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掌家族买卖多年,自认行内除了李菡瑶,她不输任何女子,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强,然今日之事却动摇了她这份自信。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她以前的成功,除了有家族做后盾,还有父母兄长的支持,刘家家大业大,即便她亏了某一单买卖,也不会令刘家伤筋动骨,也就是说,从前她有这个实力,能亏得起。
而今她进入官场,政治根基薄弱,家族父母不支持她,李菡瑶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她又不敢全指望李菡瑶。
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范大勇妄图称霸江南,李菡瑶必须要剿灭范大勇,故而全力以赴,亲自指挥;这次替林知秋办画展,李菡瑶将任务分派给了她,她被李菡瑶视为肱骨之臣,若不能展现自己的能力,岂不辜负了李菡瑶的期望?又有什么资格任江南织造局的主官?
可她并无必胜的把握。
关键时刻,她信心动摇了。
林知秋真能获得成功吗?
万一那些人不信服怎办?
不,不是万一,是肯定!
自古文人相轻,以林知秋的资历和名望,想要获得士林认可,简直白日做梦,何况汇聚在此的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画展还没开张呢,就引来了许多人讥讽,待开张之日,又是怎样的褒贬不一,她不敢想象。
她恓惶又不安,思绪如冲出栅栏的野马,四散奔逃:一时觉得有李菡瑶在,不用担心;一时又斟酌林知秋哪些画比较拿得出手,哪些画最好别拿出来,容易招致毁谤;一时又想画张后,面对毁谤该如何应对;一时又想,现在尚未开张,不必自乱阵脚,还是先全力筹办画展;然后便又回到如何挑选画作上,又担心林知秋不能承当重任……她扯回这一匹,又跑了那一匹,思绪杂乱无章,总也不能聚拢,炎炎夏日,她却如寒冬一般瑟瑟发抖。
忽觉脸上凉凉的。
用手一抹,抹了一手水。
她竟流了一脸泪。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哽咽着喃喃自问。
子不言父过,别说父亲用的是无形招数,就算公然出面谴责她,她也不能有任何微词。若哥哥刘嘉平在家,她还能向哥哥寻求安慰,可哥哥被李菡瑶派出去筹集粮食了,她找不到任何人倾诉,只能独自伤心。
夕儿心细,发现姑娘异样却不敢说破,忽然想起欧阳薇薇来,以前跟她家姑娘关系还算不错,如今更是在同一个衙门内做官,也是一肚子苦水无人诉,今天下午恰好来了织造局,请她来开解姑娘,或可见效。
不等去请,欧阳薇薇自己来了。
欧阳薇薇一直在家养伤,如今伤势渐渐痊愈,见各地文人士子和朝廷使团都汇聚霞照,其中有王氏族人,她想打听弟弟欧阳静辉的消息,也要替李菡瑶分忧,预备从今日起上衙。谁知一来便听见刘诗雨夫妇的流言满天飞。她问清了缘故,便来找刘诗雨。
夕儿欣喜不已,想:“这可巧了。”
她忙去通传:“大人,欧阳大人来了。”
刘诗雨忙擦了泪,吩咐请进。
欧阳薇薇进到内堂,先对刘诗雨施礼。
两人少不得摒除了昔日的闺阁习气,按官场规矩来。
刘诗雨道:“欧阳大人请坐。”
欧阳薇薇见她双眼微红,眼皮略肿,全当没看见,先坐了,待夕儿上了茶,低头喝茶。
刘诗雨便问她身体康复情况,现吃什么药,以及饮食调养等等闲话,然后话锋一转,问她何时来上衙,说自己天天盼着她来呢,两人也好有个商量。
欧阳薇薇一一作答。
“属下今日起便要上衙了。”
“这真是太好了。”
刘诗雨大喜,虽然欧阳薇薇在家也没闲着,也会分担一些公务,到底不比亲自来衙门方便。
欧阳薇薇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也微笑起来。因道:“外面的传言属下都听说了。大人虽比不得李姑娘厉害,也不是软弱之人,何必为那些流言伤神?”
刘诗雨道:“我哪里是为那些流言伤神,我是为了爹爹对夫君的态度,想想就难受。”
欧阳薇薇半晌无言,好一会才淡漠道:“谁让咱们是女人呢。自来女人就活得艰难。你这还算好的呢,伯父说话再难听,也是为了妹妹好;妹妹想想姐姐……”
刘诗雨想到她父母互相算计,最终家破人亡,不由心一凛,再顾不得自己伤心,忙劝她节哀,莫要再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末了鼓励她,也为了鼓励自己,慨然道:“罢了,咱们不提那些伤心事了。不论女人命运有多艰难,现如今有机会争一个新天地,我等须抛开一切顾虑,全力以赴,方不枉跟着李妹妹放纵这一回。”
欧阳薇薇肃然道:“正是。”
两人正说着,夕儿递进来一个名帖,上书“木子玉”,刘诗雨腾地起身,激动道:“快请!”
欧阳薇薇不免诧异。
刘诗雨也不解释,却示意她跟自己去门口迎接。
少时,身着天青色锦袍、风度翩翩、气质高华的李菡瑶摇着扇子跟在夕儿身后进来了,见了刘诗雨二人忙把折扇一收,长揖到底:“学生木子玉,见过两位大人。”
欧阳薇薇看着面前的如玉公子,张口结舌。
刘诗雨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菡瑶也笑着直起身,打量二人一番,赞道:“穿了官服,果然很有威仪。”然后目光定在刘诗雨脸上,见她两眼红红的,诧异问:“当了官怎么还哭呢?”
刘诗雨:“……”
当了官就不能哭了?
她一面侧身请李菡瑶入内,一面尴尬道:“办画展一事,父亲母亲都反对。我抬出姑娘口谕,父亲才没了话。不过父亲却因此病倒,惹得外面流言纷纷,都道我是不孝女,夫君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说着眼泪又红了。
她又是惭愧又是慌张,暗想:“说好了不伤心,怎么见了姑娘又伤心了?绝不能让姑娘觉得我太软弱,当不得大事。”于是忙用帕子擦拭,越拭泪越多。
李菡瑶恍然:父亲曾说过,来自亲人的伤害,远超任何外界伤害,刘诗雨这是被父母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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