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堂,被宁姚临时拉壮丁的陈平安,走近一条椅子,没有落座,伸手轻轻按住椅圈。
曹衮刚想要开口,却被玄参抢先,与隐官大人大致解释了缘由。
宋高元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避暑行宫。
不过确实得承认一件事,年轻隐官一来,他们就轻松了。
陈平安听过大略,恍然笑道:“这件事,计较起来,是一笔糊涂账,可以说冤枉了你们,也可以说没有冤枉你们。因为先前出剑砍王甲的,是我那落魄山的一位供奉,她听见王甲与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喝了点小酒,聊了几句不是特别中听的话,她脾气不是特别好,如今在落魄山上,就数她最把供奉身份看得最金贵,所以一个没忍住,就偷摸递了一剑,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误会。”
曹衮终于找到机会,笑道:“看这事闹的,是我们给隐官大人添麻烦了。”
玄参再狗腿,也说不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马屁话,只好换个说话路数,“得好好感谢虚君前辈,才能让我们与隐官大人相见。”
宋高元环顾四周,恍惚间如故地重游,一张张熟悉面孔,浮现脑海中。
那位飞升境修士还被钉在墙壁上,背对众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宁姚很了解陈平安。
既然他开口说了这么多,就说明远远没到冰释前嫌的地步,不然他早就让自己撤掉那十二道洞穿王甲本命气府的剑气了。
谢松花倍感疑惑,以心声问道:“宁姚变得这么能打了?因为是一座天下第一人的缘故,所以格外强些?”
记得上次一别,宁姚还是元婴境剑修,虽说后边关于飞升城和五彩天下的消息,山巅皆知,宁姚一路破镜,最终以飞升境剑修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人。
宋聘双指并拢,绕过肩头,轻轻抵住背后那把长剑“扶摇”的剑鞘,答道:“不好说。”
她其实是第一个感知到宁姚存在的剑修,归功于她这把与扶摇洲气运相连的佩剑,境地玄妙,有点像是相互压胜的关系,
只有飞升境修士,才会有强弱两说,所谓的弱飞升,在那文庙鸳鸯渚,先被嫩道人压着打、再被刑官豪素在自家门口砍掉脑袋的南光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强飞升,其实又可以细分为两种,剑修只要跻身飞升境,肯定就是强飞升,万年以来,绝无例外。
第二种,比如早年在修道路上一骑绝尘、将同时代练气士甩开极多的皑皑洲韦赦,还有龙虎山天师府的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而这种飞升境,又有个意思极大的美誉,他们被称之为十四境候补。
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当然也在此列。
南光照之上,龙虎山天师他们之下,这中间的,例如桐叶洲杜懋和荀渊,金甲洲完颜老景等,就属于那种比较“一般”的飞升境练气士了,不弱,但是强也强得有数。与火龙真人他们还是有一段明显的距离。
而这位道号“虚君”的扶摇洲新飞升,当然跟南光照是一个“辈分”的。
陈平安倒是比谢松花他们知道更多内幕,南光照的飞升境,其实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孱弱,他跟嫩道人斗法,输肯定输,但是真要拼命,南光照不至于输得那么惨。此外,豪素专门为南光照精心准备一连串的杀手锏,一位老资格的飞升境,坐镇自家道场,竟然仍是被人斩首,确实匪夷所思,这才让南光照坐实了弱飞升的名头,只不过死人没办法开口辩解什么。
杀力高如飞升境剑修,胜过一位飞升境练气士不难,但是想要杀掉某位飞升境,其实很难。
陈平安双手插袖,趴在椅圈上边,微笑道:“虚君道友,不必藏拙了。你假装得很辛苦,我们假装不知道,也很辛苦的。既然都是聪明人,就都别把对方当傻子了嘛。”
那王甲闻言,似乎权衡利弊片刻,有了主意,他不知用了一门什么神通,身躯化虚,在真身、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皆被剑气钉住的险峻情况下,他仍是额外多出一副体魄,得以转身面朝十余位剑修。此人是中年男子的容貌,头戴一顶金冠,缀有两千多颗宝珠,矗立有十数棵玉树,树顶分别盘踞有一头袖珍金乌。
王甲神色自若道:“既然解释清楚了误会,不如就此收手?”
出身底层市井,不事生产,呼朋唤友,年少便有豪侠气概,冲天志向。相传王甲诞生之时,便有过路术士见他家茅屋充盈王气,便与他爹娘说此子他日必是贵人,有半朝帝王之相。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收手,你能如何?”
王甲笑道:“杀又不敢杀,就这么拘着我,意义何在?”
陈平安却是答非所问,缓缓说道:“先前听我那供奉说,虚君道友算定了我会当大骊国师,更信誓旦旦说我继任国师之日,就是大骊王朝衰败之始,只因为我有一副色厉内荏的软心肠,对付山上练气士,当然可以游刃有余,却根本不敢与大渎以南任何一国大动干戈,随意启衅边境,因为我见不得山下的人死和死人,走出剑气长城那一刻起,便要连累大骊铁骑,一并沦为废物了。”
“确实说过。”
王甲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点头道:“既然隐官大人敢承认是自家供奉出剑伤人,我只是隔洲作壁上观,说了几句话而已,有什么不敢认的。”
宋聘眉头紧蹙,蒲禾以心声问道:“真会如此?”
他们这些死人堆里走出的外乡剑修,早就习惯了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战场排布,还真没想过这种事情。
司徒积玉脸色阴沉道:“他娘的,再这么聊下去,好像真没什么机会砍死他了。”
陈平安蓦然站直身体,抚掌而笑,“虚君道友,那你是我的知己啊!此事委实困扰我道心久矣。”
王甲稍微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只是很快回过神来,王甲望向大堂外,自顾自说道:“我扶摇洲,大好河山,形胜之所,金粉之地,悉数付诸劫灰。”
“我当时一个仙人境练气士,必须躲避命中注定的一场兵劫,才有希望证道飞升,自然做不成那位人间最得意的壮举,当然学不来于老真人的跨洲驰援,理由?当然是我舍不得身死道消,赚个劫灰飘散、百年过后便无人记起的虚名!”
“怕死避战,闭关躲劫,又如何?你们又能奈我何?说句难听的,流霞洲飞升境荆蒿,仙人葱蒨,哪个不是‘扶摇洲王甲’?”
“如今我脱劫出关,已是飞升。杀我?你隐官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的刑官豪素了,可以说走就走?舍得那座落魄山,舍得那座青萍剑宗?舍得香火凋零的文脉道统不去续?你不敢杀我,宁姚就敢了?呵,五彩天下第一人,可怕的头衔,令人羡慕的境界,如果我没有猜错,宁姚其实已经是十四境了吧?结果呢,来这扶摇洲,便要与宋聘的那把佩剑‘扶摇洲’犯冲,宁姚等着便是了,看看以后还能仗剑赶赴浩然天下几回,将来能够盘桓几天。”
蒲禾咦了一声,这厮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难怪可以跻身飞升境,自己就差了道行,所以才会不升反降,跌境到元婴?
宋聘突然说道:“杀王甲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事后文庙追究,我可以一力承担。理由也简单,他是飞升境,欲想成为一洲仙师魁首,而我需要靠佩剑扶摇汲取和炼化一洲气运,属于起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至于冥冥中的命理之类的,我就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了,隐官大人跟宁姚你们自己承担。”
谢松花说道:“算上我,帮着宋聘分摊一下,不过我可不去功德林喝茶,所以宁姚必须答应一事,送我去五彩天下躲起来。”
王甲摇摇头,气笑道:“俩娘们脑子进水了?铁了心杀我,到底图个什么?”
于樾神色淡然道:“我辈剑修,不作意气之争,何必过倒悬山。”
蒲禾竖起大拇指,“你这老小子,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厉害事情,唯有这句话说得敞亮,我服气。以后我再忍不住骂你,你可以顶嘴几句。”
王甲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轴头的画卷,悬空在身前,缓缓舒卷开来,是一幅青绿山水的仙山图,画卷中山路蜿蜒,身形芥子大小的入山访仙者,络绎不绝,王甲便双指并拢,将那些一个个画卷人物捻起,如捻一颗颗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大补道行,被宁姚剑气持续所伤的一身道气,竟是渐渐趋于圆满。重新恢复容光焕发的王甲微笑道:“知道你们不是吓唬人,真做得出来,但是可惜算错了一着,你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会允许你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他就不是陈平安了。”
宋聘懒得跟他废话,背后“扶摇”剑就要出鞘,却被陈平安抽手出袖,虚按两下,便将那把长剑瞬间压回剑鞘。
王甲打了个饱嗝,收起那幅大有来历的仙山图,“今日这场误会,诸位不妨仔细回想一下,我从走出府邸,来到这座大堂,何曾做了什么?难道陈平安因为听到了几句刺耳话,至多再加上被曹衮几个看穿的一份腌臜心思,陈平安就敢擅自斩杀一个浩然天下的本土飞升境?那他就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
“要我说得如何直白,你们才能明白一个道理?扶摇洲飞升境王甲,虽说无功无补于扶摇洲,却也无错无过于浩然。”
“说句实话好了,我佩服你们这些剑修,但是我并不觉得你们在杀力够高之外,有任何过人之处。”
“打开天窗说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再与你们开诚布公一件事?其实我也是一位剑修。我就不会去剑气长城。”
宁姚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不知为何好像陷入沉思中。
于是她就没有出剑。
即便王甲自己揭老底,承认自己是一位剑修。
可是宁姚如今连那头十四境候补鬼物,都杀得。杀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剑修,更简单。
任你是什么十四境候补,与真正的十四境,哪怕只有一步半步之隔,依旧是一道天堑。
不曾亲自置身此境,便不知此境的玄妙神奇。
只需说眼界一事,比如人间的凡俗夫子抬头望月,一团朦胧,成为练气士,便依稀可见月中山峦脉络,到了陆地神仙,在那天气清朗时节,竭尽目力,偶尔可见宫阙轮廓。跻身了上五境,稍微屏气凝神,定睛望去,便无任何月相变化,再没有弦满朔望的区别,等到证道飞升,抬头一瞥,一轮巨大悬空的明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月中旧时宫阙与山脉起伏,纤毫毕现。
可是一旦合道,成为十四境修士,天地间便会多出一条专属于自身的道路。
解梦者,可见人间亿万梦境。大道涉及姻缘者,可以瞧见无数条红线挂空。
陈平安眼神熠熠光彩,冷不丁以心声问道:“虚君道友,你跟宝瓶洲田婉,北俱芦洲娄藐,桐叶洲韩玉树,熟不熟悉,有没有一起做过买卖?”
王甲甚至懒得搭话,这都什么跟什么。
陈平安笑问道:“虚君道友,你说自己是剑修,就是剑修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那我要是早点见着你,何必在剑气长城牢狱中,吃那么多的苦头,才成为一名剑修?”
王甲刚想要说话。
陈平安摆摆手,“意有所求,坑蒙拐骗,唬人而已,谁还不会。知己兄,我可是老江湖,论起江湖经验的丰富程度,宋高元几个年轻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
看似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宁姚视线低敛,快速翻了个白眼。
曹衮和玄参对视一眼,宋高元这小子,何德何能,名字竟然能够出现在“几个”之前?
不过“知己兄”这个新鲜出炉的绰号,确实挺好听的。若是王忻水在这里,定要公道话一句,隐官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照理说,山上山下的论心论迹,如果再牵扯到是非功过,好像自古就是没有真正掰扯清楚的一笔糊涂账。只是单枪匹马行走江湖那会儿,曾听人言说一个比较勉强的道理,不问过去是功是罪,但看现在是正是邪。”
沉默片刻,陈平安下意识伸手轻轻拍打椅圈,思量一番,稍稍视线转移,望向司徒积玉和蒲禾那边,笑问道:“听了虚君道友的这些诚挚言语,是不是心里边气归气,再设身处地,好像也算合乎情理?至多就是个真小人而已,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司徒积玉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算今天不做掉王甲,这位虚君道友的徒子徒孙,以后下山游历,悠着点。
蒲禾双手掌心抵住,搓手不停,说道:“理解归理解,手痒更手痒。”
陈平安再看向曹衮他们三人,“所以这个局,很用心,火候极好,因为是专门针对聪明人的。”
“王甲想要的效果,就是一个不合理,但是合情。”
“若无谢松花和宋聘两位剑仙在场,王甲还真不一定会走这一遭,因为你们聪明归聪明,金丹境界毕竟摆在那边,剑术还是不够高。”
听到这里,曹衮问道:“这个王甲,难道是在故意找死?”
玄参疑惑道:“我们就算中了他的圈套,激愤之下,合力出剑杀个仙人,当然半点不难,杀个飞升境,好像还是很难。”
宋高元说道:“当然很难,但不是全无机会,谢松花递出第一剑,宋聘的扶摇跟上,再加上蒲禾他们几个,至少有一线机会。”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对了,王甲要的就是这种一点点的可能性,才能不断积累出一个让你们情愿卯足劲递剑的结果。如果宁姚没有现身,他还有更多的激将法,环环相扣,表面上看似退让,实则牵着你们鼻子走,再不小心打伤屋内一二金丹剑修,尤其是当此地斗法殃及别处那些孩子,双方就不死不休了,王甲此行目的,到这一刻,终于达成。”
“他既不是什么剑修,之所以说这个,大概是瞧见情形不对,觉得避暑行宫那位侥幸建立不世之功的隐官大人,真是名不虚传,胸襟广大,气度海量,大有唾沫自干的古风,比起某几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
宁姚听到这里,咳嗽一声。
提醒某人,你们难得久别重逢一场,
陈平安只好收起某门轻易不施展的本命神通,没办法,见着了曹衮几个,总感觉像是身在避暑行宫,忍不住,习惯成自然了。
“总之,王甲就是故意惹恼我跟宁姚,还有你们的,他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也不是什么飞升境,只是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伪境而已。”
“对吧,知己兄?”
王甲闻言摇摇头,嗤笑道:“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姓陈的,要不要我祭出本命飞剑?”
曹衮笑道:“知己兄咋个还急眼了。是剑修就是剑修呗,一屋子人,谁还不是剑修呐。”
玄参拆台道:“曹衮你被这乡音连累了,骂人半点不凶。”
宋高元笑呵呵道:“不算骂人,只是跟隐官大人有样学样,可惜天赋和功力都不够,未曾学到嫡髓,差了好几个米门神。”
宁姚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拦着陈平安了。
她虽然在飞升城还顶着一个隐官身份,可由于当年始终没有去过陈平安坐镇的避暑行宫,哪怕对早年那边的风气,有所耳闻,到底不如今天亲眼见亲耳闻。
陈平安绕过椅子,双手笼袖,开始踱步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曾经去过一趟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是走过路过不错过,我便问了陆神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嗯,就是那位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问他扶摇洲这条矿脉的横空出世,是不是那位蛮荒文海留在人间的后手,陆道友比知己兄厚道多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惜耗费大量心神,专门为此闭关算了一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身边,带着两位飞升境剑修供奉的缘故,又着急赶路,反正陆道友出关的时候,心神萎靡,说你们这扶摇洲,因为当年白也一人剑挑八王座的关系,天象极其紊乱,由于处处山河破碎,地利也是变数很多,遍地的节外生枝,导致他折损百年道行,也只推算出一个很模糊的事实,就算真是蛮荒文海当年亲手埋下了全椒山这处伏笔,也……无害人之心。至于是吉是凶,他暂时没有定论。这话说得,实在太笼统了,等于没说嘛,一个局部的事实,哪有资格谈真相。”
“沾了隐官和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两重身份的光,我可以随意翻阅避暑行宫和文庙功德林档案,再归功于另外一位陆道友,我敢说自己,对飞升一境的了解,要比飞升境还要透彻和全面。”
陈平安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位贴壁的虚假剑修和伪飞升境,“王甲,你是要靠剑仙递剑,来助你兵解脱劫,真正跻身飞升。”
王甲默然。
毕竟言语无用。
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客,无论境界眼界,还是城府心计,到底是要比曹衮几个胜出一大截。
“那位深谋远虑的蛮荒文海,扶摇洲这条矿脉,于他而言,不外乎两种作用,一种是打得到宝瓶洲大渎以北,蛮荒妖族就可以两头并进,分别杀向北俱芦洲和流霞洲,慢慢啃下前者这块硬骨头,后者流霞洲却是个纸糊的,难度远远低于扶摇洲和金甲洲,这条储量惊人的玉石矿脉,就可以让朱厌之流的畜生,将其搬迁到金甲洲,不管是按功封赏,让几个掌控西线的蛮荒军帐瓜分掉,还是作为跨海架桥之用,都是有意义的。”
“第二种,就是算计我那位合道三洲的先生,当然他真正最想要算计的,还是我陈平安,以及五彩天下的宁姚。”
“他既然想要瞒天过海,就需要借刀杀人。借刀杀人,就又需要一把好刀,在扶摇洲,藏个必须亲身入局、来到全椒山这巴掌之地的飞升境大妖,过于扎眼了,未必逃得过文庙的勘察,和阴阳家的法眼和推演。一个怯战怕死的本土仙人境,就刚好。”
“见到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十数种设想,可是在棋盘上怎么推衍和演算,哪怕加上陆芝,谢狗,还有柳勖他们几个,各自秘密传回落魄山的信息,都不觉得你们能够成事。但是当我看到你的一刻,就一下子想明白了。”
“因为你是要以兵解破兵劫,得以脱劫跻身飞升境之际,就是扯动矿脉开启阵法之时,一位飞升境练气士失心疯一般的不惜自毁,才可以导致一洲半壁山河就此破碎陆沉。”
曹衮他们还好,在避暑行宫,是见过大世面的。
屋内几个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地仙剑修,听着那位年轻隐官轻描淡写的娓娓道来,他们早已背脊发寒。
王甲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平安冷笑道:“你知道聪明人,不管是一般聪明、可以骗骗傻子的,还是学究天人绝顶聪明、能够骗过所有聪明人的,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在于我们每做一件事,都有所求,不肯落空。”
王甲叹了口气,“陈平安,你说的道理说破天去……算我怕了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跟你实实在在澄清一点,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我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剑修,也确实如你所料,我需要以外力强行兵解,来渡过自身命理中一洲劫灰、山门覆灭、自身兵解三场兵劫中的最后一劫,谢松花和宋聘的到来,的确让我喜出望外,我甚至故意喊来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刻意为之,就算不被落魄山那位供奉砍上一剑,自有手段,与曹衮他们起冲突。”
他娘的,只靠陈平安这套巧舌如簧的说辞,自己恐怕就算不被宁姚一剑砍死,或是被谢松花他们乱剑砍死,明天肯定就得去功德林吃牢饭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随便换成个旁听的,都要相信几分。
陈平安这家伙,心真脏!
难怪能够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自己太过小觑了他。
王甲是真怕了,再不坦诚几分,十有八九,今天是要渡劫不成,就此身死道消了。
他发现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自己。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古怪问题,“玉璞王甲,兴许知道自己是自己,仙人王甲,当真亦然?”
王甲心中惊骇万分,好像后知后觉,猜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局面,他眼神中布满了祈求意味,好像在言语一句,隐官救我!
陈平安其实早已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从大堂门口到跨过门槛的每一步,甚至是伸手触及椅圈,每一次轻轻拍打,都是在运转五行本命物。
全椒山之内鱼龙混杂的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来此碰运气做点小买卖的凡俗夫子,前者悉数被抛出山外,后者全部被搬山迁徙离开,两拨人在距离全椒山极远的一处地界,或是跟下饺子似的,飘落在地,或是凭空更换了站立位置。
期间也有一些施展手段、不肯挪窝的地仙,等到一把飞剑抵住他们的眉心,就有数了。
不敢劳驾剑仙礼送出境,他们自己就忙不迭跑路了,毕竟人人心湖当中,都响起了那位剑仙撂下的一番狠话和几句提醒,“敢跟老子抢钱抢地盘,一个个活腻歪了?飞升境之间的斗法,也是你们可以趟浑水摸鱼的?!”
“你们在那处山头汇合,别忘了带着凡俗夫子一并御风悬空,有符舟就用上符舟,记得不可双脚着地,能跑多远是多远,谁敢漏掉任何一个凡俗夫子,我回头就宰个地仙,算是补上一条命。金丹元婴地仙的人头不够,就拿地仙之下的中五境来凑。”
曹衮几个,与谢松花他们,屋里屋外所有剑修,都已经在刹那之间便离开了全椒山地界。
他们一起帮着那些练气士和凡俗夫子,尽量远离全椒山。
大堂之内,便只剩下陈平安,宁姚。还有那个仙人境瓶颈的虚君道友。
陈平安说道:“准确说来,你是尸解,再当死士。”
“在这场阴谋中,还有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得有一个足可猜出周密‘无心’之用心的大妖,与之巧妙配合。”
“我一进门就说了,都是聪明人,都别辛苦藏掖了,何苦来哉?”
“对吧,精通炼物的甲子帐官巷?还是那位与我齐名的绶臣兄?”
“你们俩怎么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不如结为道侣好了嘛。放心,红包份子钱,我下次,再次做客蛮荒,一定会补上的。”
王甲不受控制,嘴唇微动,响起一位老者爽朗的嗓音,“不愧是南绶臣北隐官,我与绶臣剑仙如此处心积虑,仍是无法伤到隐官分毫。果然能够让隐官跌境的,只有隐官。”
王甲嘴中响起另外一个温醇嗓音,“如何?我早就说了,不该贪大求全的,能赚一点是一点。”
又有人插话一句,“隐官大人,我也在,机会难得,咱俩多聊几句?”
“陈兄,我如今也有道侣了,那咱俩就别礼尚往来送什么份子钱了?”
陈平安将这些闹哄哄的“叙旧”一并置若罔闻,双手笼袖,微笑道:“既然聚得这么齐,估计萧愻就在旁边吧?”
那边萧愻果然哈哈笑道,“宁丫头,我如今在这边混得还行,第三高位王座,要不要我顺手做掉一个凑热闹的废物飞升境,就当是送给你们俩的份子钱啊?”
宁姚也没搭话。
那个“王甲”眼神恢复清明,好似重归本来面目,看向那一袭青衫,摇摇头,好像在说一句,算了,事已至此,不用救我了。
原来陈平安以心声提醒宁姚,帮忙悄悄递出细微一剑,他再以飞剑井口月开道,同时用笼中雀又切割出一座隔绝小天地,如此才找到了王甲的真正心神所在,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了这位修士的某些过往,同时试图救下真正的王甲,手段迭出,动作极快,以一连串符箓镇压人身小天地山河。
既然宁姚在场,她又已经跻身十四境,作为此事主谋的绶臣便懒得多此一举,只是将那王甲真身连同阴神阳神和魂魄悉数牵动炸碎开来,更为阴险的手段,在于绶臣有剑气盘踞在一处王甲神魂不起眼的气府内,就算陈平安可以借来几张大符,能够一举逆转一小段光阴长河,也只是让那看似恢复如常的王甲更加煎熬罢了。
王甲的真身崩碎景象,就像一树花开花落。
宁姚递出一剑之前。他嘴唇微动,眼神中有一种释然和解脱神色,他与那一袭青衫,喃喃低语。
宁姚收剑归鞘,犹豫了一下,问道:“他临终之际,跟你说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句话,一句是‘与你无关,无需愧疚。’”
宁姚等了一会儿,问道:“还有一句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给出答案,是八个字。
宁姚点点头。
陈平安沉默许久,想起一事,抬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是瞎猜的,不过绶臣和官巷脑子不好,经不起诈。我笃定王甲沦为牵线傀儡,最关键的一个依据,你知道是什么吗?”
宁姚摇摇头,“猜不出。”
陈平安说道:“你想与‘王甲’出剑,那就一定有理由。”
宁姚说道:“这算什么理由?”
陈平安走到大堂门口,跨过门槛,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摸出那只朱红色葫芦,晃了晃酒壶,轻声笑问道:“我很好奇,是怎么能够做到留力的?”
宁姚坐在一旁,“你不是很擅长猜别人的心思,好像还有一句口头禅,‘你猜?’”
陈平安仰头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眯眼笑道:“有你在身边,我就懒得动脑子了。”
宁姚说道:“还记不记得我跻身十四境,来到这边,见着的你第一个分身,寓意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化名陈旧,距离正阳山才几步路的竹枝派裁玉山,贪嗔痴慢疑中的慢。”
宁姚一挑眉头,竟然不是嗔?!
她还以为是一种制怒的手段呢。
所以宁姚现身此地,才肯收手。
既然猜错了,自己属于误打误撞,宁姚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将心爱女子的可爱表情,尽收眼底。她猜错了,也是对的。
轻轻摇晃着酒壶。
陈平安总觉得人间每一只酒壶上,好像都写有两个自相矛盾的词语。
豪饮。
止酒。
陈平安抬头豪饮一大口酒水,似乎要想止酒,也很简单,喝完壶中酒水便可以。
人间暮春,草长莺飞。
方才有人希望那位青衫剑仙做件事。
“有请隐官,大斩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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