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准备去云岩国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种秋,大略说了这次找见青壤几个的过程和结果,让种秋捎话给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就说米大剑仙亲自出马,可惜只抓着了两个帮凶,被跑掉了那个正主的符箓修士,但是这头蛮荒妖族肯定已经无力搅局,大渎沿岸数十国的大渎开凿一事可以放心复工。
那面如白纸的凶相汉子,与他那姘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一番合计,着急忙慌离开荒庙,找见了山脚那边的陈平安,说他们夫妇二人愿为仙老爷鞍前马后,当奴作婢。陈平安哑然失笑,说自己习惯了单枪匹马走南闯北,不喜别人服侍,你们找错人了,不如另寻靠山去。约莫是见这位谈笑间便将三位魔道男女化作劫灰的仙师,比较和气,他们愈发坚定心思,在山路上纳头便拜,一个干嚎,一个梨花带雨,诉说这些年的艰辛苦楚,只是等到他们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书生的踪迹,他们犹不死心,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座荒废驿站里边,又瞧见了那位正在借灶煮饭的仙师。男子叫范铜,女鬼叫谢三娘,问那仙师,是不是嫌弃他们的低贱出身和腌臜过往。陈平安没说什么,只是请他们吃了顿简便的早餐,谢三娘是有个眼力劲的,手脚勤快,帮着收拾碗筷,陈平安也没有拦阻,打趣一句,你们自己就没点数吗,谁敢将你们带在身边,谁瞧见了我们这支队伍,不误会我们是打家劫舍的穷凶极恶之辈?妇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笑得花枝招展,汉子愁得直挠头,凭良心讲,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他这面相,是天生的,打小在学塾念书,夫子都不敢打他的手心。
陈平安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先前在那荒庙内,一照面就打杀了你们,你们会怨谁?
妇人说话比较打官腔,倒是汉子比较实诚,说怨脸?
好像也没一定要有个确切答案,接下来那位仙师,只是与他们问了些周边诸国的山下近况,两位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动身之前,陈平安说自己要去趟云岩国京城,你们愿意跟着就跟着,两人眼睛一亮,刚好顺路,他们信誓旦旦保证只会远远跟着仙师,绝不会让人误会他们仨是一伙的。
谢三娘早就从包裹里换了一身可以将身段包裹严实些的衣裙。汉子私底下提醒妇人,说那位仙老爷术法通神,道行高深是不假,你可别给老子戴顶帽子。走采阳补阴一道的女鬼,笑得不行。说她这等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了山上谱牒神仙的法眼。说到这里,汉子脸色阴沉起来,曾经给一位山上仙裔当过暖脚婢和美人盂的女鬼,也有几分暗自神伤。汉子叹息一声,愧疚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女鬼嫣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心,挠了挠,汉子立即心神荡漾起来,眼神便活了,往妇人鼓囊囊的胸脯那边摸去。
走在前边的陈平安轻轻咳嗽几声,后边两位便有所收敛。
范铜是四境武夫,还算不得江湖上的好手,毕竟五、六境才有那小宗师的美誉,这也是范铜如此颠沛流离的唯一理由。
谢三娘是柳筋境鬼物,身边汉子阳气足,只要晚上功课做得足,便可让她白日行走无碍,只要别靠近城隍庙就没有问题。
汉子聚音成线密语道:“三娘,你说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允许我们跟着?”
女鬼以心声笑道:“总归是有利可图,不然带俩拖油瓶作甚,好玩吗?”
“有机会走趟渡口,买几封过时的山水邸报,看看有没有关于‘陈平安’的消息。”
“听风就是雨的,你想啥呢,能够被山水邸报写上名字的那种大人物,真能被咱们撞见?何况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啊?”
“我觉得先前庙里那一男二女,是扎手的硬点子,随便拎出一个,对付咱们俩是绰绰有余了,这位陈仙师既然能够轻轻松松降服他们,保不准就是一位传说中的陆地仙。”
陈平安也由着他们“窃窃私语”。
笼中雀要成就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完备的小千世界,余时务他们几个长短工,如今暂时还是在静态的死物上边下功夫。
关于各色人物的“底本”,还只是开了个头。老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描摹世间百态,就得至少有一百个人的一百种人生。
如那美人,无限面皮儿,需要各有各好。
目前例如夏侯瓒这般,可以作为典型范式的人物,总共也就五十几个。就像先前跟余时务说的,单凭陈平安空想出来的人与事,往往太过合理,反而美中不足。所以作为报酬,休歇时,陈平安会让那对夫妇挑选一些能说的旧事,不拘是豪言壮举还是鸡毛蒜皮,什么都可以说。毕竟翻检搜集他人记忆一事,对付萧形、仙藻几个,陈平安自然是信手拈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可要说对范铜他们用此手段,还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有朝一日,等到心相天地内有了百来个关键人物,就可以将笼中雀内所有风景、建筑、器物都串联起来。
打个比方,若说垂杨系马,密炬高烧,月上柳梢头,庭院花影摇动等等,它们都是一幅幅定格的画,那么有了个人,便如鱼得水,随之活泼起来。而且搜集这些底稿人物,肯定难度会越来越大。等到真身返回扶摇麓道场,陈平安接下来的闭关,其中一件要务,就是统计一个假定耄耋之年的长寿老人,一辈子大致会看见几十万、还是百万计的各异画面,看见了,又会记得几许。
所以陈平安又给青同寄了一封密信,在信上约好了见面地点。
一片梧桐叶,便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手上还有不少这类梧桐叶,如果铁了心不卖,可以借嘛,又不是不给钱,利息都可以谈。
周边并无一座仙家渡口,诸国人气都向鱼鳞渡聚拢了。
看得出来,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桐叶洲有了很大的改观,市井百工重兴,说是太平世道可能为时尚早,但乱世气象转淡,是毋庸置疑的。
一路行来,短亭杨柳接长亭,偶有外出郊游的靓装妇人和青葱少女,亭亭玉立其中。乡野村落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期间陈平安收到了一封种夫子的回信,说那座祖师堂之内,至少半数成员对此事持有将信将疑的态度,所以很多小国得到消息之后,都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重新凿渎。
不难理解,先前米裕就是追杀青壤最卖力的一个,如今经由种秋给出杀二逃一的结果,祖师堂成员不是怀疑米大剑仙的杀力不够高,而是信不过米裕有这种好运气。
是不是换成低一境却福缘深厚的黄庭,更能服众?
不过种秋在信上也笑言一句,只要山主在鱼鳞渡现身一次,保证各家势力疑虑尽消。
大概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隐官亲临桐叶洲杀妖,确实更像是一颗定心丸。
这天在一处山间栈道停步,范铜终于忍不住疑惑道:“陈仙师,咱们说的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听着有意思?”
妇人对此也是好奇万分,竖起耳朵,想要知道个答案。
陈平安随口说道:“读书人,都喜欢写文人笔记,记录山水见闻,朝野掌故,还有宫闱秘闻、官场内幕什么的。此外水仙山鬼,狐魅花妖,草木精怪,都得有一些。不一定非要记载大事,琐碎事也是可以的。”
陈平安怎么都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随口胡诌的闲天,那对夫妇一听这个就来劲了,跟打了鸡血似的,本来感觉已经掏空故事的两人,一下子就开窍似的,在确定当真什么事情都可以讲述之后,妇人甚至掏出纸笔,帮着汉子一起按年份算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先嘀嘀咕咕,落笔纸上,等到写满几张纸,再去陈仙师那边,当起了说书先生。
陈平安一边记录,一边调侃询问他们怎么就变得文思如泉涌了。
她捋过鬓角发丝,说若能在一本书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他双手握拳,眼神熠熠光彩,说自己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能够成为书上有名有姓的人。
原来如此。
汉子开始嫌弃自己的名字不好听,由于谐音饭桶,从小没少被笑话,汉子便询问陈仙师,要不要换个。
那位陈仙师说不用,这个名字,在书外不讨喜,书上反而有好处,因为容易被看客们一眼记住。
在一处旧豪奢之家的山野别业,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骤然逢雨,他们在这边躲雨,雨歇时池水重新聚作水银窝。
那对夫妇时不时就要悄然走远,每次耗费一两刻钟光阴不等,再回来时,俱是红光满脸,容颜焕发。
陈平安搬了条太师椅坐在檐下,背后旧宅是一座五楹的宽大书屋,藏书万卷,里边书橱柜众多,倒塌歪斜,书籍散乱在地,悉数虫蛀发霉,昔年壁上所悬画幅,悉数坠地,漫漶破碎,兴许多年之前,可能会有一个饱腹诗书的老人在此,纵横排列如墙,壁上悬画依四季时令花期而变更,每逢有客来访入屋,不知主人所在,需要高声呼喊名号,主人闻声佝偻走出……
坐在太师椅上,陈平安开始翻检荒庙一役缴获的战利品,那剑修豆蔻有一件咫尺物,六棱的玉质刚卯。仙藻只有一件方寸物,是一柄形制特殊、连陈平安都不曾见过的古镜,不过要论里边的家底,还是后者更为殷实,光是神仙钱,就有两百多颗谷雨钱,还有两件法宝。
反观豆蔻那边,就只有零零散散几件弃而不用的旧时小炼之物,品秩都不高。这与她是野修出身契合。
剑修确实穷。
将两物重新收入袖中,得等那对夫妇鸣鼓收兵才好赶路,闲着也是闲着,陈平安就回到屋内,帮忙重新立起那些七倒八歪的橱柜,看得出来,旧主人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所藏书籍皆不重版本,书上多有藏书印和眉批、题跋,是真的读书,而不是那种“看”“好书”。
那对夫妇今儿又去了一趟僻静后院,回来时却见多出了个颜色绝艳的青袍女子,谢三娘便有些自惭形秽。
那青袍女子与陈仙师并排坐在檐下,汉子见着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哪敢有半点歪心思,只觉得陈仙师与她一起走在市井,难免教人猜测,那男人肯定很有钱吧。
来者正是从云岩国京城赶来的青同,其实与信上约定的位置还有几百里路程,只是青同闲不住,陈平安虽说故意收敛了一身道气,却完全没有遮掩行踪的意思,青同好歹是一位飞升境,施展掌观山河的手段,自然遥遥一看便知,但还是等到陈平安在此躲雨,才决定提前现身,至于陈平安为何身边会带那对很容易就天雷勾动地火的的男女,青同对此并不好奇。不得不承认,那两位境界低微,可以忽略不计,床笫花样倒是挺多,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先前见着陈平安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青同便情不自禁轻松几分。
嫩道人大抵可算半个自家人,知道的内幕更多,所以听闻此事,颇为不忿,你陈山主高风亮节,不好虚名,那就送给我啊。
外界得知是我嫩道人亲自出马,岂会怀疑什么。
由于老瞎子和李槐都不在身边的缘故,如今嫩道人似乎膨胀得厉害了。
云岩国这种手掌之地的小国,京城又能大到哪里去,可就是这么点地方,就有三位飞升境。
化名景行的仰止,成了大泉姚氏的供奉。搬山和炼山两不误的嫩道人,这条飞升境,离了十万大山,好像就开始飞黄腾达行大运了。还要再加上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他如今被姜尚真连累,在桐叶洲的名声算是烂大街了,他不愿意去玉圭宗或是云窟福地,就代替那位道号老象的张丰谷,待在云岩国这边,做做供奉样子。
张丰谷是如今玉圭宗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祖师爷,是荀渊的师弟。不管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先后两位宗主,可以说都是老人看着长大的。
得有人帮玉圭宗在这边盯着,同时负责具体事务,玉圭宗可不敢这么使唤一位飞升境供奉,所以云窟福地的少主姜蘅,就需要常驻京城。他父亲可以跟与这位青秘前辈言谈无忌,姜蘅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终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飞升境。
早个几十年做客桐叶洲,桀骜如一洲仙师领袖的杜懋,估计也不敢与冯雪涛这种野修吆五喝六。
只是在离着鱼鳞渡只有几步路的陈平安这边,青同却刻意略过那仰止不谈。
陈平安就跟着假装不知。
青同说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家乡那边有句老话,去点力气不花钱的好事,能做就做,要多做,老了容易有晚福。”
原来除了搬离桐叶洲中部地界,其实对一洲本土妖族修士而言,近期还多出了一个好去处。
是一座横空出世的宗字头门派,名为梧桐山,宗主道号青玉,是一位闻所未闻的玉璞境修士。
梧桐山对外宣称,门派只收山泽精怪出身的“山上浊流”练气士。
这个桐叶洲新建宗门的份额,当然是陈平安帮忙讨要来的。
其实按照青同的资历和履历,他如果真要递信给中土文庙,说自己想要创建宗门,当个宗字头门派的开山鼻祖,属于两可之间。
只是青同既抹不开这个面子,更无法接受万一被文庙驳回的结果。所以陈平安,准确说来,是礼记学宫的茅司业,就当了一回“作伐的冰人”。
中土文庙允许青同的新建宗门,广开门路,接纳桐叶洲本土妖族。
帮着这些成天提心吊胆、苦不堪言的山泽精怪之属,有个托身之所。诸洲练气士的搜山一事,经常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明明是一样躲灾,谱牒修士重见天日了,重建道场,而他们却要到处躲藏,怨气不小,如今大伏书院处理各种冲突事件,忙得焦头烂额。故而某种程度上,桐叶洲开凿大渎,大兴土木,理清各地山水界线,无形中等于是帮着梧桐山,为渊驱鱼,聚拢本土妖族修士。所以青同那场略显寒酸的宗门创建典礼,唯一亮点,就是大伏书院程山长亲自前往道贺。
程龙舟一到场,那些归顺梧桐树的妖族练气士,就彻底放下心来。这等官样文章,山上山下其实无二。
范铜与谢三娘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在檐下屏气凝神站着。他们再没眼界,再孤陋寡闻,单说青同那副气态,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这一路朝夕相处,与那位陈仙师混得熟了,会忍不住询问几句境界的事情。
陈先生自称是一位地仙,用剑。先前他在那荒庙所斩大妖,用上了飞剑手段,只是你们道行不济,未开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这位女子,能够与陈仙师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想来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陆地神仙?
青同开门见山说道:“知道这趟把我喊过来的用意,说吧,想要几张梧桐叶。”
陈平安难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别误会,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我们分开算。”
青同问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这份人情,早就觊觎梧桐叶的陈山主,休想从自己这边黑走一张梧桐叶。
确实那些梧桐叶在他手上,恐怕连鸡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头好,有事没事就拿来养养眼。
就像此地,豪贵之家,开辟山林别业、建造都市庭院,乐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样孜孜不倦开创下山、藩属,那么一片一天地的梧桐叶,岂不是更宝贵?
陈平安揉着下巴,不说话。
青同其实早有打算,买卖就算了,无甚意思,干脆凑个整数,送十张梧桐叶给陈平安。
就在此时,一道扎眼虹光从天而降,笔直砸向池塘,来势汹汹,可离着水面还有丈余距离,又转如一片羽毛飘然落下。
貂帽少女大大咧咧说道:“碧霄道友说得对,小陌不在的时候,我是得看着点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闭关期间,出一丢丢的纰漏,免得到嘴边的煮熟鸭子都飞喽。”
谢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陈平安自己都有点理亏了,“别误会,我没喊她过来。”
越说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说青同,陈平安差点自己都不信。
谢狗疑惑道:“山主,误会啥?次席见山主,还要偷偷摸摸?”
那棵梧桐树精,认得,不熟。
听小陌说过,如今发达了,由于跟碧霄洞主当了万年邻居,就比较喜欢摆谱。
一听这个谢狗当场就不乐意了,好在小陌又说不打不相识,对方已经当上了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还被山主视为整座下宗的幕后护道人。谢狗便来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却未能认出眼前这位腮红鲜艳的貂帽少女。
但是她一口一个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却让青同知晓轻重利害。
道龄够长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说自己与谁谁是莫逆之交,但是几无例外,敢随便说自己与碧霄洞主相熟,称呼后缀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洞主知晓,真会让这种人“熟”的。
陈平安见没有认出谢狗的身份,就没有多说什么,否则不就成了挟恩自重外加威逼利诱?
青同不敢久留,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一只木匣,交给陈平安了事。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青同说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陈平安说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届时山主登山,不用表明身份。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你这么邀请客人登门的?真不把我当外人?
等到心细如发的青同走远了,而非缩地山河,谢狗郁闷说道:“咋回事,这家伙很烦我?”
陈平安笑道:“估计是青同道友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
那对夫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陈平安介绍道:“我有个小山头,她是次席供奉。”
不等两人说几句场面话,谢狗大手一挥,“莫要客套。”
谢狗突然笑嘻嘻问道:“你们俩是一对儿?”
范铜和谢三娘摸不着头脑,还只得点头。
谢狗双手抱拳,咧嘴笑道:“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青同前脚刚走,便又来了个凑热闹的黄衣老者。
道行高深,一步跨越重重山脉,老者双脚落在水上,大袖鼓荡,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荡不已一扫而空,如开了一朵硕大的碧绿水花,只是顷刻间水花便消散,重归池塘。黄衣老者凌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边,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穷山僻壤之地遇见陈山主。
嫩道人是循着这边的虹光异象而来,想要看看,有无扬名立万的机会。
之前在鸳鸯渚,与浩然飞升境修士放对,一战成名的滋味,相当不错哇。
来了才发现是陈平安这家伙,嫩道人便大失所望。
范铜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句,陈仙师认识的奇人异士,真多。
妇人却是心情古怪,先是荒庙降妖,再有接连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露相,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陈仙师……人不可貌相。
谢狗靠墙而立,打着哈欠。
嫩道人笑眯眯问道:“陈山主,这位道友是?”
谢狗抢先说道:“你就是之祠道友养的那条……”
陈平安咳嗽一声,貂帽少女只得改口道:“那位阍者?”
阍者一说,还是先前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郑居中学来的讲法。
陈平安实在是不敢让谢狗跟嫩道人多聊几句,以心声解释道:“化名谢狗,道号白景。她跟小陌是道侣。”
嫩道人脸色如常,抱拳道:“原来是白景前辈。”
谢狗撇撇嘴,不搭话。
她自顾自浮想联翩,若只说面皮,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当年那是真俊啊。
说来奇怪,早年就见过自剐双眼之前的之祠几面,谢狗却没有见着小陌的那份心思。
陈平安拉着嫩道人聊了几句大渎事项,嫩道人很谦虚,只是就事论事,半点不提自己的劳苦功高,像个半点受不得旁人恭维的仁人义士。
谢狗不爱听这些俗事庶务,进屋子挑书去了,瞧见顺眼的书名,就将书籍往袖子里边丢。
嫩道人很快就告辞离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云岩国京城,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陈平安坐回椅子,打开木匣,里边有十张珍惜异常的梧桐叶。
经过这么一出,夫妇二人就有了分道扬镳的心思,范铜是个嘴笨的,还是谢三娘开口,找了个请辞由头,陈平安也没有挽留,只说稍等,去屋内拿来两本书籍,分别赠送给他们,打趣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和千钟粟。
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这种瞧不起黄金白银的神仙老爷,还是个会过日子的。
不过此举多少是个客客气气的礼数,确实让范铜和谢三娘受宠若惊。
虽说一开始是想着投奔这位仙师、奢望求份仙家缘分来着,但是能够结伴山水一程,这般好聚好散,也算极好了。
离开那处山林别业远了,谢三娘不比那粗枝大叶的汉子,她从袖中摸出书籍,霎时间瞪大一双眼眸,再转头与那范铜面面相觑。
所谓书中如何如何,实非虚言,各自书中,夹着一颗神仙钱。谢三娘是鬼物,好歹摸过雪花钱、见过小暑钱、听过谷雨钱。
谢三娘双指颤巍巍捻起那枚神仙钱,喃喃道:“谷雨钱,肯定是传说中的谷雨钱了,足足一千颗雪花钱呐。”
难怪之前某次闲谈,那位仙师会看似随意问他们夫妇若是手头有了点闲钱,会过怎样的日子。
她骤然间盯着汉子,范铜攥了攥那颗神仙钱,过过手瘾似的,便主动递给她。
范铜与那位仙师私底下曾有闲聊,后者说谢三娘可以在生死关头为他赴死。范铜当然疑惑不解,说这种事,如何知晓,怎能确定,莫非仙师能掐会算?当时那位仙师老神在在,说自己以前摆过算命摊,的确会看一点面相。
范铜倒是不觉得仙师有必要蒙骗自己,便信了。既然妇人为了自己连命都舍得不要,自己没理由舍不得一颗神仙钱。
此刻妇人挑眉,妩媚一笑,艳福不浅的汉子便知新花样等着自己了。
其实汉子那本书中还有一颗小暑钱。汉子心领神会,可作私房钱!
肯定是一位居家时便要囊中羞涩的过来人!
难怪陈仙师这趟外出游历,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从容。
在山外道上,与那山中旧宅方向,现如今习惯了素面朝天的妇人,敛衽施了个万福,汉子遥遥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身在其中,一头雾水。
带着谢狗,来到云岩国边境线,陈平安走在一处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触摸青天的山脉绵延处,山水形胜之地,仙家风范的旧址颇多,山中留下不少破败不堪的宫观庙宇、炼丹炼药痕迹,可惜如今灵气稀薄,混淆浑浊煞气,不宜重新开辟道场。
之所以来此一观,是因为陈平安发现山中有一点神光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淫祠的迹象。
陈平安说道:“若觉无聊,可以自己随便逛。”
谢狗问道:“咱们绕路来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决定帮衬一把,还是将其封山禁绝?”
若真是如此,她是半点不觉无聊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陈平安给了一个古怪答案:“想看的东西,要更多些。”
谢狗瞥了眼山主的侧脸,想了想,她还是没有多问。
之后在本地山神所辖地界,瞧见了一拨外出历练的年轻修士,谢狗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谈内容,是出身几个有世交关系的山上门派,十几人相约一起,要去云岩国京城,鱼鳞渡那边有处临时筹建的师门产业,可供歇脚。那几个门派的名字,陈平安都没听说过,看得出来,这支队伍没有护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洞府境的红脸汉子,矮小精悍,布衣草鞋,双目炯炯有神,名叫赵铁砚,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算不得法宝,属于灵器中品相较好的那种,对于小门小派而言,估计是一件世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了,果不其然,在一处昔年仙师炼丹玉井遗迹旁,陈平安多听了几句闲谈,汉子是个门派的掌律,道龄不长,就是面相显老,所在门派是一条旁支道脉,如今总共也就两个辈分,因为早年那条主脉诸多祖师爷和嫡传、仙裔家眷们,都带着神主、挂像和所有值钱物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难了,所以汉子的这个掌律,当得轻松,反观掌门师兄和管钱的师姐,他们这些年到处求奶奶高爷爷,去各国四处化缘,燕子衔泥似的,带回些金银,师姐每次回山,叫苦不迭,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如果门派还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她就真只能去做出卖色相的皮肉生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掌门师兄就让他借机出趟远门,看看有无挣快钱的门道,顺便结交几个家底丰厚的山上朋友。
至于同行游历的门派弟子,也都不宽裕,若真阔绰,他们早就乘坐仙家渡船了,说是历练,其实就是相互抬轿子,争取当那小国的朝廷供奉,或是显贵人家里边当客卿,他们在游历途中,一听说哪里有鬼宅凶地,妖魔作祟,精怪害人,就赶紧往那边赶路,
免得被同行们抢了买卖,个个都想要把自家门派的一块金字招牌立起来,愿意替天行道,擅长降妖除魔,长久以往,只要将名气打出去,门派就有了口碑。
只是桐叶洲经过这么多年的持续搜山,再想要找到几头蛮荒妖族余孽,并不容易了。尤其是等到开凿大渎一事兴起,一洲中部山河,本土妖族修士都不敢触霉头,纷纷搬迁了事,自然是要大骂青萍剑宗、玉圭宗、大泉姚氏这些个罪魁祸首几句的,因为那个姓陈的外乡人,他是青萍剑宗的上宗之主,听说此人与那位姚氏女帝是旧识,便编排起这对同龄男女的脂粉故事,内容嘛,肯定是怎么香艳旖旎怎么来,书商版刻成册,销量不差,薄利多销,竟然还真成了一条财路,一些个规模不大的野路子仙家渡口,都卖这个,或者干脆被某些顺带做不正经生意的仙家客栈拿来送人。
陈平安好像在等人,也可能是等事,就给了谢狗一个建议,“听说桐叶洲南部,出现了一处无主的秘境,你可以去那边瞧瞧。”
好像是一处远古金仙的私人道场遗址,琼楼玉宇,恍若帝王宫阙。古来仙人炼丹处,不是羽化留玉井,便是荒草没为洲。
根据如今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那处遗迹,不管是碑文内容还是崖刻文字,口气都很大。
比如山门所立石碑,其中便有“授君不死方,可以炼精魄。阴阳烹五彩,水火炼三花。”
服丹飞升,上古岁月里,还有几个有据可查的真实例子,上古以降,三千年多年以来,好像就再没有人完成这桩壮举。
所以关于这座传闻有可能有一瓶仙丹的遗迹,玉圭宗那边已经有所动作,视为了势在必得的囊中物。
可能唯一的变数,就是听说太平山黄庭也去了那边……碰运气。
至于崔东山和青萍剑宗那边,反正暂时还没给自己任何消息。
谢狗直截了当问道:“山主是对那处秘境的归属,有点想法?”
闲逛就算了,要说以次席身份,为自家山头建功立业,谢狗不介意跑一趟,反正是奉旨行事,百无禁忌嘛。
如果山主都觉得可以争一争,那就肯定可以争。
山主做事,还是老道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只是怕你在这边闷,就让你出去散散心而已。山上早就证明了,这类地界,得看缘法,不然就跟男女婚事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到头来闹得一地鸡毛。”
谢狗故作惊骇状,“山主点我呢?属下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
陈平安无奈,这都跟谁学的。
谢狗双手抱住后脑勺,疑惑道:“总想着把我支开,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要做吧?说句大实话,我可是心向山主的,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陈平安解释道:“只是想着你这样的境界和道龄,什么没看过,总这么跟着我瞎跑,肯定会感到枯燥乏味。”
谢狗说道:“不会啊,就这么漫无目的乱逛,蛮有意思的。”
咱与小陌的婚事,到底成与不成,能不能洞房花烛夜,说到底,还不是你山主一言决之。
给一座淫祠的山神老爷占据了,既不是精怪之属占山为王,建庙吃起了人间香火,也不是楔子岭白茅这样的前朝英烈,而是一位沦为鬼物的野修,去年开始广发英雄帖,邀请各路豪杰来此落脚,壮大声势。山神府对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一座尚未得到云岩国朝廷封正的淫祠。以至于荒庙里边的女鬼与白面汉子,原本就是打算来此投奔,在这边捞个女官、武将当当,端只铁饭碗,好歹吃份皇粮。
就这么点地盘,夜中出行,喜欢摆出一副帝王行幸的巡游仪仗,长柄障扇,敲锣打鼓,各种不知从哪里搜罗而来的幡幢旌旗夹杂其中,全是胡来的,没有半点规矩礼制可言,反正就是图个热闹。估计是看了几本官家史书,将那大驾卤簿记了个大概,学了个四不像。鱼龙混杂的山神府,夜夜笙歌,大宴来宾,一派升平气象。
这拨练气士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至少不像是找茬的,或是专程来此打秋风的,那些负责巡视地界的山神府官差兵丁,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造次,摆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那尊山神老爷听闻禀报,思量片刻,使了个避字诀,倒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府邸正值与那座云岩国朝廷“讨封”的紧要关头,不宜节外生枝。实则他哪敢与那么一大拨山上神仙讨要什么过境关牒,对方不打上山巅祠庙兴师问罪,就算客气了。
夜色正婵娟,月明翡翠钿。明月与佳人两婵娟,天上人间。
有位姿容气态最佳的年轻女修,取出一卷象牙编织的玉色冰簟,摊开在地,席地而坐,几位别家门派的男女修士,道龄相仿,来此闲聊,女子与她窃窃私语,男子便没话找话,与她们聊些近期见闻,他们不会总是一直结伴游历市井,多有聚散,相约某时在某地重新相聚。下山入世的修道之士,兴许二八佳人的容貌,可能就是百岁高龄的岁数了,于红尘滚滚中,不管是砥砺道心,还是笼络结交朝中显贵,都是常有的事,见多了人事风景,仿佛长生之外皆是过眼云烟,容易铁石心肠,好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像那位自家门派当掌律的汉子,当下便领着两位晚辈弟子,作那呼吸吐纳的炼气课业,只是他们心思都不在正业上边,汉子也无可奈何。
修道之人,不太看得上凡俗眼中的美娇娘、俏娥眉,道理其实很简单,只因为眼力太好,些许瑕疵,落在练气士眼中,就会丝毫遮掩不住,什么一白遮百丑,在练气士这边是不管用的,定睛一看,妍媸立判。再比如市井女子身上稍有异味,对于五感敏锐的练气士而言,简直就是臭气熏天一般,所以一桩山上姻缘,结为道侣,比市井更讲求一个“门当户对”,男女容貌与身份、资质皆然。
陈平安默然站在山巅,望向相邻山头的那拨练气士。
谢狗蹲在一旁,扯着貂帽玩。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狗,会不会算卦?”
谢狗咧嘴道:“山主喊我狗子就行了。”
陈平安错愕不已,谁教你的?那家伙就不亏心吗?老厨子做不出这种勾当,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敢这么糊弄谢狗?
又是陈灵均?
谢狗比较讲义气,没有报出那人的名号,反而帮忙说话,哈哈笑道:“邹子什么的,不都是姓氏加个“子”字后缀。”
陈平安疑惑道:“那怎么不叫谢子?”
谢狗咦了一声,“也对哦。无所谓了,反正我觉得挺顺耳的,显得亲昵。”
陈平安说道:“说正题。”
谢狗说道:“不会算卦啊,我一向命好,不用钻研这个。”
陈平安点点头。
算命一事,分支极多,不同路数,各有千秋。
在山巅,大修士的推衍演造之术,其中有一种号称最准、却也是门槛最高的冷僻手段。
就是将推衍一说的“推”字,变成真正的字面意思。
陈平安始终是耳闻,在书上见过几次,一直没有亲眼目睹此事,所以先前在扶摇麓道场内,就与老观主请教了一回。
老观主对此嗤之以鼻,让陈大道友不要想着一口吃成胖子,这门高明手艺,是注定学不来的。涉世深者,即便侥幸掌握了这门神通的皮毛,视野所见愈发混乱且晦暗。
推衍预知天命者。境界越低,道行越浅,看到的脉络就越多,岔路无数条,而且一条线上的景象,越往后越模糊,甚至在某些节点上,景象直接就地消散。
老观主当时便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肩膀,轻轻一推。
陈平安摔出去很远,头晕眼花,重返原地,好奇询问老观主看见了什么。
老观主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明了,纯属手痒,正大光明打他一巴掌。
老观主收敛笑意,说道:“比如小陌,白景,不光是他们境界比你高,两人尤其命硬,否则也活不了万年光阴,所以你是如何推也推不动的。”
谢狗问道:“碧霄道友传你口诀了没有?”
陈平安点点头,“传了,但是想要转述道诀,需要耗费大量灵气不说,人身小天地之内,动静不小。我就刻在一对方章剩下的边角料上边。”
谢狗伸手道:“让我瞅瞅。”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方篆刻道诀内容的随形章,谢狗接过手,扫了几眼,丢还给山主。
陈平安放回袖中,问道:“门槛比较高,不容易学会?”
即便有承载神性的道冠者,作为精研此术的基础,陈平安只敢说学到了一点皮毛,离着登堂入室的境界,不可以道里计。
先前就拿青壤和仙藻几个小试牛刀了几回,确实如老观主所说,依仗双方悬殊境界,也只能推动些许仙藻,预见了她在心相天地内与萧形的重逢,仅此这一条线,数以百计的“仙藻”站在这条金色长线上,脉络清晰。反观青壤和豆蔻,就看不长远。
而范铜和谢三娘,各自出现了十数条蔓延出去的丝线,他们与脉络,宛如一座祖山与旁支龙脉的关系。
其中两条相对实在的金色长线,可能就是代表着他们的两种不同命运,一条直达此地山神庙。
一条却是蔓延到了当下赵铁砚、简绣他们这边,交缠在一起,好似打了个绳结,最终范、谢夫妇二人,就此身死!
所以陈平安才会先选择亲身入局,将他们带在身边,再赠送给他们三颗神仙钱,放慢脚步,在此等候他们双方好像“走龙衔接一处”的景象。
陈平安既在等人也在等事。等着仙,神,鬼,妖,人,他们悉数汇聚在此。
先前推衍武夫范铜、女鬼谢氏之时,陈平安看到了一些模糊画面,例如有一个后来才知名叫储熹的练气士,瞧见了那矮小妇人,认出了是一头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没什么根脚背景。估计她能够维持一点灵光不灭,是靠身边跟着个见色忘命的恶汉,用以补充阳气。也有一个名叫况夔的修士,靠着家学,略通望气手段,其实看出了那女鬼妇人,有几分由浊转清的迹象……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没有再推衍范、谢夫妇的命理走向,毕竟算命一事,不可过于频繁,容易把命算薄。
谢狗看了眼山主。
平时多聪明一人,想东想西的,浑身都是心眼,咋个一碰到修行事,脑子就不灵光了呢。
陈平安默默嚼着一根掸去泥土的甘草。
他总是这样,喜欢管闲事。
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没有少年气的关系,他就特别喜欢那种满身少年气的人。
记得先前在那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之巅,陈平安跟楔子岭白茅第一次见面,当时山上还有心怀叵测的鬼祟之辈。
之后便有天曹郡剑修张雨脚,金阙派垂青峰金缕,一双璧人的少年少女,联袂而至,他们一出场便让白府主惊骇万分。
那位山泽野修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剑仙,配合少女的神通,一斩再斩,雷厉风行,全无过错。
修道之士,堂堂正正的斩妖除魔,不过如此。
那种少年意气风发,不必言语。
别看上次在青杏国京城重逢,陈平安跟张雨脚形若陌路人,估摸着少不得要在少年那边落个倨傲的印象。
但是在自家山头,与于玄闲述江湖事,陈平安却是专门提及此事,对那少年剑修,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当陈平安贱兮兮说起那少年曾经几乎属于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说自己日后若是见着了那位陈剑仙,给对方提鞋也不配,但是他补了一句,也不会提鞋。言外之意,钦佩归钦佩,绝不肯惺惺作态,故意低人一等,卖乖讨好。
听闻这件趣事,于老真人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抚须点头,给出一句评价,少年郎当如此。
陈平安蹲下身,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咬着手指。
谢狗大致猜出了自家山主的用心,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想啥呢。”
陈平安轻声道:“想一些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谢狗好奇问道:“举个例子呗。”
陈平安缓缓道:“比如嫁衣女鬼,书简湖,一个叫黄师的武夫,某位城隍爷说过的某个道理。”
谢狗说道:“既然死活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嘛。”
陈平安淡然道:“陋巷走夜路,只此一条道,绕不过去的。两眼一抹黑,只能遇贼杀贼,否则此路不通。”
谢狗哀叹一声,“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啊,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陈平安呢喃道:“曾经有位佩刀的剑客,与草鞋少年说过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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