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夜航,浮萍浪迹,云水生涯。
翻检记忆如翻书查找史料,陈平安打开一些避暑行宫的记忆,只是很快就又合上书籍,俯瞰一座道气清灵的灵犀城。
灵犀城虽是中四城之一,占地却偏小,不过城内宫阙阁楼,亭台水榭,街坊花苑处处精致。上任城主对自家辖境管束极少,只需要遵循夜航船的几条底线规矩,灵犀城“土民”就再无任何额外律例需要遵守。灵犀城与条目城刚好都姓李,不过城内风物习俗,却是两个极端。上任女子城主下船,身边只跟着那位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
先前乘船去往扶摇洲,陈平安已经跟城内一些名义上的管事之人,打过照面。毕竟是代管灵犀城,此举属于题中之义,总不能避而不见。
见了面,陈平安觉得这些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清谈文士,太雅,他们则觉得这位顶着隐官头衔的文圣一脉弟子,太俗。
虽说还不至于相看两厌,可到底不算气氛融洽,话本、戏文上所谓的一方纳头便拜、一方提鞋相迎,更是绝无可能。
当时陈平安相对少言,倒是到了落魄山就一直翻看圣贤书的小陌,陪着那些一聊起文学诗词便滔滔不绝的风流人物,聊了些道、势之争,谈论天下道统与历朝政统的此起彼伏,说到了亚圣一直强调的“师友”,真正儒生该怎么与有道之君相处,以友待之,君主却要侍奉以师。小陌还与他们请教一事,为何作为文庙教主的董夫子,既然独尊儒术,执意要罢黜百家,却要搬出来一个天字,来压皇帝国君?文庙副教主的韩夫子为何要讲一国之君只需垂拱而治?最后小陌又问他们,白玉京陆掌教那句好似谶语的“道术将为天下裂”,所言何事,言外之意?
事后小陌还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放开了说,连累公子在他们那边印象不佳。毕竟周首席曾说如今世道,跟没有官身的读书人聊天,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腹稿酝酿再酝酿,否则一两句话没说对,就容易被记恨。不过陈平安笑着说没事,本就不会在灵犀城久留,我们满身铜臭气,在这里也不敢做任何涉及钱财的买卖,既然是鸡肋,与这些擅长清谈的雅士给予该有的礼数,敬而远之就可以了。
刘羡阳他们回到高悬空中的虹桥廊道那边,笑道:“真是长见识了,第一次在书外,瞧见这么多为声名所累的活神仙。狗子见多识广,学问扎实,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被拽回书中、关押在文字里边的半吊子自了汉,据说这门神通,最早是三山九侯先生捣鼓出来的。”
“狗子还说远古岁月里,无论道士还是书生,做学问,都气魄大,每一句话,每一行字,都如黄钟大吕,不像现在,霜打的茄子,秋虫切切似的,透着一股酸臭的小家子气。万年前那会儿,礼圣学究天人,创造出文字,三山九侯先生先生澄观一切图像,好像还有一头蛮荒大妖,专门研究天地间的所有音律。好像就是后来蛮荒天下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妖,可惜被吃了?”
“狗子盛赞这艘船的幕后高人,才学不浅,材力过人,竟然能够博采众长,从这里借鉴一点,在那边偷学一点,就有了夜航船如今的面貌,跟一座档案库似的。”
说到这里,刘羡阳抱拳摇晃,“狗子,可以可以。”
貂帽少女笑容灿烂,抱拳还礼,“刘大哥,哪里哪里。”
刘羡阳继续晃拳,“这里这里。”
不愧是灵犀城,双方对视一眼。谢狗,哈哈哈。刘羡阳,哈哈哈。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笑意的小陌,出门在外,自家道侣,像个傻子,你不管管?
小陌显然不想管,谢狗与刘剑仙性格相契,都是心比天宽的,自然而然一见投缘。来时路上,他们都已经约好了,只要山主夫人不嫌跌份,谢狗就一起给赊月当伴娘。
谢狗哈哈笑道:“山主这是掉进了个美人窝啊。”
刘羡阳抹嘴点头道:“没白来没白来。”
这座虹桥建造在宫阙之内,到处多是女官巡视,曲眉丰颊,身姿婀娜,飘裾长袖,粉白黛绿,她们手提白纸竹篾的宫灯,纸上以朱墨写有著名词句,附带几行蝇头小楷字迹娟秀的批注。
城内居民,他们在历史上,也都不是什么高居庙朝、进退百官的显达之士,都是些才命相左的郁郁不得志之人,如今更成了穷居野处偏远江湖的独善其身者。
陈平安要去关起门来看点秘录档案,小陌就跟着,刘羡阳说要跟狗子谈点事情,谢狗歪着貂帽,啊?
先前城主的宫苑住处,陈平安当然就不去鸠占鹊巢了,这种事还是需要讲一讲避嫌的。
他这个城主,虽然有个代字,但是按照夜航船的规定,已经可以查阅相当数量的文档。
陈平安在桌上放了一碗糯米酒酿,就当是拿掌故下酒了。
没来由想起当年那趟由倒悬山启程的乘船跨海,是一条拥有数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吞宝鲸。
陆台那家伙好像如今跟着张风海混了,折腾出了一座新宗门,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个过程里,唯恐天下不乱的陆台,肯定没少撺掇,那边煽风点火。至于陆台他们这拨自立门户的青冥道官,为何要在此时跨越天下,选择游历蛮荒,估计也有一种自证清白的意味?同时先作壁上观,再来押注哪边?
陈平安拿出一幅地理粗略的堪舆图,双手笼袖,视线在地图上巡游不定,此地山川名称,与几座天下多有重名。陈平安有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图上点了点,自言自语道:“就选择这里落脚,结茅修道几年?”
那是一条山脉,山名地肺,古名终南。
刘羡阳和貂帽少女走出虹桥廊道,继续登高望远,来到高楼顶层,檐下铃铛,风起天籁。
刘羡阳趴在栏杆上,微笑道:“白景,既然如今我们是朋友了,那我可就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介不介意?”
貂帽少女咧嘴笑道:“可能白景会介意,谢狗肯定无所谓。说吧,有理没理,我都听一耳朵。”
刘羡阳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既然你是那副纬甲的主人,又是顶替小陌的临时护道人,为何陈平安在扶摇麓道场闭关之时,遭遇数次无法溯源的凶险偷袭,都没有将这副甲胄借给陈平安用以防身?难道是因为这件纬甲品秩太高,穿戴有讲究,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答非所问,“刘剑仙连这种密事都晓得?在蛮荒,在山中,在天外,我可都没有祭出此物才对,更没有跟谁夸耀我拥有这件宝物。刘剑仙是从谁那儿听来的?陈山主?不会是他,山主从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小米粒,更无可能。莫非是桐叶洲青同那个大嘴巴?”
刘羡阳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计,能知万古人事。”
谢狗扶了扶貂帽,说道:“不绕弯子,不兜圈子,与你直说便是了,我来蛮荒之前,与白老爷有过约定,什么时候他与小夫子打生打死了,我就必须赶回去助阵蛮荒,白老爷说话爽快,说就算半死也要爬过去。白景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却是最重约定,一旦爽约,就要愧疚很久很久,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我不愿意有第二次。我身上这件纬甲,是杀手锏之一,不是那种必须豁出性命的生死战,最好不要露面,免得被有心人预估,早做准备,打架嘛,境界相仿,道力相当,就看谁的杀手锏更多更牛了。”
谢狗打了个响指,“给出真正缘由之前,先邀请刘剑仙看些有趣的老黄历。”
刘羡阳心湖之中,毫无征兆地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伴随着轰鸣声,湖面骤然立起一幅幅挂像。
有些画面模糊,但皆蕴含大神意,饶是刘羡阳都要稳住心神,凝出一粒心神芥子屏气内观,才不至于乱了道心。
有些是白景亲眼所见,有些是她想象而成。不同的甲胄,不同的主人。
远古十二高位之一的铸造者,以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披挂甲胄为原型,仿造出了三件次一等真迹的神物。其中那副神甲“大霜”在登天一役中破碎坠地,兵家初祖将其搜集,勉强恢复原貌,暗中联手远古天下十豪之一,她的两位亲传弟子,耗费物力无数,在大霜甲基础上作了延伸,终于成功铸造锻炼出三种不同形制的“祖宗”甲胄,这便是后世三种兵家甲丸的“前身”,所以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承露偶甲,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其实都是赝品。
刘羡阳笑道:“我是烧瓷的窑工出身,那么大霜甲在内三件,就是官仿官,之后兵家初祖仿造的甲胄,就是民窑了?”
谢狗随便就出现在刘羡阳心湖之内,竖起大拇指,“这个比喻好。”
既然今日话题因纬甲而起,刘羡阳当然就更注意此物,看那挂像上的人物容貌装束,经甲最早落在了西方佛国,刘羡阳问道:“是给高僧神清穿在身上了?”
谢狗摇摇头,“鸡汤和尚是不是经甲的主人,没见过面,不好说。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鸡汤和尚至少没有穿戴经甲,他不需要,否则反成鸡肋。登天一役,某条主攻道上,远古天庭曾经开启一座攻伐剑阵,亿兆之数的飞剑,磅礴暴雨,多少星辰被戳成了筛子,甚至是直接被当场碾为齑粉,刘羡阳,你猜我们这拨炼气士,是如何应对这种灭顶之灾的?”
“有那人间第一位道士,见此场景,不退反进,加快步伐,迅速登高,故意与众生拉开距离。出阳神,走阴神,道法无边,袖里乾坤,收拢飞剑无数,颠倒阴阳,化为己用,一袖摔出阵阵飞剑,造就条条耀眼星河,以强攻强。
“道士诵诀如歌,依然不忘传道。”
“又有菩提树下证大道的僧人。紧随其后,摘下身上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就那么随手丢掷出去,便可遮天蔽地。飞剑刺衣,声如擂鼓。”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最是追本溯源,认祖归宗。所以这位号称最解祖师西来意的老和尚,根本用不着穿戴经甲。”
谢狗跳到栏杆上,一屁股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拳撑在膝盖,“呵,那位远古十豪之一的剑道魁首,无论攻防,道气深厚,比我们所有剑修都要更为强大,他几乎从不开口说话、道统根脚神秘,不为人知,仗剑登高,连破天庭诸司设置一百二十七阵。真身法相,一左一右,便是此人,负责扫清两侧道路一切障碍。”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谢狗神色复杂,喃喃道:“你能想象吗,整座人间大地,一切有灵众生,心生感应,就像到处都是燃起……香火,只是不再祈求神灵,而是怀揣着一个共同的希望。”
登天一途,书生们浩浩荡荡,从最早的居中位置,很快变成战阵第一线,前仆后继,慷慨赴死。
沉默许久,刘羡阳忍不住问道:“敢问此役,道祖何在?”
谢狗笑道:“老样子呗,还能咋样。他永远离群索居,比神灵更像神灵。昔年一场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的传道问道闻道证道,那条远古道士队伍如长龙蜿蜒于大地山河,他就远远吊在队伍尾巴上。等到跟远古神灵彻底撕破脸皮,开战了,道祖还是走在最后边。自然不是道祖怯战,更不是道祖气力不济,只因为我们所有炼气士都心知肚明,必须,也只能是由他来……一锤定音,分出胜负!”
谢狗眼神熠熠,“论出身,后世最懦弱最自私最庸碌之人的身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流淌着远古豪杰的血脉。”
谢狗咧咧嘴,“结果现如今,一个个攀比我爹、我师父是谁,家里有几个钱,气死人嘞。”
刘羡阳一笑置之。
谢狗脸色冷漠起来,“正因为我亲眼见过那些波澜壮阔的舍生忘死。”
“所以我觉得如今天下的世道,好生让人失望。”
“道士吕喦说过某种酒水,富饶之地绝不会有人去碰,贫苦酷寒之所才会售卖,新酿酒面翠绿可爱,浮起酒渣如蚁。哈,一听就馋了。有机会要尝尝看。”
说到这里,谢狗撤回那些画卷,“绕回正题。”
经甲在身,就像占据一座无量世界的道场,哪怕双方身形明明近在咫尺,也会是远在天边的处境。术法攻伐,想要找到穿戴经甲的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故而穿戴经甲,于炼气士而言,虽无杀力的增加,却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最能保命。
相传炼气士披挂此甲,只要别去文庙功德林、白玉京和西方灵山、剑气长城四地主动启衅,此外哪怕是一两位十四境都起了杀心,愿意联手杀人,恐怕也要头疼万分,该如何准确找出某一粒恒河之沙?
至于纬甲,传闻最大妙处就一点,能够让甲胄主人一直吸纳天地灵气,数量不存在瓶颈一说,毫无满溢的顾虑。
谢狗解释道:“剑修白景可以常年披挂在身,小陌可以借去用几天,你刘羡阳遇到胜算不高的搏命厮杀,也可以穿戴一次,唯独陈平安不合适。本来某场还算势均力敌的拔河,就容易输掉。就算我敢借,陈平安敢穿吗?山主不敢的。”
刘羡阳点头道:“这么说的话,我就理解了。”
谢狗眼神幽怨,说道:“刘大哥,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就是真把我当朋友了,放一个百心,我不觉半点委屈……”
刘羡阳笑道:“我这个人,虽然出身穷,但打小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富贵命,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所以吃不了半点委屈,兜里没几个钱,都要先把脸面和排场支棱起来。在家乡当窑工前后,看上去好像跟谁都能打成一片,但是没几个真正的朋友。可只要认定是朋友,那么就会很好说话,朋友之间闹点别扭,不算什么,误会是假酒,委屈是馊饭,余啥可都别余着这些,就说少年时,就跟陈平安闹掰好几次了,就他那死犟死犟的脾气,乐意跟我服个软,赔个不是?每次不都是我厚着脸皮去他那边嘻嘻哈哈,重新把关系缓和回来?在你这边,先邀请你给倩月当伴娘,再来问你这个问题,就是已经做好准备闹别扭了。”
谢狗哇了一声,“这么说的话,我就理解了!”
刘羡阳微笑道:“狗子,谁觉得我们是傻子,就是真正的傻子!”
谢狗板着脸使劲点头,“那必须的。如今世道复杂,不聪明成不了事,太聪明了也坏事。像咱们就正好,哈哈,大智慧。”
刘羡阳附和道:“中庸之道,大智若愚。”
她随即有些担心,“刘大哥,咱们聊得这么开心,小陌会不会吃醋啊。”
刘羡阳说道:“不如回到宝瓶洲,咱俩就假装不认识?或者干脆今天就假装没谈拢,伤了和气,异姓兄妹反目成仇?”
谢狗抚掌而笑,“此计妙啊!”
谢狗回过神来,疑惑道:“当年刘大哥为何多次跟山主闹掰啊?我觉得山主为人处世,他年少时不这样?”
刘羡阳微笑道:“他一直是老样子,没啥差别。但是我嘴巴臭啊,说话从来没个忌讳,花钱如流水,月底结账还了钱就没钱,做事一贯顾头不顾腚,就陈平安那心细的谨慎性子,劝我总不听,次数多了,搁谁受得了?”
谢狗愈发疑惑,“刘大哥还挺骄傲?”
刘羡阳反问道:“不值得骄傲么?”
谢狗刚想表示由衷赞同,她神色微变,忙不迭撂下一句“拉肚子”就跑路了。
一边伺机隐匿起来,谢狗一边腹诽老瞎子的某位开门兼关门弟子,你当年游学路上,好好读你的圣贤书便是,老是跟人询问裴钱到底是不是那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做啥子么?!
刘羡阳哭笑不得,本来还想与谢狗询问一句,按照她的形容,远古时代里的十四境和地仙们,是不是修为过于强大了?
只是刹那之间,刘羡阳便觉不对劲,眯眼望向一处,随时准备递剑。
海上,竟有人可以追上夜航船,魁梧男人伸手掰开阵法,大步跨入其中,落地之时,船身大震,附近海面掀起百丈浪头。
男人环顾四周,笑道:“东家就不必露面待客了,我找人闲聊几句,你们也无需摆出如临大敌的阵仗。”
陈平安没有起身,抬头望向门口那边。
魁梧男子推门而入,气势之雄厚,屋内见之如山岳横移而至。
他劈头盖脸两句话,就说得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周密太心急了。”
“该等我出山的。”
沉睡万年的那拨大妖,白景,无名氏,离垢等,当年都曾跟随这位兵家老祖,再次开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
远古第一役,名为登天,众志成城。第二役,其实就是一场内讧,当时几乎整个妖族都选择押注一人。
按照杨老头的贬低说法,就是一场分赃不均的内讧。
打下了“天上”,论功行赏,排坐坐吃果果,结果就没几个满意的。
小陌虽然一向喜好跟人问剑,却从不掺和这些无甚意思的利益之争。
陈平安岔开话题,“在全椒山那边,听小陌说前辈,刚刚走了趟青冥天下。”
男人自顾自挑了张椅子坐下,道:“拿回一点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再就是顺道找个朋友叙旧,本想着喝过酒,就去鸦山见一见那位号称数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师’。不曾想老友的道场依旧,却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贯行事老道,早有预算身后事,经过千年复千年的长远铺垫,好不容易冒出了个占尽便宜的十四境修士,与开山祖师道力相仿了,本来想念在与他家老祖情谊,要对他指点几句,可那家山风,实在是一塌糊涂,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就没几个好货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我就拗着性子,与他讲了几句,不曾想那厮是个半点不知好赖的,反过来冷嘲热讽,怪话连篇。就我这脾气,能惯着他?双方约定,口头订立了生死状,打了一架。哪里料到好歹是个十四境,即便是新鲜出炉、酒里掺水的货色,竟然如此体魄孱弱,不堪一击。”
陈平安没说什么。
男人大笑起来,“他那道场,好像与武夫不对付,一提起纯粹武夫,便要来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内,武学宗师才听说他跻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别州了,但是由此可见,一州武夫,确实丢人现眼,也怪不得他们这帮道官仙师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订立了生死状,还要阴阳怪气问我一句,‘本座评价武夫几句,关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关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说道:“设身处地,我要是前辈,可能就会回一句,对对对,道友高见,说的都对。”
男人随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着椅把手,“碧霄道友说的不错,小子贼精贼精,果然一贯老道,是块学武好材料。”
陈平安说道:“前辈得闲的时候,可以去见一见曹慈,相信肯定不会失望。”
男人点头道:“已经见过了,比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一时语噎。
男人说道:“事先都是价格谈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货验货取货。”
陈平安松了口气,“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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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天下。
落叶他乡树。
四处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分别是东海黥迹,南海神乡,西海日坠,北海天目。
位于蛮荒的四处归墟,相互之间,距离遥远。故而中土文庙在堪称“死地”的四处,安排了大量顶尖战力,坐镇其中。
与此同时,浩然在蛮荒天下北部,开辟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别名为秉烛、走马和地脉。
兵家有过一个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御蛮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却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蛮荒天下。
儒家书院这边,大量获得“正人”头衔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经置身于战场第一线的归墟出口处。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书院贤人,都在两座渡口“行走”历练。
蛮荒日坠归墟这边,顶尖战力除了苏子,还有新晋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骊铁骑主帅宋长镜,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却有道号龙伯的张条霞,以及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剑仙韦滢,和止境武夫吴殳等人。
虽然苏子依旧是飞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苏子为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访,是两位联袂云游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黄色道袍,长髯飘飘,老道士着青袍披鹤氅,两者貌似年龄悬殊。
在关卡处告知缘由,很快便有苏子爽朗大笑,离开临时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与之把臂言欢,“子京兄!一别多年,重逢云水间。”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这位长髯道士,名杨世昌,字子京,道场位于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别一支紫竹洞箫。
在某一年的秋日,苏子游宦生涯期间,曾与友人一起泛舟夜游,作赋记录,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苏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挚友共谈玄义,洗盏更酌,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颈,既然身在修道关键处,何必趟浑水,以身试险。”
杨世昌微笑道:“苏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再者说得俗气一点,仙人境瓶颈,好像比不过飞升境瓶颈?”
苏子说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终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当仁不让。”
杨世昌说道:“苏子是读书人,贫道便不读书了么?”
苏子哈哈大笑,“可以为子京兄破例,畅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乱,如宝瓶洲灵飞观天君曹溶这样的道士,乱世一起便下山,战事平定则功成身退,不在少数。
昔年战线被蛮荒大军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惊人,在南部行踪不定,大杀四方,遇妖杀妖,给蛮荒后方造成不小压力。尤其是最后一役,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袭一座军帐驻地,打碎一整条大岳山脉,最终迫使战损不小的军帐不得不搬迁别地。
而这拨道士,也只剩下两人。
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发出邀请,两位道士辞而不往。
那个沉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说道:“苏子,阵法繁密至此地步?”
苏子收敛笑意,点头道:“文庙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阵,必须能够抵挡住蛮荒十四境大妖的倾力一击。”
道理再简单不过,只要挡得住蛮荒大妖这一手,接下来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点头道:“贫道虽不擅长捉对厮杀,却可以为此阵略尽绵薄之力。”
苏子作揖致礼,笑道:“先行谢过,不胜感激。但是此事还需文庙那边三四人都点头才行。”
大阵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渡口周边百万人的安危,必须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个阵法环节的增减或置换,苏子在内的几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与中土文庙那边禀报详细情况。柳七曾经笑言,所谓三四人,其实就是二三人表态,幕后的真正关键一人说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为意,还以稽首,淡然道:“理当如此。”
贫道昔年云游至白帝城彩云间,有幸与郑先生讨论过阵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书院弟子来这边历练,他们更早在走马渡口,帮忙处理行伍庶务。
队伍其中有个名叫李槐的年轻儒生,来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宝瓶洲山崖书院,头衔是贤人。
身边几乎都是君子贤人,也不显得突兀,书院弟子在远游路上,经常一起切磋学问,探讨性命义理,李槐都不主动说话,只是认真旁听,偶尔有人让他发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说自己不懂。
一开始还有人误以为李槐是朴拙,性格内向,不喜言辞的缘故,才会只听不说。相处时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确实虚心且好学,故而同行君子贤人们并不会低看李槐。
关系好了,都会各自问及师传,李槐只说当年书院山长是如今礼记学宫的茅司业。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庙的……大红人。公认治学严谨,铁面无私,以理服人……
转入礼圣一脉的茅司业,留在中土文庙,主要是辅助昔年恩师的文圣处理大小事务,就说巧不巧吧?
关于此事,文庙内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没有一些议论。
听说是那关门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觉得不可能?那是你没去过剑气长城。
这里边有什么门道?
门道?嘿,多了去了!
……
一个身形佝偻的矮小老头,没打招呼就来了,尤为特殊的,是老人身边,竟然还带着一个绝对不该出现此地的人物。
他们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联袂凭空现身,进入了这座戒备森严的雄伟巨城。
苏子和几位大修士都说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汉子境界足够高,稍加留心,便随处可见都是阵法流转的流光溢彩,汉子啧啧称奇,“此地防御,有点夸张了。其余几个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准?”
叠阵复叠阵,天衣无缝,毫无阵法之间相冲的顾虑,只说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阵再叠为一阵,精妙且高明。
老人点点头,“几个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还在层层加厚,那些山巅修士,都要脸,攀比心很重,不愿丢了面子。浩然天下那边,从来不缺奇人异士,如今神仙钱也不缺,”
汉子忧心忡忡问道:“之祠道友,给句准话,我要是被围殴,你到底负不负责?”
老人反问道:“我说话一向不作数。你还要不要一句准话?”
汉子长叹一声,“认你当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说道:“嘴巴这么臭,怎的,来之前,钻过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汉子服了,乖乖闭嘴。
临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领,理了理袖子。
汉子只觉得开了眼,此行不虚。
一位大骊兵部员外郎正在给近百人授课,手持画杆,复盘讲解前不久某场战役的双方优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书院的君子贤人,诸子百家的炼气士,更有统兵的诸洲武将。
“学堂”之内,座无虚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听到重要地方还会提笔记录。
对于排兵布阵一事,李槐虽不精通,却是打小喜好,所以听课格外认真。
那个干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眼眶凹陷,双手负后,在窗外踮起脚尖,“看着”伏案埋头写字的李槐。
老人身边,准确说来是脚边,还有个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墙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摩挲。
老头颇为自得,“没名字,我这徒弟如何?”
被调侃说成是“没名字”的中年男人,实在疑惑,松开手,站起身问道:“什么‘如何’?”
修道资质?天生根骨?神意道气?这个年轻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懒得再说什么。
李槐发现桌上阴影,一抬头,蓦然瞧见窗口多出俩脑袋,吓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后,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很快发现教课的“先生”,还有附近几个“学生”,都望向自己这边,李槐顿时尴尬不已,赶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赶紧走,课还没上完呢,你杵那儿作甚。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没事,我们等你下课便是,又不妨碍先生学生们一方真敢说、一方也敢听。”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别胡说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继续听课便是,算我旁听,教课夫子总不能赶人。”
随后有一位腰悬一枝柳条的俊美男子,来到这边。
老瞎子不言语,只一抬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个闭门羹,柳七只得默默离开。
汉子笑道:“离垢还在你道场那边等着呢。”
老瞎子问道:“我让他等了?”
汉子无可奈何。
遥想当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无论是容貌,还是谈吐,可都不是如今这般德性的。何等气度风雅,何等卓尔不群!
十万大山。
空无一人,居高远望,了无生气,满目荒凉。
主人不在家,一个少年模样的蛮荒大妖,独自来到此地,在崖畔盘腿而坐。
少年被白泽喊醒之后,腰间一直悬挂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议事,被萧愻用了个蹩脚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给斐然当份子钱了。
无所谓的小事。
苦等万年,没有白费,终究是高了一层境界。
不同于仰止、朱厌那些未曾沉睡的蛮荒大妖,关于他们几个,浩然天下那边所知甚少。
很难想象,他与之祠,都曾与那拨远古书生为伍,甚至一开始关系还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为人间第二个炼出本命字的读书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着能够建造一座字面意义上的书城,背面为王。
受恩于先铺路再让道的文海周密,此事毕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离去的通天老狐,成为蛮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习惯性从袖中摸出一本书籍,一边耐心等人,一边聚精会神读书,是读,且声音极有韵律,似乎诵读本身即是道法。
书味如稻粱,如肴馔,如醍醐,如烈酒,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万年之前,他跟之祠确实是同道中人,欲在书里书外观尽世界。
至于前不久蛮荒某地,有一名擅长符箓的妖族修士“误入”那座浩然斋,对于周密的这桩秘密安排,少年无动于衷,只是始终远远观察那边的文运流转。
等到讲课结束,有一位与李槐相熟的书院贤人,家乡是流霞洲,他察觉窗外的异样,轻声问道:“李槐,谁啊?”
李槐有些尴尬,解释道:“是我师父,山上那种,不是书院里的先生。”
那位贤人不再追问什么,只是一脸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还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纪轻轻的贤人与窗外那边作揖行礼,双手负后的老瞎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致意。
等到这座课堂学子都已经离开,老瞎子才带着无名氏走入其中,师徒双方,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无名氏还是靠墙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
老瞎子随意说道:“不用管他,没名字的。”
汉子朝李槐那边双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我就是个花拳绣腿的武把式。”
李槐刚要说话,老瞎子已经说道:“不必行礼,他这种货色当不起。”
汉子笑着点头,自己替自己解围了,“大丈夫不拘小节,怎么随意怎么来。”
李槐以心声说道:“老瞎子,你老是这个样子,会没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是朋友的,就会习惯我这个样子。”
李槐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问道:“喝不喝酒?”
李槐气笑道:“你说喝不喝酒?”
老瞎子说道:“好徒儿,别总是这么拘着,天大地大,没几个人计较谁是谁的。”
李槐抬了抬下巴,“这么多大道理,明儿你去当回夫子?”
老瞎子乐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们受不起。”
李槐问道:“来的路上,几个下酒菜,喝了几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无名氏双臂环胸,脑袋后仰靠墙,干脆闭目养神,实在是心累。
总感觉李槐这小子一个人,就比萧愻加上白景凑一堆聊天,更能让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槐,认师父,又不是找靠山,对吧?”
李槐睁大眼睛,毫不犹豫,直接反问道:“不找靠山,我找师父干嘛?啊?”
老瞎子伸出干枯手指,挠了挠凹陷的脸颊,一时半会竟是不知如何反驳。徒弟这话,极有道理。
无名氏都想要彻底关闭神识来个不见也不听了。不得不承认,之祠道友的这位好徒弟,资质跟胆子是成反比的。
李槐解释道:“小时候在家里,我娘亲就是我的靠山,后来远游求学,我就找了陈平安当靠山,在大隋山崖书院,李宝瓶林守一他们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为师,你不当我的靠山,难道我来当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个人在道场,没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饿慌了,搁这儿跟我说混话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开话题,“在浩然天下这边,你跟姓陈的小子关系好,既是同门,还是同乡,他有个优点,就是念旧,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李槐补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们关系老好了。”
老瞎子没搭话,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这个道号,就会忍不住想把那条飞升境拉过来,踩上几脚。
他继续说道:“五彩天下,宁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辈。况且陈熙年轻那会儿,曾经走过一趟十万大山,我指点了几句,是一些陈清都教不了的东西,勉强有几分授业之恩,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当然得还。所以你以后去五彩天下那边游历,可以找陈熙当靠山,陪你一起出门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显露出窝里横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的老剑仙,我可不敢开这个口,也没那脸皮,保管见了面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会如此,点点头,“所以我已经跟陈熙,如今的飞升城陈缉,说明情况,他说没问题,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着你。”
李槐咳嗽一声,压低嗓音说道:“怎么说话呢,别整得咱们师徒俩像是混江湖帮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间世情,一个鸟样,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没那瞎讲究了。”
李槐赶忙提醒道:“这话在这里,可不兴说啊。”
老瞎子继续说道:“治学历练都需行脚万里,论及山河壮丽,浩然蛮荒各有千秋。所以我还帮你约了一拨人,多看看这边的风景,你只管放心与他们一起游历,领头的道士,叫张风海,是个勉强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与陈平安还是旧友,所以不用担心被孤立,无话可聊。他们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这这儿托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无名氏很是无语。
他与之祠道友算是相识一万年多年了,敢这么跟之祠说话的,的的确确,真心没几个。
老瞎子挠脸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说话就是听着暖心顺耳。
李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得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黯然,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仍是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对面的老人,李槐缓缓言语,好似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师父,话是这么说,可总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没法子嘛。师父,那你能不能给个保证,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个不近的地儿,一时半会不回十万大山,可总是要回来的,对吧?师父,你境界那么高,这点小事总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里会说些安慰人的话语,憋了半天,看着李槐好久,才缓缓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
李槐怔怔无言。
山巅,离垢有些感伤,收起了书籍,双手扶膝,喃喃自语。
“我辈学道人,心净如琉璃,神清似太虚。”
“曾发狂放语,若无十万岁,作甚世间人。”
大道有岸,道法无边。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独往,慷慨而已。
远古峥嵘岁月,人间炼气士欲想毕其功于一役。
无数道士几乎是骤然间便云集在人间某地,不分族类,不分术法道脉,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们即将登天之时,有一位青色法袍飘摇的俊美男子,披头散发,蹈虚而至,神气万分,潇洒至极。
他与为首那拨境界最高的道士说道:“你们只管换地方登天,放心去帮别处战场便是。”
他仰头望去,“这条道路,由我开辟。”
一位大妖神色肃穆,说道:“之祠,不要胡来!单独行事,是万万行不通的!事关重大,你不要意气用事,大不了你与我们几个,并肩带头冲上去便是。依循那条老规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赶紧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补道力,继续前行……”
有一位肩挑长棍的大妖破不耐烦,狞笑道:“之祠,你以为自己是谁,是当年那拨道士队伍走在最前边的那个,还是最后边的那个?!别挡你袁爷爷的道,要么一起上,要么滚远点。”
之祠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着就跟着,记得不要拖累我开路。”
言语之际,大地之上,便现出一尊百万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间,蓦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磅礴道气呈现出青紫色,与苍天同颜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蕴藉无穷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处,肆意搅乱一条光阴长河。
道士号之祠,眉心炼红日,散发抱素月,飘然御清风,天人咸仰观。
当时一众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见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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