迎客的伙计瞧着打头的李进忠身材魁梧,气势不凡,连忙上前迎道。
“你这儿可有好马好骡子?”
“有有有,咱们这儿可是刚进了批上好的河曲好马,也有上好的骡子,几位爷一看便知。”
李进忠当即跟着那伙计只往这车行的后院而去,接着手里几钱碎银滑落,扔给那伙计道,“叫你们东家过来说话?”
伙计拿了银钱,自是忙不迭地答应,然后喊了个同伴招呼这位李爷,接着便飞快地去喊东家来招待这大主顾了。
不多时,张记车行的东家张全便到了正在马厩里牵着匹没有杂毛的大青骡,不由愣了愣,不是说好的大主顾吗,怎么是来看骡子的,顿时他便狠狠瞪了眼那伙计,不过人都来了,他也不好径直离开,生意人吗都讲究个笑脸迎客,和气生财。
“这位爷,您好眼光,这匹大青骡可是刚收来不久,力气不比寻常马匹小多少。”
“这骡子我要了,另外那三匹河曲马也一并与我结算了。”
这趟出京,王安虽说是两袖清风,可是李进忠这个做干儿子的,倒是趁机沾光不少,一路上攒下了几百两的好处,这也让他对权势更加渴望。
算过价,付过钱后,李进忠直接撩了摆袍,露出那块东缉事厂的腰牌,然后笑道,“掌柜的,咱们寻个清净地聊几句可好。”
东缉事厂的腰牌一闪而过,张全看不清楚,可是他走南闯北,再加上这临县里消息也算灵通,知道这京师来的天使据说是宫中的大太监,这下哪还猜不到面前这几人的来路,当下脸色都吓白了,“刚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那些骡马全当小人孝敬李爷的。”
这年头,宫里的太监们在地方当矿监税吏的,可是好大的威风,那些官宦人家不怕,但是升斗小民那就是要被折腾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
“瞧你说的,咱们又不是土匪,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且安心,就是找你打听些消息。”
看着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车行掌柜,李进忠只觉得浑身舒坦,这便是权势啊!不过脸上仍是笑着,还拍了拍这位脸色煞白的掌柜安慰道。
没过多久,李进忠便坐在了临县最好的酒楼雅间,桌上是最好的席面,虽说也值不了几两银钱,可是那位张掌柜的态度让他很受用。
喝过酒后,李进忠一副江湖做派,让张全对这位李公公印象好了些,当这位李公公表示自己仰慕高爷,所以要打听这位高爷的事迹后,喝高了的张全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不过他所知道的河套战事和那位小杜总兵上报朝廷的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高进那领着七百白马连破三部大军有些出入罢了。
看着那醉倒的车行掌柜,跟着李进忠出来的两个东厂番子却是忍不住嗤笑起来,“李公公,这厮倒是真敢替那位高阎罗胡吹大气,七百白马,连踏三阵……”
“是真是假,等咱们到了骆驼城便知道了。”
不同于手下两个东厂番子,李进忠身上还有着市井江湖气,心里愿意相信那位高阎罗连冲三阵,打得切尽吉能摆言太三部溃不成军,说到底他心里也曾有个纵马驰骋疆场的英雄梦。
看到李进忠面色不虞,那两个东厂番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也是连忙闭口不言,要知道这位李公公的干爹如今可是刚被皇爷抬举成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
吃过酒席后,看着那剩下的满桌酒菜,李进忠唤了小二来,“这些都给爷打包了带走!”
“你们等会回去后把这些吃食分给弟兄们!”
“多谢李爷。”
那两个东厂番子谢道,说起来这沿途上,这位李公公待他们这些底下人还是很大方的,但有他吃喝的,总会分给他们些,绝不吃独食。
晚间,李进忠自将自己白日里打听来的见闻都说于王安这位干爹,王安听到高进领着七百白马连破鞑子三部精兵,斩将夺旗,饶是他是个老太君,也不禁听得热血沸腾,口中直道,“这等大将如何做不得皇爷的霍去病。”
只这句话,便叫李进忠记在了心里,他才晓得原来皇爷这般看重这高阎罗。
“高阎罗这名不好,听着杀气太重,我听说这位高千户表字先登,还是唤做高先登比较好听。”
王安终究是读书读得多,对于民间给高进起的这等诨号很是不喜,在他看来高进那表字做诨号更是贴切,先登,陷阵也,可不比什么高阎罗好听多了。
“干爹说得是。”
李进忠连忙道,然后他打算明日起行前,便和那张全好好说道,今后不许再说什么高阎罗,端的辱没了这位。
这回干爹往骆驼城所宣旨意的内容,李进忠自是知道,那位小杜总兵获封威远伯,这可是宁远伯后,皇爷所封的本朝第二位伯爷。
而那位高千户的封赏,可就有意思了,世荫锦衣千户,于墙外另设朔方卫,擢升指挥使,另外皇爷还准朔方部请立朔方都护府事,以这位高指挥遥领都护行羁縻事。
说起来,这位高都护倒是得了最实在的好处,可也要做最危险的事,那关墙外设朔方卫,便等于是让这位高都护在鞑子堆里打滚。
朔方部的内情,关墙里压根就没几人清楚,便是李进忠所见所闻,也只知道那朔方部的首领和高进有旧,但终究是被高进勇力慑服,所以在李进忠心里,高进那朔方卫指挥使,不过是关墙内要论资排辈,轮不到这位高都护,皇爷才另设这朔方卫来堵朝中官员的嘴。
李进忠跟着自家干爹离京时,京师官场已经因为京察之事已然处处腥风血雨,齐楚浙党磨刀霍霍向东林,不过京察之前,为着那小杜总兵和这高都护的封赏,兵部拿出的章程也照样招来了非议,皇爷还破天荒地上朝廷议,好在那位兵科给事中舌战群雄,再加上皇爷乾纲独断,最后才有了干爹所携带的那道封赏旨意。
这等前途无量的新贵,咱家一定要好好亲近,想到干爹的那句话,李进忠在心中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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