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摊,一张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眼巴巴看着,等到热气腾腾的粉丝砂锅端上桌来,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几口气,低头嗦了起来。
老秀才一顿狼吞虎咽,抬起头,含糊不清问道:“谢姑娘,与你请教一事,姜赦是怎么个人?”
谢狗想了想,先尊称一声文圣老爷,“那家伙脾气时好时坏,得挑人。看对眼了,才刚刚涉足修道的炼气士,他在路上遇见了,也能称兄道弟,真心实意视为道友,没眼缘的话,可就不好说了,故意说话大嗓门,咋咋呼呼的,让人误会他是个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后与之闲聊,肯定投缘。”
谢狗一愣。
刘羡阳说道:“文圣先生,姜赦这厮貌似粗糙,实则心细如发,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声夺人的手段,陈平安就差点着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来,想要立教称祖者,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哪个没有大毅力,大气魄,大才学,大运势。”
小陌深以为然。谢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来,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个啥?
老秀才提醒道:“羡阳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虽非真身莅临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号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阳神,走阴神,以分身现世,也还是真金白银、足斤足两的十四境修为。他如果真有杀心,打定主意暴起杀人,龙泉剑宗祖师堂恐怕今晚就要点灯了。”
刘羡阳满脸无所谓,随口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晚辈细想。总不能因为手边没有厕纸,就把屎拉在裤裆里。”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随即笑道:“敢把剑搁在姜赦道侣的脖子上,你是头一个。”
刘羡阳说道:“当时小陌和狗子就在身边,尤其是小陌还帮着第一时间以剑起阵,隔绝天地,何况那五言,她什么大世面没见过,艺高人胆大,全不当回事。说好了是谈买卖,市井坊间,还要讲究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倒好,借机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义在后,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庙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认错,我再赔罪。”
老秀才神色和蔼,摆摆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经到场,你刘羡阳就不要过多计较这件事了。老秀才转头与谢狗小声问道:“那位兵家二祖,当年是怎么跟姜赦闹翻的?”(注,722章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小陌笑问道:“老二想当老大,老大不肯让位?”
老秀才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谢狗歉意说道:“文圣老爷,这件事的内幕,我还真不清楚。当年跟他们厮混,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砍人和砍谁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可不是打探军情来的,这不是觉得紧张嘛,靠着扯几句闲天,稳一稳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圣老爷,见个姜赦而已,何必紧张?”
谢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较真了,就跟那种见了面客气话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问一句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带微笑,“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就有气力讲几句结实话了。”
谢狗大大方方说自己掏钱结账,结果那摊贩却不索要钱财,只说小摊规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绝妙好词结账的,今夜词牌踏莎行。
谢狗有些懵,在你们灵犀城吃顿米线砂锅而已,一定要搞得这么文雅吗?不谈钱,你跟我谈啥词牌名啊?
她以心声询问,“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读错了?”
前边小陌习惯性跟老秀才和刘宗主身后,闻言在停步笑着解释道:“词牌名里的莎字,确实是这么念的,与梭织的梭同音。豳风七月里的‘莎鸡振羽’,读法才与沙谐音,此物别名纺织娘。郑清嘉的金翠城,许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纺织娘出身。”
老秀才问了一些刘羡阳治学心得,听过答案,十分满意,笑着说按照刘宗主现如今的学识功底,当个书院贤人,绰绰有余,有没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庙里边有熟人,可以帮忙递话,举贤不避亲嘛。要说直接晋升正人君子,估计难度不小,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
刘羡阳再是心宽,也听得头皮发麻,老秀才所谓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业?一想到这个,刘羡阳连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声,苦口婆心劝说起来,与刘羡阳说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不必心虚。等到以后哪天卸了担子不当宗主,打算养老了,有个类似君子贤人的头衔,去书院讲学,有钱拿的。
刘羡阳推说宗门事务繁重,以后空闲下来了再好好考虑此事。老秀才便让刘羡阳到时候直接去礼记学宫报备。
小陌心知肚明,刘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个儒家的贤人身份。
那么姜赦若是记仇夜航船上的这场纠纷,想要来一场“秋后算账”,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庙”的规矩,注定绕不过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刘羡阳的胳膊,“平安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气。”
刘羡阳一贯是个没大没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胳膊,嬉皮笑脸道:“交朋友,我不如陈平安。拜师学道,我还是不如陈平安,真气人。”
那边,摊贩见貂帽少女有些尴尬,斩钉截铁只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客官莫要坏了灵犀城的规矩。
谢狗总不可能当场胡诌出几篇符合格律的好词,她灵机一动,便说自己与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摊贩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满脸不悦,说早知姑娘言语这般俗气,当初就不做这笔买卖了。还在那边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没几天,如今灵犀城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
算账就算账,杀猪便杀猪,怎么还扯上自家山主了,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秀才一行人渐渐走远,她则拗着性子继续与那摊贩扯皮几句,等到老秀才他们身形拐过街角,谢狗立马翻脸,一把扯过摊贩的发髻,将那颗脑袋按在桌面上,她脚踩长凳,从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摊贩的额头上,骂骂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这把戏骗道号的时候,估计你小崽子的老祖宗连开裆裤都还没穿上呢……
屋内。
听到屋外的嗓音,陈平安霎时间恢复正常神色,抬头笑道:“怎么来了。”
好像整间屋子都随之亮堂起来,裴钱搬了条椅子来到师父旁边坐下,解释道:“文圣老爷找到我,说了大致情况,我觉得这种小事,总不能让师父两头为难,就主动要求来找他们,让我自己与他们当面锣当面鼓说清楚。文圣老爷放心不下,叮嘱我登船之后,务必先见一见师父,免得到最后就没有一方是不为难的,我觉得在理。师父,不要皱眉头,哈,真是小事一桩。”
陈平安又从袖子里边摸出些瓜子,递给裴钱,柔声道:“不是什么小事。”
裴钱撇撇嘴,不以为然,可在师父这边,她总是习惯了师父都是对的,默默嗑起瓜子。
陈平安嗑着瓜子,说道:“屋里就咱俩,反正没有外人,师父就说些心里话?”
裴钱笑容灿烂,点头道:“好啊,好像很久没有跟师父单独说很多的话了。”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假若说得自私一点,我觉得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吓唬人的、很夸张的身世背景。”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道:“对啊,就跟师父一样,就是一般般的寻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纪成了孤儿,苦哈哈的,终于熬过去了,活下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刚刚好,甜头再多,总觉别扭。否则心里边难免犯嘀咕,自个儿难道能有今日的成绩,还是要靠祖上谁谁谁么,这不就跟武夫一样,纯粹武夫,不纯粹了似的。对吧,师父?”
陈平安轻声道:“可要说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双爹娘,而且他们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女儿,并非因为各种市侩、势利的缘由主动舍弃她,久别重逢,历尽辛苦,终于再次认亲,那我觉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间,我的徒弟好似凭空多出两个真心喜爱她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开心,我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如今的裴钱,当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运和幸福。”
裴钱低着头嗑瓜子,红了眼睛。
陈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劲的,还是关于你真实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脚,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须斩却的恶。”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那么珍重、爱惜的徒弟裴钱,一天一天变得那么懂事的小黑炭,怎么就成了别人眼中连鸡肋都不如的必须舍弃之物。可这是修道之人,万年以来,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这种事,确实根本怪不得谁,所以就只好有些生闷气。就算先生不与你说起此事,你今天不来夜航船,我也会去桐叶洲,与你原原本本讲清楚此事,师父会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但是肯定更会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
裴钱听到这里,说道:“一直以来师父都是这么做的。”
她有一本书,珍藏至今,连暖树姐姐和小米粒都没有见过。
大白鹅说过,天底下喜欢讲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种是希望让世道好过。
裴钱说道:“师父,我说句真心话,你听了可别生气。”
陈平安心情好转,笑道:“一来,师父不舍得生气。再者,师父很早就跟你说过,只要是跟我说实话,哪怕没什么道理,说的是个错事,都不用担心,师父肯定会认认真真听你说话,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感受。师父不是自夸,不敢说自己永远心态平和,还真就从来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且从来不骗你。”
裴钱咧嘴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如此最好,是他们当年那个宝贝闺女视若大道之敌的纯粹恶念,好得很嘞。否则我就真要头疼了,如今嘛,认亲我也认,哪怕别别扭扭,该喊爹娘就喊爹娘,该尽孝就尽孝,这都不算个啥。认得师父之前,小时候三天饿九顿的,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饿得肝肠打结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难熬。所以师父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结,更不用担心这是裴钱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绕不开的……书简湖。”
陈平安闷闷道:“怎么可能不担心。”
裴钱眼神明亮,“师父,事先说好,可要说让我心里边,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与他们如何热络心生亲近,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是,至于以后会如何,将来是怎样,今天的裴钱,不与明天的裴钱作任何保证。”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裴钱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哈,又连累师父了,果然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故作轻松,笑道:“些许损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过于顺遂也不好。”
先生怎么连这种事都跟裴钱说。
陈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给裴钱,继续说道:“接下来的话,是师父跟长大了的裴钱必须要讲的事情。”
裴钱停下嗑瓜子,沉声道:“师父请说。”
陈平安缓缓说道:“首先,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一次,任他们有万千理由,事实就是事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一次,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难免心中存疑。我绝不可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那是对你的不负责,我不允许自己犯这种错误。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错误,是没有改错机会的。”
“其次,师父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须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见余斗。师父其实并不希望你,当然还有崔东山,不希望你们搅和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师父和落魄山虽然是众矢之的,但毕竟总体失态还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无论是这对道侣的身份,还是他们的境界修为,当然是最高不过了,可是道理同样再简单不过,说得难听点,是非窝一个,境界越高,敌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强,我自然要未雨绸缪,比如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若是与他们长久相处,会遇到多大的风险,在这期间,你也要做好适当的心理准备。与其一开始和和气气,融融恰恰,相互迁就,不如一开始就不好说话一点,总好过将来反目成仇,相互怨怼,各怀遗憾,一辈子都活在相互指责和自我愧疚里。”
“师父这辈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惧的次数,屈指可数。”
年幼时站在一条发洪水的山间溪涧旁边。
少年时在铁匠铺子,看到刘羡阳躺在病床上。
跨洲远游,重返宝瓶洲,在书简湖第一眼见到顾璨。
北俱芦洲龙宫洞天内,火龙真人让陈平安无路可退,最终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隐官身份,重返浩然,参与光阴长河之畔的一场议事,第一次同时见到“持剑者”和“剑灵”。
置身于落魄山,闭关面对自己的真正心魔。
“这次见到姜赦,我就心怀恐惧。”
“具体细节,就不跟你说了。这次姜赦主动登船,交心也好,过招也罢,当然也可能是某种古怪心理作祟,总之都是师父跟姜赦之间的私事,只因为尚未有定论,我不想误导你。”
“于公于私,我都不该、也不会阻拦你们认亲。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带着裴钱登船之前,陈平安在屋子里独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复盘,将先前对话,逐字逐句,一一翻检,不肯错过。
比如姜赦第一句话,便是评价现在的炼气士,花里胡哨,舍道求术。今日结金丹之地仙,与万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别。
至于万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为祖师爷的姜赦不用评价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顺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陈平安毕竟道龄不长,姜赦难免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所以接下来姜赦便给了一句高看陈平安极多的提问,如何赋予它们性命。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属于“问道”的大言。
陈平安回答也很讲究,不是说全无脉络,毫无头绪。而是一句“不敢轻易尝试”。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饰否定意思的言语,“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由姜赦来说这种话,依旧最是天经地义不过。
问过大道,随后就是姜赦的一场问心。
你陈平安在我这边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为我是兵家初祖?
陈平安则是典型的硬话软说,既不伤和气,又不会低三下气。
当时陈平安本想添补一句,作为论据。我在范铜、谢三娘他们这边,与之言语,或是听他们说话,都很有耐心。
桐叶洲荒庙相逢,之前陈平安没有多想,只当做一场无巧不成书的萍水相逢。
现在开始怀疑,蛮荒青壤之所以会露馅,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压胜了?那么武夫范铜、与鬼物谢三娘这对夫妇的真实身份?
害怕错过任何细节,小心起见,身临其境。陈平安将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内,凭借记忆,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
“只见”姜赦伸手按住石桥栏杆,这个男人,当年差一点,只差一点,姜赦就成了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人间共主。
“只听”一句“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此刻”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而视,竖耳聆听。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观道观的老观主,如今青冥天下开辟一轮皓彩明月作道场的新主人。
捎什么话,还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无误告诉陈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与老观主喝酒叙旧,才是关键所在。
只因为姜赦洞悉人心,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经误入藕花深处的背剑少年,如今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分量不轻。
借势。
“可怜了那些饿死的吃饼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缓和气氛,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之后什么四位无名小卒,造就出五个守尸鬼……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烘托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老友得其头颅。”
显而易见,姜赦在万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颈就戮,绝不甘心就此落败。
在面对必死已输的形势,这位兵家初祖依旧谋求一线胜算,哪怕需要苦等万年。书上所谓的枭雄心性,不过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汉子挑不起百斤担。
既是在说余时务,又何尝不是在评价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陈平安?
我给的东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说给一位仙人境剑修听的。姜赦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压人。
既然自认是读书人,喜欢与天地讲道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是纯粹武夫姜赦说给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以理压人。
真正要杀的,落魄山的半个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师出有名。在以大义杀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是说给三教祖师和三座天下听的。
客人没有收拾碗筷和残羹冷炙的道理。
是说给儒家和文庙听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师在与儒教言语。
“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好玩吗?”
是说给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听的,大概算是一种对余斗的由衷认同,以及对余斗的默认和放行,一种礼尚往来。
依仗身份,是讥讽陈平安靠山多,实则自身道力一般。意气用事,是对陈平安欲想问剑白玉京的不认同,以卵击石,是说陈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贬陈,一句“好玩吗”,更是一句盖棺定论。单凭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动白玉京,这就是一场好似稚童儿戏的闹剧。
“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吗?”
姜赦故意错开的三句话,都是叩问陈平安的心关。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是要逼迫陈平安拿出所有的杀手锏。
“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是一种刻意的松弛,故意拿刘羡阳消弭剑拔弩张的气氛。
“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陈平安猜测,姜赦这句话的真正听客,其实是极有可能早就预谋兵家新祖席位的郑居中。
之后姜赦主动提及陈清流,说陈平安小觑了这位斩龙之人的胸襟。是借机旧事重提,主动揭露一段不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青冥天下见过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见过了陈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还接触了哪些山巅人物?所谋何事?
一连串试探过后,姜赦最终给出关于陈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陈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实则是姜赦的每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暗藏心思,说给一个听得懂话的聪明人,让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话外话。
可要说止步于此,陈平安还不至于感到恐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炼了天眼通,便可观事物全貌,人之道气深浅,心意流转,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让陈平安是离开心相天地之后,
是那种差点要惊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觉,当时如果不是刘羡阳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姜赦和五言就会略过那瓶颈、恶念一事。尤其让陈平安觉得惊悚的,其实还是妇人那句“姜赦更喜欢裴钱一些”。陈平安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可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等到独处反复思量,终于回过味来,原来是先后顺序出了问题,这种话,若是开门见山就说,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深感不适。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陈平安的言行举止、习性脾气,道心和软肋。
故而从头到尾,从姜赦登船,走入屋内,一步步,一句句话,姜赦牵引陈平安一颗道心如牵牛鼻。
这么多年以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钱当亲生闺女养的,你找上门来认亲就认亲好了,他妈的跟我玩兵法?!
裴钱说道:“师父,文圣老爷回了。”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去看看。”
琼楼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间屋子,转头望向廊道那边联袂走出的陈平安和裴钱,笑脸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秀才收敛笑意,大步流星,径直向那正堂走去,双袖飘荡,神色肃穆,语气淡漠,朝屋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训斥,道:“兵家不知仁,连礼都不懂吗?”
浩然儒家道统之内,其中重塑道统、被誉为道济天下溺的副教主韩夫子,学问天然与亚圣相亲,却将曾为显学的亚圣一脉搁置一旁。而亚圣,则与文庙教主董夫子相亲,甚至还可以往上推溯,学问根祇与礼圣相近。至于亚圣和文圣的三四之争,除了人心善恶之别,关于至圣先师的学问,各有抒发和延展,比如亚圣重仁义,文圣推崇礼。
廊道那边,谢狗忧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爷好大气势,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吧?”
小陌说道:“我反正帮公子。”
谢狗揉了揉脸颊,“我帮你便是。”
小陌说道:“你要保持中立。”
谢狗说道:“我不杀五言。但是跟你联手杀姜赦,可没有什么心关要过。”
先前小陌跟刘羡阳各做各的,他出剑布阵,困住五言。刘羡阳负责以心声告知文庙。
小陌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先助刘羡阳剑斩五言,再将刘羡阳送出夜航船,自己与姜赦来一场搏命厮杀,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换取姜赦的道力折损。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随侍和护道陈平安,完全可以承受这种代价。至于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该考虑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脚,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跃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脚落地,便已经隔绝天地。
姜赦在屋内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对文圣的不客气言语,假装没听见。
倒是道侣五言,学如今世道的妇人,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柔声道:“见过文圣。”
老秀才跨过门槛,点点头,第二句话便是泼皮耍无赖般,“姜赦,要不要我让礼圣给你磕几个头?”
姜赦终于开口说道:“荀先生莫要说笑。”
难怪要隔绝天地,就这开场白,能让当学生的陈平安听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说着愿赌服输,心中却是好大气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结果如何,想要再被关一万年?!”
姜赦说道:“等文圣从儒教第四把手变成第二把手了,再来说这个。”
老秀才双手插袖,“哦?”
就在此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别处。”
姜赦双手抱胸,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
礼圣言语遥遥给出两个字,“要听。”
姜赦一时语噎。
如今世道咋回事,为何都会觉得小夫子最讲道理?他娘的,万年之前,那拨书生当中,最不讲理的,就是这个炼出某个“本命字”的家伙。
礼圣的神识瞬间退散。姜赦感觉随之浑身一轻。
老秀才啧啧道:“够忙的,才几天功夫,这就与龙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钓着几条大鱼了?跟陈清流聊得还投缘?”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为何言语是这般混不吝的?
老秀才突然问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姜赦懒洋洋道:“在蛮荒。”
没能找着那个初升。这厮油滑,确实不好找。
老秀才点头道:“蛮荒天下,毕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姜赦说道:“虽然没能瞧见一位旧友,但是他让斐然捎了句话给我,只要我愿意入主蛮荒,他就愿意自己把脑袋拧下来送给我,就当是赔礼和贺礼一并送了。”
老秀才说道:“大妖初升确有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怀疑此事真伪。”
姜赦笑道:“文圣倒是清楚那些吃了万年灰尘的老黄历。”
老秀才抚须说道:“记得当年还是个自认人到中年万事休的穷酸儒,第一次去见某位书院君子,紧张得一塌糊涂,临时抱佛脚,连夜翻阅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这才心里有点谱。”
老秀才蓦然瞪眼道:“姓姜的,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为老不尊,不要欺负年轻人还年轻。”
妇人掩嘴而笑。
姜赦竟是开始闭目养神。不觉得今天能够跟这位文圣聊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老秀才眯眼问道:“我今天来这边,不与你扯啥天下大势,只问你一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答案。藕花福地的那个小姑娘,有朝一日,会不会吃掉裴钱,作为她证道契机所在?”
姜赦默不作声。
妇人代为缓和气氛,轻声道:“文圣放心便是,我们哪里舍得。”
老秀才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
妇人转头望向道侣。
姜赦睁开眼睛,盯着那个老秀才,没好气道:“有什么资格,管我家务事?”
老秀才有些疲惫,“都什么时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当一回姜赦?只是给句准话,有那么难吗?”
姜赦置若罔闻。
老秀才望向姜赦,“有话好好说,少些心术,多点诚意,这种事情,就算对你姜赦而言是难事,可再难,千难万难,能难过当年与道祖来一场捉对厮杀?”
姜赦只是装聋作哑。
老秀才沉默下来。
姜赦嗤笑道:“任由你们说破天去,能拦阻我认女儿?”
老秀才恼火得直跺脚道:“那也得裴钱愿意和真心认你们是爹娘才行啊,你这是什么混账道理,为人父母者,便天经地义是事事都对的?这是战场厮杀吗,是官场勾心吗?你姜赦连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伤害裴钱的保证都不给,是懒得给,不敢给,还是不屑给?或是根本给不了?!
“亏得我还要拗着性子,故意摆出文圣的阵仗来见你,免得自家学生和小裴钱心里有芥蒂,图个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搁我是小平安,碰到你这么认亲的,先给你一个大嘴巴子。”
姜赦眼神漠然说道:“骂完了没有?骂完了,我就要带裴钱走了。该给的补偿和好处,我一点不少了陈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个人,都说不出这种屁话!”
姜赦脸色阴沉几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进尺。惹恼了我,我就让你们文庙和这浩然天下长长记性。”
“还来这套。他娘的,吵架无数,头一回如此生气。”
老秀才自顾自摇摇头,好似下定决心,深呼吸一口气,笑呵呵道:“好!道理是说不通了。你姜赦一贯是个以打破所有边界、人间藩篱为证道的主儿。你只是吃不准,我那关门弟子,有无把握算计死你的本事。”
姜赦笑问道:“就凭现在的他?”
老秀才说道:“既然你不放心半个一,我又何尝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们双方就划出道来?各凭本事,生死自负,输赢在天?”
姜赦似笑非笑,“跟我耍激将法?”
老秀才神色复杂,撤掉隔绝天地的神通,转头望向屋外那边,“平安,可行。”
陈平安默默望向裴钱。
裴钱轻轻摇头,“师父,不要伤心。我本就不想吃那个沾满泥土的馒头。”
这么多年,我可能从来没有长大,只是假装懂事。
小陌屏气凝神,双指并拢,掐剑诀竖在身前,一条青紫剑气隐约现世。
倚天万里须长剑。
谢狗现出白景真身容貌,袖有一柄用以“看山”的袖珍短剑,那是她在远古岁月中豪取道号的杀手锏之一。
不曾想陈平安一步踏出,一副身躯瞬间支离破碎,崩如无数琉璃,刹那之间,便重新聚拢为一尊神灵姿态。
天地鸿蒙一片,他随意来到小陌身边,拍了拍小陌的胳膊,来到白景身边,轻轻一拍她的袖子,“没必要。”
一条漫长无止境的登天台阶,与之对峙,是大地上矗立着一座幻象白玉京。
有神人缓缓拾级而下,一挥袖子,将那预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给打散。
当那身形从高向低,被道气牵扯,竟有一种强行让天地接壤的道化迹象。
光阴长河一处漩涡当中,郑居中缓缓起身,与对面盘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陆沉,微笑道:“你们白玉京运道不错。”
天外,一道剑光如一条璀璨银河,毫无顾忌,贴近青冥天下这艘“渡船”,来到蛮荒、浩然绕行的那条青道轨迹之上。
与此同时,屋内姜赦分身体内,三份武运开始兴风作浪。
五彩天下飞升城。青冥天下岁除宫。宝瓶洲落魄山,桐叶洲青萍剑宗……各有异象,各起一阵,仿佛是辅弼主神归位。
白玉京最高楼,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低处那五城十二楼,察觉异象的正副城主道官们各怀心思。
蛮荒天下,白泽轻轻叹息一声,与之结伴而行的绯妃刚刚跻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与白老爷询问缘由。
白泽自言自语道:“天变。”
邹子在人间徒步而行,不言不语。只是缩手在袖,推衍五行。
独自游历的刘飨面带微笑,停下脚步,行古祭礼,伏在地上,默念两字,“尚飨。”
槐黄县城,一场骤雨即放晴,有些不愿搬迁至州城的老人习惯性笑语一句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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