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让小米粒敲开门,屋内快步赶来开门的,是个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轻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传弟子的徒弟,如此说来,她是这次造访落魄山五宗道士中,辈分最低的那个了。
看来飞仙宫的道门规矩,不轻。
瞧见了门外的一大一小,朱紫绶一愣再愣。
一愣是终于瞧见了早就如雷贯耳的陈山主,二愣是陈山主脖子里骑着那个黑衣小姑娘。
这座府邸厅堂那边,瞧见门外的光景,便有几个道士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就不动声色。
既然是来落魄山登门做客,主人随便些,不拘小节,他们当客人的,总不好说三道四。
朱紫绶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礼,也顾不得看那陈山主是否还礼,她就侧身低下头去,让出道路。
陈平安跨过门槛,小米粒早就涨红了脸,轻轻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脑袋,陈平安却笑着说不着急。
陈平安有意无意,稍微放缓脚步,见那朱紫绶没有跟上的迹象,陈平安也就继续前行,走出去十数步,身后年轻女冠才挪步。
到了堂屋门外,陈平安这才将小米粒放下,朱紫绶犹豫了一下,就等在外边,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转头,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绶这才赧颜且心慌地快步迈过门槛,回到自己最靠门的座位那边站着,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诸位道门高真。”
先前朱紫绶开门的时候,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了约莫小半数道士,等到陈平安跨过门槛,与朱紫绶擦肩而过,又有道士纷纷起身,直到陈平安来到堂屋门口,就只剩下一位少年道士依旧坐着不动,是陈平安自报名号的时候,此人才缓缓起身,依旧比所有人慢了一拍,回了个潦草的稽首礼。
堂屋足够宽阔,摆放十几张椅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两把椅子还空着,自然是为此山真正主人准备的。
陈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气,我们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长褂,稍稍露出脚上那双布鞋,陈平安缓缓落座,坐在薛直岁对面,小米粒与那少年道士相对而坐。
陈平安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小米粒的肩膀,笑着介绍道:“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周米粒,暂无道号。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庙,会请经生熹平帮她挑个好一点的道号。”
小米粒一手拽着棉布挎包,一手轻轻挠脸,难为情,真是难为情,她尴尬得桌儿大嘞。
薛直岁便与那位护山供奉点头致意,说了句客气话,贫道在此预祝周供奉得个美好道号。薛天君再介绍起自己这边的道士。
许多道士顿时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与那姜尚真,那般厚爱个小姑娘,原来她是位深藏不露的一山供奉。
越是大宗门大仙府,护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显赫。像那龙虎山天师府内,不就有一位道号炼真的十尾天狐?
作为祖庭正宗的桃符山,这次来了总计四位道士。一位鹤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师尊杨玄宝,她身份极为特殊,前身曾是于玄的开山弟子,兵解转世,被于玄亲自寻回山中,再次收为亲传弟子,故而杨玄宝前后两世都是鹤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杨玄宝潜心修道两千载,又只收了香童这么一位亲传,所以少年曾经多次跟随师尊,破格去往云梦洞天修道,杨玄宝甚至多次请师尊法驾光临鹤背峰,亲自为香童传授符箓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辈分高,天资高,眼界高。
此外桃符山最负盛名的三座相邻山头,一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马虎,意思却是不小,这次各来一人,梁朝冠,文霞,解姗,一道士两女冠,道龄都不大,年纪轻轻就是峰主候选。
上宗羽化山,别称“箓山”,这条主要道脉,只来了个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学问驳杂,是公认的山上全才,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下宗飞仙宫,宫主薛直岁,道号“值夜”,这位道门天君是于玄六位嫡传之一。所以此次出游,他辈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职护道。薛直岁带了两位,再传弟子鲁壁鱼,鲁壁鱼某位师妹的弟子朱紫绶。
斗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带着掌门师兄梅真的两位嫡传弟子,田宫和白凤。
经纬观只来了一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观主赵文敏是师兄弟。
薛直岁一一介绍他们道脉法统、身份境界的时候,有起身的,有点头的,有微笑的,也有干脆就是闭目养神的。
其实还有两个年轻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鵷,王瓜,一大早就结伴去小镇了。
薛直岁用上了一张符箓,告知他们陈山主已经亲自登门,结果那俩道士根本没理会。
薛直岁也没有强求他们赶回集灵峰,孔鵷和王瓜来自羽化山和斗然派的藩属门派。
而这样的藩属宫观、仙府门派,大概有二十来个,藏龙卧虎,陆地神仙一大把。由此可见,符箓于玄一脉,是何等庞然大物,如何枝繁叶茂。
陈平安其实早就翻过某位编谱官的那本册子了,不过仍是耐心听过了薛天君的介绍。
等到薛直岁介绍完毕,笑望向对面的陈山主。
这才是浩然山上宗门、谱牒修士之间一般意义上的打交道方式。
陈平安立即跟上言语,微笑开口道:“贵派是几座天下都有所耳闻的道家大宗,我们落魄山只是刚刚有点起色的小门小派。于前辈这次让诸君来此游历,蓬荜生辉,我这个当晚辈的,诚惶诚恐,既怕慢待了诸位道门高真,又怕礼数上用力过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闭关才出关,怎么都该亲自去牛角渡将你们接上山的,再摆下一桌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薛直岁笑道:“哪里当得起陈山主如此兴师动众,我辈道人,幽居山中,潜心修炼,天大地大不如闭关事大,陈山主今天能够拨冗一见,已经让我们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就是你说一句可曾去过某某山,我说一句去过了,风景相当不错,特色在哪里,别处难得一见。你说一句飞仙宫某某道观的门口石碑如何古迹,我说一句哪里哪里,欢迎陈山主有空去那边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一事,可以无视。总之就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双方都好。搁陈山主跟薛宫主这么个气氛融洽的聊法,喝酒得续好几杯,品茶得加好几壶开水,才能不口渴。
那昏昏欲睡强打精神一般的丁道士,在陈平安落座然后开口说话那会儿,稍微搭了一下眼皮子,听着听着,就好像愈发犯困了,缩了缩脖子,略作调整,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说是睡姿。
其实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轻道士,论真实岁数,不算年轻了,毕竟有了两百年道龄,可如果算上他刚刚跻身的仙人境,就又显得太年轻不过,此人在陈平安进门之前,可以说是最有礼数的道士之一,等到陈平安开口,他反而就觉得无聊了。
心心念念的落魄山,原来不过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轻隐官,亦是俗人一个。
白走一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单手托腮,打了个哈欠,好歹没出声。
白凤百无聊赖,抬起双脚,轻轻磕碰。不晓得王瓜这趟下山,会不会带点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一起去那槐黄县城了。
王庭芝,梁朝冠,解姗,他们几个都还好,类似场面,毕竟见多了。
可能换一个场景,说不定斗然派掌律祖师王庭芝、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就是率先开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一脉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陈山主现身那一刻起,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这位青衫男子。
桃符山,连同其余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属门派,授箓道士和各家仙裔、杂役们,还有一众附庸宫观庙的常驻道士,怎么都有五六万人之多。就有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好事者,选出了几个最具风神的丰仪女冠,她就有两个关系极好的羽化山师姐、经纬观师妹,她们就在那榜单上边,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们一听说自己要来宝瓶洲落魄山,能够见着那个陈平安,两位平时与谁都没个笑脸的女冠,都快疯了,不约而同找到文霞,她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言语絮叨个不停,有位师姐还偷偷交给文霞一把纨扇,说是让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开启镜花水月,若是“凑巧”在路上遇见了那陈平安,最好可以没话找话闲聊几句……她肯定感激涕零,必有重谢!
犯花痴么,问题是你们至于吗?
来之前她还不好确定此事,如今近距离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作派、嘴脸,文霞就很想告诉那俩花痴,真心不至于。
只说陈平安劈头盖脸那句开场白,大概是想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什么要给自家护山供奉去文庙、找经生熹平挑个道号……
听得文霞差点没当场笑出声,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馅。
她觉得可笑之余,难免大为失望,这与那种做客一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边炫耀自己与谁谁相谈甚欢的修士,有什么两样?
记得年少时跟着师父、师叔一起外出游历,路过一座历史悠久的老字号宗门,那位驻颜有术的宗主聊着聊着,便说了句我上次与于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师父还好,笑着听着就是了。何况对方也不算骗人,确有此事。
叶师叔当场就起身离席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那个仙人。
问题是就连文霞这个一向不苟言笑、传道极为严苛的叶师叔,叶澹,榜上排第二,仅次于鹤背峰杨玄宝,连她都一并古怪起来。
“卓哉叶处士,皎皎净如练”,说的就是她这位至今还没有道侣、甚至拒绝过数位上五境男子的叶师叔。
叶澹炼化有一张祖师爷亲自赐下的至宝符箓,说是远古遗物,道法高如祖师于玄,也只是将其炼化到更高一层,传说一经祭出,符出如龙,有那“青绫三万尺”的说法。
叶师叔吩咐过她,让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物。
回到二候峰,记得告知一声。
在二候峰,只要叶澹愿意说话,可比峰主还管用。文霞当然不敢不当回事,所以这次登山,她比谁都更期待与陈平安见面。
在那二候峰后山的茂密竹林中,对青山如面壁,美人独倚幽篁。
女冠幽居,黄卷青灯,窗影幢幢,风过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一处形胜道场,只因为主人的性子太过清冷,常年闭门谢客,却像阴森森鬼宅一般。
叶师叔在元婴境瓶颈时,曾经去过剑气长城,文霞是知道的,去过战场,被蛮荒妖族偷袭,叶师叔为此身受重伤,她也清楚。
只不过那是大几百年前的旧事了,照理说,与侥幸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视?
文霞心中叹息一声,大概是正因为没有见过,清高如叶师叔,才会对陈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测叶师叔真正在意的,兴许根本不是陈平安这个人,是那地名的剑气长城,是那头衔的隐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叶师叔的反常举动了。
田宫双手插袖,看似“目视前方”,安安静静听着陈山主与薛天君的废话,实则道士早已神游万里,双手藏在袖中掐诀不停,不动声色做道门功课了。
如果说上宗羽化山,是以“汇总天下符箓、力争以量取胜、没有任何缺陷”作为修道宗旨。
那么下宗之一的斗然派,就是单取一个“攻”字。所有祖师堂秘传符箓,无一例外,都走攻伐一道。
作为斗然派掌门梅真的嫡传,田宫跟师妹白凤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数,后者属于天赋异禀,能够靠着“吃”符涨道行,谁都羡慕不来,所以白凤也是整个斗然派最游手好闲的一个,没有之一。田宫却是一个痴迷画符、将闭关当作吃饭喝水,以至于师尊梅真需要专门给弟子安排一位护道人,常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时不时提醒田宫可以出关了,需要休息一段时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会神,可以适当懒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胜,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别洲游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个灵宝派,他家符箓也是不差的,于祖师经常说灵宝派一脉的道统符法,其实是被所有人小觑了,其法,师承远古,其道,大有渊源,只要是画符的道士,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田宫却对此不以为然,自家大符尚未学完,去什么南婆娑洲,访什么灵宝派。
这种舍近求远,只会让自己距离大道更远。绕“道”而行,浪费光阴,注定得不偿失。
他那位掌门师尊对此无可奈何,不过对于这个得意弟子的说法,大概心中是深以为然的。
确定好人山主当下不忙了,小米粒赶紧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好人山主,那个中土文庙,那啥道号?不会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么道号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哑巴湖大水怪,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号,容易道号跟绰号打架。
陈平安笑着回答一句,“吓唬他们的,我这是显摆自己跟经生熹平关系好、在中土文庙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释重负,心里偷着乐,哇哈哈,美滋滋。就说嘛,这么大事儿,好人山主怎么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灵峰,唯一一个喜欢单独闲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过山脚那边,与那看门人仙尉闲聊了盏茶功夫。
他还是今天堂上听得最认真的一个人,这位经纬观道士坐姿端正,聚精会神,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听了个全部。
要知道他的师尊垢道人,与鹤背峰杨玄宝一般无二,都是于玄嫡传,所以李睦州的辈分,很不低了。
何况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余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师兄赵文敏卸任观主一职之后,接替观主的,就是这个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婴境,所以他听到赵师兄打算让自己接任观主,可谓措手不及,连连摇头,如何都不敢答应此事。
哪有一个元婴境住持经纬观事务的道理,其余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经纬观,李睦州无比在意。
但是赵师兄当时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师爷,说上次在中土文庙,祖师爷已经点头,认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当面驳回祖师爷的决定。李睦州还真有此想法,结果立即回神,祖师爷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经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当面”怎么驳回?
赵师兄大笑不已,使劲一拍师弟肩膀,“担子不轻,哪天师弟觉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脸皮薄,寄信一封给师兄,到时候我们再议新任观主人选。”
李睦州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好勉强为之。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正襟危坐的经纬观道士,以心声说道:“小米粒,你随便找个由头,比如就说要巡山去了,先离开这边,我要跟他们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没办法,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足足一千颗金精铜钱,我得认真对待几分了,可不能让于道友觉得陈道友待客不周。”
伸长脚背、脚尖刚刚触及地面的小米粒一听这个,如获大赦,她终于不用连双手都不晓得摆在哪里嘞。
她以心声着急说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酝酿一会儿措辞,场面话,不太熟,保证下次一定比这次好,不过这种保证不作保证,嘿。”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说道:“那这次我先帮你编个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说,不用保证什么。”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鸡啄米。如果不是这里外人太多,她得给好人山主竖起个大拇指。
陈平安笑问道:“今天这种事情,觉得烦不烦,怕不怕?”
小米粒认真想了想,“不烦不烦,半点不烦,如果两边都坐着自家人,那就半点不怕,今儿有一丢丢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陈平安嗯了一声,柔声道:“下次喊上掌律长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们中间不说用话,认认真真发个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开开心心道:“‘这次’还没结束,我就想着‘下次’早点来嘞。”
陈平安笑着开口言语道:“周供奉还有事要忙,需要先行离开。”
小米粒滑下椅子,双脚站定,规规矩矩打了个道门稽首,告罪一声,缓缓走出屋子,跨过门槛,到了府门那边,黑衣小姑娘不忘转身打了个稽首,她这才转身离开,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拨了拨汗水打湿的几缕头发,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正要准备撒腿飞奔向竹楼那边,却发现周首席和余米就站在不远处,还帮她从好人山主的私宅灶房那边,拿回了金扁担和绿竹杖,前者与她笑着招手,后者朝她竖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脸,挺起胸膛,大摇大摆走向他们,伸手接过绿竹杖和金扁担。
米裕以心声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着隐官大人一起待客了,这种大场面,都不紧张?”
小米粒轻声道:“紧张,咋个不紧张,紧张得我都快要牙齿打架了,故作镇定,都没记清楚好些事情。”
米裕会心一笑,别看小米粒这会儿满头大汗,其实每次巡山时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一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装饰细节,怎么个站位,他们走在道路上的先后顺序、相互间拉开距离长短等等,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落魄山头号耳报神的绰号,是怎么来的?
老厨子曾经问过小米粒,怎么会有这种细致观察的好习惯。
小米粒毫不犹豫就给出那个答案,以前在哑巴湖,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记得他们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有资格参加玉圭宗祖师堂议事,紧张得一坐下,就想赶紧起身去茅厕,憋得难受。”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头,手抖得厉害,出剑就不稳。”
结果就是直接给一头妖族畜生开膛破肚了。其实米裕本来是想要将其当头斩成两半的。
米裕觉得太过丢脸,略微思量一番,就决定变竖斩为横切,几次出剑横扫,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小米粒,还记不记得,陈山主在里边,是怎么称呼于老真人的?”
小米粒皱着眉头,迅速心算一番,说道:“五次‘于前辈’,六次‘于老前辈’,两次‘符箓于玄’。就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们山主还是太客气啊。”
他也是当过峰主、宗主的人,还以家主身份管着一座云窟福地很多年。
于玄为何这么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问道:“有说法?”
小米粒竖起耳朵。
姜尚真笑着说了句奇怪言语,“徒孙懂事于前辈,徒孙无礼于道友。”
米剑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对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着恍然。
那座府邸那边,出现关门的细微声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够高,所以都听得见那点动静。
米裕没在意,姜尚真却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没能忍住,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算不上,那帮仙缘深厚的修道天才,个顶个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这一关门,传道道士,道士观道,大概不会太久之后的将来,今日愤懑憋屈者,来日暗自庆幸不已?笼统言之,能算是一桩山上美谈吧?我们山主还是仗义啊,一向买卖公道,童叟无欺。如果不出意外,于老真人会觉得给出一千颗金精铜钱,不亏,还有赚?”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谨慎性格和行事作风,收了钱,滴水不漏待客一事有何难?
看来是懒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干脆做笔一锤子买卖了?
由此可见,山主如今确实很忙,闭关一事,千真万确。
这让周首席愧疚万分,自己帮不上山主什么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难怪好人山主专门叮嘱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门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
姜尚真笑着解释道:“具体过程,回头你自己去问隐官大人,反正就是本来可以‘你客气、我和气,双方见了面就道别’的萍水关系,只因为山主收了那笔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只好劳心劳力些,必须硬着头皮,拗着性子,与那帮外人说几句……狂话?”
米裕心中好奇万分,还想多问些,周首席已经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府邸厅堂那边,陈平安扯起青衫长褂,翘起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开始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这一连串古怪动作,让薛天君都一头雾水,更不提其余面面相觑的道士了,以至于那个丁道士都睁开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陈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关了门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帮着于道友,与诸位学道之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自家话了。”
————
山门口那边,趁着轮到岑师傅教拳的光景,郑大风着急忙慌又往集灵峰山脚跑。
实在是担心那几个丫头片子,会与后山曹鸯一般,错付了痴心在大风哥身上。
否则他为何故意脱了布鞋抠脚熏人?不如此作践自己,天晓得要欠下多少情债!
他喜欢的,终究还是金翠城郑清嘉、青裙妇萧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脚,陈灵均正坐在桌旁,跷二郎腿嗑着瓜子,必须与那仙尉道长致谢几句,只是话不多说,说多了就见外。
郑大风拿起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调侃一句,“青简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带下酒菜的。”
陈灵均后知后觉,好不容易想明白这个说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乱比喻的大风兄,哪有你这么调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顾自捧腹大笑起来,哎呦喂,肚子疼。
白景前辈终于舍得重新返回跳鱼山帮忙传道,这让总算可以回到拜剑台的老聋儿,得了个片刻清净。
老聋儿在这落魄山,既要在拜剑台给弟子幽郁传授剑术,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箩筐怪话,还要时不时解答袁化境几个疑难问题,先前更要去跳鱼山,给一帮小崽子当什劳子的传道人,一个个神色恭敬,大气都不敢喘,瞧老聋儿就跟给庙里塑像敬香差不多,这让老聋儿非但不觉得舒坦,反而别扭至极,浑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剑气长城多矣,想当年,每次出门,去那城头参加议事,还是很受孩子们欢迎的,气氛火热,唾沫四溅的。
这才来落魄山几天,就这么被使唤了,隐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拜白玄所赐,袁化境已经知道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老聋儿,唯一一位妖族出身、却能跻身巅峰十剑仙之列的老剑仙。所以袁剑仙问起问题来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闭关一事就一拖再拖,半点不着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询问老聋儿,当年以蛮荒修士身份,独自仗剑登场头,扬言要与老大剑仙单挑,结果如何,与老大剑仙交上手了吗?
不用那老聋儿扯东扯西,白玄就已经帮着回答了,“蠢丫头尽问些蠢问题,老聋儿修道资质不行,废物一个,他那点剑术,跳起来都够不着老大剑仙的膝盖,交手什么。单什么挑,问啥剑,交个屁的手。”
“老大剑仙只需要站着不动,翘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聋儿碾死了。”
“只等老大剑仙鞋底板触地,啪叽一声,城头开出朵血花,老聋儿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聋儿活蹦乱跳到了曹师傅的落魄山,说明当年老大剑仙鞋下留情了呗。”
老聋儿笑呵呵没说什么。
纳兰玉牒也有问题想不明白,“按照这个说法,老聋儿总不能是自己一架没打,就主动要求留在剑气长城吧?”
老聋儿笑眯起眼,不愿给出那个真相。说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乐也罢,哪怕是在徒弟那边,都没说此事。
这壶好酒,舍不得喝。
一栋茅屋门口,站着个被白玄一口一个袁剑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闲事,性格再孤僻骄傲,每次碰到这种一老几小的“闲聊”,都会忍不住旁听几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飞升境老剑修,被几个孩子这么埋汰,为何半点不生气?是老前辈境界高了,胸襟就广?
那个叫白玄的,资质确实好,如今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号龙声的甘棠前辈,一位飞升境,还是剑修!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里就恭维到哪里?
老聋儿心湖响起一个声音,“一般供奉,赶紧去跳鱼山,顶替我给那帮孩子传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灵峰看个热闹。”
老聋儿面色悲苦,赶紧从一张竹椅站起身,心声言语却是欢快的,“好嘞,白景前辈,我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聋儿一步缩地至跳鱼山,袁化境犹豫了一下,就去那边檐下坐下。
白玄习惯性拎着一只紫砂茶壶,提梁壶形制,里边泡着枸杞茶。
白玄仰头喝了一口茶水,打了个嗝,老气横秋道:“袁剑仙,有事要问?无妨,你我关系不差,白某有问必答。”
之前裴钱来了趟拜剑台,白玄瞬间呆若木鸡,不愧是九个同乡孩子里的扛把子,颇有急智,就说自己不练拳了。
裴钱一脸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问他一句,“这么好的练拳资质,半途而废,不觉得可惜吗?”
白玄缩了缩脖子,说自己最近必须专心练剑,否则就会被柴芜拉开太多境界,过段时日再把拳脚功夫重新捡起来。
一想起这个糗事,白玄就英雄气短。
不过听陈灵均说如今来了个问拳输过裴钱的,姓温什么的,武学境界尚可。来这边,属于愈挫愈勇,这不直接找上门问拳来了。
白玄一听就来劲了,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啊,拳法不高胆魄壮啊!白玄就想要偷摸过去,碰个头,让对方录个名,共襄盛举。
不过奇了怪哉,裴钱这个半点不讲武德、说压几境全是骗人的家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师妹的郭竹酒那边,就很好说话啊。
袁化境笑问道:“白玄,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辈既然是飞升境,为何在剑气长城,相对名声不显,排名不高?”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的排名,老聋儿确实靠后,名次好像跟纳兰烧苇,陆芝当邻居。
白玄摇摇头,“袁剑仙啊,平时觉得你脑子挺灵光的,原来是装得像,这问题问得好没道理,老聋儿就是个外人啊,要求他太多,岂不是显得我们剑气长城没本事?我们剑气长城也不差老聋儿这一境两境的放水。”
纳兰玉牒点点头,“这个账,算得没毛病。”
姚小妍小声问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观海境瓶颈了啊?”
白玄没好气道:“妍啊,这就是你年纪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个观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惊小怪?骂人不带脏话是吧,跟谁学的?”
睡了个懒觉的郭竹酒站在一栋茅屋门口,她看了眼在那边装大爷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认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练剑,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稳扎稳打就可以了,曹师傅对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资质好,否则也不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只是你为何会觉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觉得白玄以后的剑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
白玄用一种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告诉袁化境,“我飞剑品秩太低,在剑气长城,肯定活不过二十岁。来了这边,可以想一想明天,至于后天就算了,没必要想太远的事情。如果没有跟着隐官大人来这边,是去了飞升城,总是要时常出去历练和涉险的,那我就连‘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
郭竹酒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我师父,其实很想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你剑术。但是你当时不愿意跟谁拜师,师父还遗憾来着,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师父亲口说你以后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没关系。所以你将来在某某境界的时候,落魄山这边会安排谁给你秘密护道,师父早就心中有数了,所以你不必气馁,明天后天大后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剑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须好好想一想了。这些事情,师父没让我说,我只是瞅着你心境不对,根本不像个纯粹剑修,提醒你几句。”
白玄蹦跳起身,问道:“真没骗我?!”
郭竹酒反问道:“骗个小傻子好玩吗?”
白玄一时语噎,忍了。
毕竟郭竹酒进过避暑行宫,正儿八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她确实不笨的。
郭竹酒说道:“回屋练剑,早点破境。你这个岁数的观海境,在我们那边不算茫茫多,却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个不稀奇的事。之后哪天,闭关之前,你这个观海境瓶颈,好好想一想,周首席为何将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远游,记得再仔细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壮阔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龙城,是否登高望远,当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圆眼睛道:“这些事,都是姜老哥与你私底下说的?”
郭竹酒没好气道:“你是猪脑子么,需要说什么,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着提梁壶,一手五指摊开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龙门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么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没有一种天下无敌的气势了。”
方才瞧见袁化境的视线,郭竹酒倒是没说什么。
心想也是个即便到了剑气长城、同样进不了避暑行宫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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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位陈山主大言不惭,当场说出“于道友”这个称呼,屋内一众道士,神色各异。
陈平安却好像完全不清楚他们的异样,稍稍偏移视线,望向那李睦州,“我记得经纬观有个垢道人,是于道友屈指可数的嫡传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战场?我翻过文庙档案,这位玉璞境观主,好像拼着身死道消,也没攒下多大的战功?”
有道士使劲一拍椅把手,与那陈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却是望向陈平安的同时,与那位大动肝火的道士伸手虚按几下,示意暂且安静,我们不必跟着主人一起恶语相向,对方是何用意,再多听几句,可能便会水落石出。
陈平安则只是望向那个李睦州,“你是那跛脚道士的亲传弟子,内心深处是怎么个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几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静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闻言答道:“事实。”
陈平安笑问道:“竟然半点不生气?怎的,经纬观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边吃香火?”
李睦州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缓缓说道:“既然陈山主是在阐述事实,我听了再恼火,也不好反驳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我想要反驳,境界不够。但是不妨碍从今天起,我经纬观一脉,对落魄山,对陈山主,敬而远之。”
陈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脸上假装没事,其实很生气了,但是修心养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还记得几句传道授业解惑之外的师尊教诲,跟为人处世和立身之本有关?所以不愿像市井少年那般,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干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缓缓低头,打了个稽首,再起身,转身往大门那边大步走去。
没有阻拦。
陈平安没有拦着,薛天君也没有开口挽留,身后大堂只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经纬观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只手,轻轻打开门,再关上门……却看到青衫男子,面带微笑,双手笼袖,站在门外?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只是对你而言,屋内其余道士,可能当不起此说。”
李睦州一脸茫然,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页泛黄纸张,好像从哪里撕下来的,递给李睦州。
李睦州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后,将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抬起头,问道:“请教陈隐官,你为何不是将此物送给先前来此做客的师公?”
一页纸上,写着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剑气长城的详细档案,一笔一笔记录着每次战功的大小。
纸上内容不多,字迹……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对于李睦州而言,这一张纸,何止是重如山岳。
师父从不说自己在剑气长城的事情,甚至就连师父去过那边,经纬观道士,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李睦州跟师兄赵文敏,只知道师父是在那边跌境的,虽然返回浩然天下,修养多年,终于重返玉璞境,但是师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玉璞了。为此师公于玄几次想要让师父去一趟云梦洞天,师父只是不肯,说名额有限,机会难得,要让给那些真正的仙苗,让给年轻人。
陈平安淡然道:“当徒弟的,过了倒悬山,去了剑气长城,当师父的于道友又没去过。所以给你这个给垢道人当徒弟的道士,我觉得更合适一些。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好了,我如果是于道友,就是打闷棍,套麻袋,也要将弟子垢道人,先丢到云梦洞天再说其他。不肯修炼,不愿浪费洞天的道韵灵气?那就待着好了。”
李睦州心情复杂,神色古怪,这一刻,终于将说话确实“掏心窝子”的山主,与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两者印象重叠几分。
陈平安微笑道:“这边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脚那边,与道士仙尉多聊几句道法。”
李睦州点点头,走出十数步外,才记起与那位年轻隐官道一声谢,猛然转头,却发现陈平安依旧站在门外?!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们这些个谱牒修士啊,方才田宫一巴掌拍下去,都没拍碎那张材质寻常的椅子,就不觉得奇怪吗?”
“李道长,容晚辈说句难听的,你师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这战场厮杀的手段,与蛮荒修士斗智斗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难尽,在剑气长城,积攒战功不多,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年是我坐镇避暑行宫,而不是那个旧隐官萧愻,你师尊的战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窝子”的言语,忍不住问道:“就连薛天君都没有察觉?”
陈平安微笑道:“毕竟是位仙人,于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纸糊的境界,薛天君确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但是他现在动不了,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见那青衫男子挥挥手,李睦州只得稳住道心,下山去找那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
天外,两老头凑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须给于老哥瞧瞧肩膀了,“会不会把话说重了点?需不需要我提醒几句?”
于玄神色认真,摇头道:“不重不重,半点不重,骂得好,很好啊。我还觉得陈道友说轻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这个关门弟子,啥都好,唯有一点,暂时不够好,就是做人太实诚,缺了点心眼,行事过于正派了。”
于玄无奈道:“老秀才,陈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孙们当傻子,你也把我当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声,“可不能这么讲,伤和气,伤感情了,于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却说两家话,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给于玄揉肩膀,老秀才问道:“于老哥,力道还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关注人间那处屋子的动静。说句不夸张的,提心吊胆呐。那一屋子年轻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犹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脑袋上。
于玄转过头。
老秀才说道:“轻了?那我力道加重几分,于老哥,跟我客气个啥,矫情。”
于玄默不作声,继续看那屋内。
只是刹那之间,便一无所见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叹了口气,“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数你老小子做买卖最精明。”
于玄也学老秀才唉了一声,笑问道:“肩膀哪儿酸,老哥帮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气爽,年轻个几十岁!”
原来屋外一个真身陈平安,而那屋内,那个陈平安一手提烟杆,一手轻轻拍了拍膝盖,继续在那边大放厥词,乱人道心。
“学道者多如蒿如草,闻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兰,道外证道者凤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证道的道理,可惜你们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门,毕竟没有第二个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凑巧,在座各位,你们这些躺在祖师爷功劳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还真不一定有资格来谈什么清浊之别、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们各自的那位师尊,祖师,太上祖师爷。于玄此生修道,过于顺遂了,一辈子全然不知‘钱’字难关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自然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摆谱?”
“我陈平安真正摆谱的时候,是你们眼穷,没机会看见而已。”
在那城外,是谁与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来了一场各凭本事定生死的捉对厮杀,先宰了离真,再一人在阵,剑指十四王座。
是谁领衔避暑行宫,在那倒悬山春幡斋,你们知道什么叫鸦雀无声?老子让谁站着谁就不敢落座,让谁坐着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庙与蛮荒天下托月山对峙,在光阴长河畔参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议事,在天外,坐镇大阵中枢,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郑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盘,跟你们这帮道士,又不沾亲带故,还不许我摆摆阔,说几句刺耳的大实话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陈平安早就有数,心里跟明镜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着最烫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钱。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铜钱,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够了,没必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浩浩荡荡十几人。
归根结底,就是不缺钱的于老真人,来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钱“买”道心,能买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谓良苦用心,想着把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丢到落魄山,借机磨一磨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锋芒和傲气,不要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个个总觉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换个位置,顶替了谁,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规重,门风好,兴许可以批量养得出、拘得住一个表面的礼字,却未必提得起一个理,更难抓得住一个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脉山中道士,双眼要见青天大道,不要总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过于计较几个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经独占浩然“符箓”二字,终究未能与龙虎山赵天籁、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所以他那几条道脉的谱牒修士们,还不至于太过心高气傲,等到于玄一人赶赴扶摇洲,驰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箓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种意义上,某个“于玄”却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这个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飞仙宫、斗然派和经纬观,去到了所有藩属门派当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鹅蛋脸少女姿容的王瓜,没有身穿道袍,都换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装束,他们一起逛过了小镇的螃蟹坊,铁锁井,路过那条骑龙巷,最后犹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对方率先提议,结果都不敢开这个口,一个用眼神埋怨对方,胆识呢,远游境武夫的气魄何在?一个满脸无奈神色,我对那位年轻隐官又不好奇,是你觉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见对方的身影,不如来这边看看的。王瓜思来想去,就去建议他们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会儿,孔鵷只得点头,又不是要当翻墙的蟊贼,何必心虚嘛。
可是等那真实姓氏是司徒的少女,来到了泥瓶巷那边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几步,又后退几步,乐此不彼。
孔鵷靠着拐角墙壁,揉了揉额头,不就是你家长辈,有位剑仙去过剑气长城,回来后对那年轻隐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们家族再被称为什么美人窝,跟你“王瓜”也没半颗铜钱的关系啊。司徒积玉总不可能当月老,帮你与那位年轻隐官牵红线吧?再说了,如今不都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次在自家酒铺喝了点酒,就都要在门外睡觉的……
少女自言自语道:“修道之士,积攒外功,内炼精神,当寓清于浊,须用晦而明。孔鵷,这种空泛的道家笼统语,有意思么?”
孔鵷懒洋洋道:“我修道没啥天赋,年少时被发现有画符的资质,属于掉坑里了,要是专心练拳,如今怎么都该止境境了吧。”
有人缓缓走在泥瓶巷中,向他们两个外乡人走来,笑言道:“没有那么容易跻身止境的,山巅境还有几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说了算啊?”
那人说道:“我说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娇笑,收敛笑意,已经猜出对方身份的少女,连忙打了个稽首,“小门小派的王瓜,见过陈先生。”
孔鵷本来觉得总不是任何一个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个陈平安吧,这会儿赶忙站好,抱拳道:“晚辈孔鵷!”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看来于道友很看重你们,明明不必来这里,还是让你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明就里。
陈平安说道:“带你们随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点这个头。
他虽然是授箓道士,却更多是以纯粹武夫自居,如今见着了一位能够让曹慈鼻青脸肿的“前辈”,得谦虚些。
遇见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胆子,虚心请教。眼前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点头说好,谢过陈先生。
之后孔鵷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这位身份极多的陈先生,真就带着他们开始闲逛小镇了,还邀请他们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坐,说是在压岁铺子买了糕点,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见心仪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却见少女额头其实渗出汗水,显而易见,远没有表面那么镇静。
孔鵷便心里打鼓,总不至于,是那胆大包天假冒陈平安的货色,准备劫财又劫色?
白雾茫茫中,有人环顾四周,心中惊骇万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田宫,打碎椅子,可是要赔的。”
在那碧天云海之中,不知为何会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抬起头,只见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头顶,四周罡风大震,“有缘乘坐鹤背之人,当知天上风大彻骨寒。你这孩子,叫童香对吧,还是叫香童来着?无所谓了,反正你就不懂这个道理。”
屋内不同道士,面对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轻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头,分别瞧见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还有那文霞,只觉得那天他们与陈平安闹了个不欢而散,很快就乘坐龙蛇踪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后山,在竹林瞧见了那个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声叶师叔,当那“叶澹”转过头来……文霞瞬间道心失守,干呕起来。
被誉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处名胜古迹,停杯亭。就因为那位人间最得意,曾经在山中喝过酒。
同样是此山中,鲁壁鱼瞧见了十几头蛮荒天下的旧王座大妖,不同姿态在那山巅,却用同一种眼神,看蝼蚁一般看着自己。
而那独自散步的朱紫绶,却是在凉亭内,瞧见了那位风采绝伦的人间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着与她点头致意,说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继续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着瞬间被陈平安斩杀殆尽的满地尸体,有那被飞剑洞穿头颅的道士,瘫软靠着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颗脑袋的道士,抬起手想要扶住脑袋,却颓然垂下。有那被连人带椅子一并拦腰斩断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怼,在仇恨他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于道友心中,你们这些人当中,最自负者是谁吗?猜对了,是你,薛直岁。”
这还只是个楔子。
真正好戏还在后头。
貂帽少女坐在屋顶喝酒,咱们山主真是大忙人一个。
屋内何止是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条滔滔江河,不知不觉中,早就分出了十数条支脉。
陈山主以符箓对符箓。陈宗师以拳法对道法。
陈隐官以剑术对符箓。陈道长以雷法对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陈先生总之就是以道理讲道理。
谢狗觉得陈平安要是哪天跻身了飞升境,自己如果还没有跻身十四境的话,还真不一定敢说赢他啊。
而那个陈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楼,坐在崖畔,头顶坐着个莲花小人儿,一起悠然看云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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