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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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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壮丽画卷摊放。

渡船刚刚离开北岳地界,刘羡阳就扯开嗓子喊陈平安。

趴在桌上睡觉的陈平安,站起身,就以心声喊了几遍夜游神君,没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来到船头,再对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现在船上,其实当他听到神号之时,魏檗在披云山立即就松了口气,对于陈平安这次酝酿多年的复仇,尤其是对马苦玄的那场“封神”,魏檗正因为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厨子和郑大风,更加担心,说是提心吊胆都不夸张。

陈平安已经脱了靴子,盘腿坐在船头,晃着一只朱红葫芦,不喝酒,只是听着酒水晃荡的声响。

如释重负的魏檗背靠栏杆,好奇问道:“大骊刑部的飞剑传信,霁色峰剑房那边没有收到?”

陈平安说道:“收到了,我看过了,忙正事,就懒得回复。”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你这家伙没回信,整座大骊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这位国师大人的心思,连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让礼部捎话给披云山,害得他必须亲自走一趟刑部衙门。这算哪门子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抱拳摇晃几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魏檗问道:“如何安置他们?”

陈平安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暂时把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鱼山好了。不管是武夫,还是修士,都在一山。一两年后,如果当真再送来一拨剑修,还是照样,不用送去拜剑台。跳鱼山地盘再不大,只是丢进去三十人,不算个事。如果我没记错,山中现成的建筑其实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余间,足够用了。而且离着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会将扶摇麓开辟为个人道场。”

教拳之人,其实好选,郑大风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宫教拳多年。

但是传道之人的选择,就小有尴尬了。

陈平安当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适。

到底不是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还是学拳,如果起调太高,对于这拨初出茅庐的十六人而言,其实并非全是好事。

至于如今担任落魄山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其实说她是学究天人,半点不夸张,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还是不合适。

魏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记录着那十六人的详细档案。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不看了。”

若是平时,魏檗还会抱怨几句类似甩手掌柜当上瘾了的言语,只是此刻看着陈平安的憔悴脸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陈平安说道:“除了郑大风负责教拳,还可以让岑鸳机当副手。为人教拳,帮人喂拳,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学拳。”

魏檗愣了愣,点头笑道:“好主意。”

魏檗说道:“陆雍和郑清嘉都在山中了。”

陈平安疑惑道:“陆真人这是做什么?”

魏檗说道:“帮助赵著跟你们落魄山要个客卿身份,在霁色峰祖师堂有座椅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这也需要陆真人跨洲远游,亲自跑一趟落魄山?是专程给你道贺送礼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轻声道:“她多出个姓氏。”

顾灵验,郑清嘉。

对蛮荒妖族修士来说,为自己增添姓氏,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她道号鸳湖,别号“五花书吏”。

在蛮荒天下那边,她是少有生性不喜争夺、当然也不确实擅长厮杀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说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认祖来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顾璨归宗。”

陈平安问了个古怪问题,“她是单独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却也懒得多问,“就一个人。”

不过但凡是个玉璞境,几乎都会一手袖里乾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装几个人,载多少物,就得看术法高低了。

陈平安不再多问什么。

因为这里边涉及一桩可大可小的秘事。

当年陈平安独守城头那会儿,曾经有一架车辇,坐着一群蛮荒女修,莺莺燕燕,一路往北,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年轻隐官。

车辇当中,除了大妖官衔的后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谱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鸳湖最器重的嫡传弟子,尽得真传。

魏檗问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畅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关系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陈山主解释几句,这尊夜游神君便返回了披云山。

陈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从袖中摸出三颗金精铜钱,轻轻放在桌上,依次排开,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在山下,这是一句劝学之语。在山上,却是别有深意。这个“金”,就是金精铜钱。

于老真人做事情确实雷厉风行,参加完披云山那场文庙封正典礼,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场,但是于玄留下一句话,至多一月之内,桃符山那边就会有人,带着一千颗金精铜钱赶来落魄山,半借半送给陈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颗,不收利息,而且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尤其是于玄还主动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给陈平安的三百颗“债务”。

那么距离郑居中所说的一千五百颗,陈平安提升飞剑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实很小了,就只有两百颗。

而且这还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铜钱。

只是那三十六颗金精铜钱,刚好凑成了一套“北斗丛星三十六天罡”,极为罕见,堪称价值连城。

如果陈平安只是将其炼化为光阴长河之水,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却可以炼为一座无需“请神降真”的大阵,三十六尊神将,负责坐镇光阴长河之畔。

从余时务那边也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精铜钱,本可以补上这个缺口,可双方既然临时成为了盟友,陈平安就没好意思留下,一开始余时务还不肯收,说没什么用处,陈平安当时还劝说一番,余时务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现在想来,果然是学艺不精,没有真正领会火龙真人那句生意经的精髓,“跟人做买卖,脸皮不能太薄。”

其实先前与马苦玄一战,那个赝品“周密”的身躯,就是用金精铜钱打造而成,一千颗?两千颗?

这么多的金精铜钱,马苦玄从何而得,一场厮杀,从头到尾,陈平安始终没问。

其实马苦玄在被一剑斩杀之后,这家伙在最后关头,连魂魄都舍去不要了,明摆着是要将这些金精铜钱一并留在那座笼中雀内。

不管是马苦玄带不走的遗物,还是胜过一场的战利品,总之陈平安就是没收。

陈平安反而凭此这些“余下”的金精铜钱,帮助马苦玄开辟了一条崭新道路,护住他的部分魂魄一并转世之外,还帮马苦玄与今生此身,与曾经隶属于旧天庭的那条神道,彻底撇清了关系。

陈平安分出一粒心神,进入笼中雀小天地内,来到那座仙府遗址的山脚拱桥,心神与那年轻道士合二为一。

三道身影联袂赶至,余时务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除了余时务,还有蛮荒女修萧形,以及马府厨娘于磬,或者说是曾经的樱桃青衣公孙泠泠。

显然不仅仅是余时务,他们一样很好奇为何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气象。

与马苦玄那场架,陈平安担心横生枝节,就将余时务三个“拘押”在此地,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职权。

陈平安没有解释详细缘由,只是跟余时务说了个大概的结果,余时务怔怔无言,继而喃喃低语,还好,还行,如此最好……

那萧形本想阴阳怪气嘲讽一句心慈手软,怎么成就大事业……结果不等她开口,身形瞬间坠入那条长河中,差点溺死。

公孙泠泠对此颇为解气,那个失心疯的骚婆娘总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下一刻,恢复自由身的萧形,便凭空来到公孙泠泠身后,与她耳鬓厮磨,再贴住她的后背,萧形同时飞快伸出一条白藕似的胳膊,绕过公孙泠泠的腰肢,蓦然上提几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微微皱眉,萧形便停手,脚尖一点,身形后掠,坐在桥栏上,伸手摩挲着一只望柱顶部,妩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陈平安置若罔闻,说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损严重,接下来就有劳诸位辛勤修补了。”

萧形眼神炙热,望向那位厨娘被往外撑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处,曲线惊人,饱满异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红嘴唇,娇滴滴言语道:“隐官大人,奴婢与你商量个事呗,不如将她赏给我吧,我便死心塌地与你鞍前马后,不用多久,保管将她调理得服服帖帖。”

陈平安眯眼不语。

天地晦暗不明之余,却又渗出一种鲜红颜色。

萧形立即知道厉害了,噤若寒蝉,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应,如果说陈平安是此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那么他的心情起伏,就会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陈平安看向公孙泠泠,“以后她如果再敢纠缠你,耽误你营造天地填金描色的进展,我会让她好好学学‘后悔’二字怎么写。”

公孙泠泠说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钱无关的薪俸。”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公孙泠泠说道:“如果可以保证她不可以继续纠缠我,我希望你在让萧形在容貌身段不变的前提下,她裤裆里多出一条屌。”

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半点不怕,“到时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无妨,就是遛鸟。”

陈平安无言以对。

余时务更是头皮发麻。

公孙泠泠说道:“那我换个要求好了,换成让我多出此物,再让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阴,我要干死她。”

陈平安无奈道:“你们都去看看郎中。在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帮你们设定一层禁制,咫尺万里。”

余时务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萧形掩嘴娇笑,“于磬,早晚你会耐不住寂寞的,主动与我鱼水之欢。”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道:“公孙泠泠,我刚刚在那京城崇阳观内,见过萧朴和刘桃枝了。以后等到时机合适,我可以帮你恢复樱桃青衣的身份。”

公孙泠泠默不作声,双拳紧握,只是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余时务,我们边走边聊。”

余时务巴不得赶紧远离那两个娘们,跟着陈平安一起登上那条神道,山路两旁依旧是横剑挂尸的渗人景象。

相较于萧形和公孙泠泠,余时务是最后一个进入陈平安这处心境道场的,等他越来越熟悉此地“基础”之后,越是佩服陈平安的营造手段,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尤其是等到陈平安交给他关牒和枢纽,余时务终于明白为何萧形会那么快速描绘出天地万物,本以为她是精于此道,天赋异禀使然。原来是陈平安早就打好基础了,萧形,还有那于磬,只需要拣选构件再组合起来即可。比如在一处好似“万法源头”的奇异地界,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各类建筑,星罗棋布,森罗万象,井然有序。余时务跟她们,能够随意驱使某物,既可以将其缩为小如芥子,也可以将其扩大如星辰,全凭各自心意。

只说其中的道观寺庙一项,作为“稿本”的道观便有六十二座,寺庙则有八十一处,关键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铁佛寺的二十四诸天雕像,灵霄观的灵官像,大纯阳万寿宫的壁画朝元图,骑马关山门的灵谷寺,南屏山净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罗汉……

此外还有道观、寺庙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两座“底本”,类似那官府铸造铜钱的雕母钱……被拆解出来的物件,更是种类繁多,例如匾额,对联,神像,壁画,藻井,油灯,栋梁,卯榫,砖石……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制定出高低等级,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来。

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叠加和组合,而是一种类似儒家广义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圣开出外王”。

一栋建筑整体,可以拆解为成百上千、甚至是数以万计零碎、细小的局部构件,他们三个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萧形才会那么快速营造。如今他们几个,在增添天地万物的数量上,当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难度上,却是做减法。

此等奇思妙想,这种别出心裁。余时务已经不算是什么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此外山顶犹有一口清泉,灵气浓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谁觉得乏了,就可以来此直接饮水,打坐吐纳,休歇养神,补充灵气。

按照那萧形的说法,这么多的天地灵气,相当于一个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备吧。

来到山顶,青砖铺地,陈平安走到水潭旁边,没来由说了句,“马苦玄是一个聪明人,他更是一个别扭的人。”

关于他的本命飞剑,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亲身领教过。

但是被马苦玄观想请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喜欢跟自己、跟别人、跟这个世界闹“别扭”的人,其实很多。

比如刘羡阳就从不喜欢跟人嘴上说对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邻居缓和关系,又不愿主动开口。

大概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说话,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时务猜不出陈平安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余时务问道:“陈平安,你当真需要我们这些‘外力’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当然需要。”

余时务追问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让一个人顿顿吃红烧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还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时务笑道:“当然不好受。”

陈平安说道:“同理。由我一手营建出来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筑,不管如何精巧,处处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胜过你们一筹,你们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会有一种厌烦、腻歪甚至是恶心的感觉。这种直觉,不太讲理。所以就需要你们几个了。”

余时务喟然长叹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无错’的境界。但是有一天,发现某些‘错误’是如此可贵。”

陈平安缓缓说道:“需要有人代替这座天地一直犯错。错误越多,这座世界,就越真实可信。”

余时务赞叹道:“豁然开朗。”

如果他真能摆脱那场劫数,余时务真想去落魄山求个一席之地,哪怕是当个看门人也行。

陈平安笑道:“要当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座椅,难度更大。”

余时务倍感无奈。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暂时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铜钱?”

余时务气笑不已,“明明是物归原主,怎么就变成代为保管的东西了?道上剪径,抢钱就直说,何必说借钱!”

陈平安保持姿势不变,果真点头说道:“抢钱。”

余时务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两百三十多颗。”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余时务摇摇头。

陈平安问道:“余道友,你想看某个并非全貌的真相吗?想好了再回答。”

余时务毫不犹豫道:“看!为何不看?”

只见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树,悬挂着无数个几近最小的“一”。

余时务怔怔无言,唯有瞠目结舌而已,实在是被眼前一幕,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既倍感壮丽惊艳,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陈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罢,总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彻底混淆真假、虚实之界线。

走马观花所见景象,终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间许多揭开谜底的真相,依旧是骗局也好,已经是事实也罢,总会让人有“不过如此”之感。

但是当陈平安只是揭开“全貌真相”一个序幕的时候,余时务就已经道心不稳。

此刻还是道士装束的陈平安自嘲道:“不纯粹有不纯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着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上边记载着一门修士眼界越高越对其看重的术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头看着这些文字,片刻之后,陈平安有些目眩神摇,只好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这本老书,最前边的序文和后边几页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间也被撕掉并不相连的数页纸,总计五张。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被陈平安补全了这五页。

此书是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李槐送给陈平安的一本“鬼画符”。

是药铺杨老头随手送给李槐的,李槐再随手赠送陈平安,无异于雪中送炭。

大骊太后早年得到福禄街卢氏“上供”给朝廷的五张,其中一页,就记载了一门穿墙入室的术法。

她眼拙,完全不识货,只将其视为一门穿墙术。

最终被带着小陌一起进入皇宫的陈平安,得到这五张书页。然后李槐就是送书。

兜兜转转,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巧不成书。

李槐说自己看得脑瓜子疼,不是客套话,关于读书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业评语所说,“力有未逮”,胜在“治学勤恳”。

陈平安得到这本珍稀异常的古老道书,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在之后的修道路上,助力极多。能够看出很多的门道学问,陈平安甚至可以单凭“吾指一剑”四个字,就将这句完整法诀与剑术裴旻,作为裴旻不记名弟子的鸟瞰峰陆舫,和藕花福地镜心斋指剑术联系在一起,更甚至陈平安猜测前身是小镇卢岳的白裳,必然有杀手锏,与这门指剑术有关,说不定以后道上狭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剑斩开陈平安的笼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诀所言的“软如杏花,薄如纸页”,白裳仗剑轻松“穿墙”往返,所以陈平安得悠着点了,必须防着白裳这一手。

陈平安还想起了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记得当龙窑学徒的少年岁月里,经常跟着姚老头一起入山寻土,陈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见东边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骊珠洞天坠地之后,那座山头便凭空消失了。准确说来,是两座山一起失去了踪迹。后者名为双峰山,又叫破头山,而距离此山约莫五十里路的凭墓山,又叫东山!

陈平安曾经问过崔东山这两座山头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还是被谁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却能与世隔绝……崔东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没事,就让那头绣虎背锅,逮着机会就大骂几句老王八蛋,过过嘴瘾也好。

心中念头一多,陈平安就有点头疼欲裂,只得赶紧收束思绪,抬臂握拳,轻轻敲击额头,用来镇压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舒展手臂几下,闭着眼睛,后脑勺向后轻轻磕着椅背。

白泽说过,承载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陈平安跻身仙人境,就会好受多了。

确实没骗人。

顾璨站在门外廊道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房门。

等顾璨进了屋子再关门,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说道:“想问就问吧。”

顾璨坐在桌对面,开口问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练气士的记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对付一个元婴境,信手拈来。比如老妪蒲柳,还有隐藏在莲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萧形。对付玉璞境,难度不小,我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和灵气,关键是无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层层厚纸张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坚牢,火苗越大。”

顾璨沉声道:“能够对付元婴境,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若能随意清除掉一位元婴境的关键记忆,对症下药,你们岂不是等于对付心魔,有了一种治本之法?”

顾璨说的是“你们”。

陈平安故意忽略掉一个“们”字,沉默片刻,摇头道:“别忘了,我一开始用的词语,是‘剐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痕迹,陈平安问道:“你拿什么填补这条看似细微实则巨大的沟壑?”

就像从人身上剐去一块肉,无论大小,终究不是受了伤痊愈结疤、或是白骨生肉这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缓缓道:“寻常练气士,宗门谱牒修士,甚至连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个真相,但是你没有理由不知道。”

顾璨点头道:“我们的一切所见所闻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实都被一一记录在神魂中,不自知,难以自觉。”

陈平安说道:“‘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这句话,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实可以视为‘记忆’的一种旁注,别解。”

说到天资,比如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的王孙。

顾璨跟陈平安他们两个,太有默契了。

这种别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陆沉熟悉,还是我更熟?

跟我记仇什么,跟刘羡阳那个大嘴巴记仇去啊。

我跟一个大嘴巴记仇什么,我只跟你这种小心眼计较。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次,蒲柳也好,萧形也罢,‘陈平安’之于他们,记忆并不深刻,牵连并不广泛。切割起来,相对比较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会将他们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帮你锦上添花。他们一旦与我久处,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们就会几乎彻底失去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说篡改记忆,删减此物再增添别物,最终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难度其实不算太大,难就在难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脉络合乎道。但要说凭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断所有元婴境修士的心魔扰乱,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顺时而动,对某些人,偶尔为之。”

如此作为,等于主动承担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谁不追求一个不枝不蔓。

想这么做的,做不到。有心无力。

做得到的不想这么做。有力无心。

陈平安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顾璨。

天地间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吗?

郑居中说他见到过。

这意味着郑居中可以……让任何一位元婴境修士,随意跻身玉璞而无心魔!

陈平安甚至怀疑郑居中此次“闭关”,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视为伪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动降临白帝城,论道!

顾璨说道:“我会争取在四月创建宗门,五月初一赶到宝瓶洲。”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顾璨看着他。

陈平安愈发疑惑。

顾璨撇撇嘴,“亏你那么聪明。”

陈平安气笑道:“少卖关子。”

顾璨说道:“刘羡阳打算把婚礼定在五月初五这一天。”

陈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长久沉默。

使劲绷着脸,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户那边,望向外边。

顾璨的这个答案,是陈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顾璨也默默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虫。

曾经的他们,经常一起走在田垄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可能是家乡太小,年纪太小,眼界太小,他们都不敢把未来想得太大。

————

刘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总堂,交出萧朴那件法袍,请高人帮忙抽丝剥茧,仔细勘验有无伏线存留。

他在离开崇阳观之前,与萧朴叮嘱一番,让她小心为程师伯护道。

他这次赶来宝瓶洲,就三件事,为程师伯护道一段时日,度鄠州元朝仙归山修行,劝说陈平安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

萧朴问道:“元朝仙怎么办,就这么晾着她几年,先磨一磨锋芒?”

总堂那边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丛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须将她从宝瓶洲带回山中。

刘桃枝点头道:“虽说山上劫数,十有八九,在劫难逃,可是修道之士,内炼精神,积攒外功,确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数。她还需在红尘里多加历练。”

萧朴说道:“话虽如此,刘师兄也不能耽误了她修道的最佳时机。”

刘桃枝说道:“我去见一见她,先传下一门剑术。萧师妹无需从旁指点,我们下山随缘度人,他们上山修道却要自度。”

萧朴摇头:“我自己经此一劫,如今哪有这份心气,就躲在这里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气又重,故而极有压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与之对视,有山岳压顶之势。

所以那个宝树就紧张万分,当对方送出那部道书,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只管自己逐字逐句讲解过去,她头脑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钟山,去了趟长宁县某条陋巷,一路跑回崇阳观,见着了老道士,少年满脸遗憾神色,“白云跟他爷爷搬家了,我问邻居,一问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给他们的人,他也说不知去向,只说爷孙俩在屋内,留下了些碎银子。”

老道士抚须笑道:“缘分不到,求而不得,你与那朋友白云,此事皆然。不必伤心,明天能否相见,明天便知。”

钟山嗯了一声。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问道:“靖师,你老人家听说过‘鹤息’这个说法吗?”

老真人咦了一声,道:“你小子如何知晓这种道门术语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当然有,这个山上说法,却不算通俗,较为生僻,为师可以知晓‘鹤息’此语,寻常道人就未必听说过了。”

宋巨川腹诽不已,那厮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决定还是走一趟永嘉县竹竿胡同那处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净眼术,果见门口悬着艾草,而且是两枝,只是并未贴靠宅门。

没那脸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轻轻叩响铺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开门,她打量一番,问了个奇怪问题,“吴道长?”

老道士疑惑不解,说道:“是薛姑娘吧?贫道姓程,道号回禄。在那崇阳观修行。登门来此,确是得了吴道长提醒,冒昧来此,想与薛姑娘购买门口所悬艾草。”

薛如意十分纳闷,看了又看,却是瞧不见什么,“哪里有艾草?”

之前确实有个油腔滑调的年轻道士,在她这边无事献殷勤,说什么赠卿一双艾的言语。

凡俗门户,悬挂菖蒲艾草用以驱邪避鬼,也就罢了,她薛如意作为鬼物,在这鬼宅悬挂艾草?亏那骗子道士想得出来!

只是薛如意也不管这些,懒得与那老道士掰扯,转身就走,大门自行关上,她只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别跟我谈钱,只送不卖。”

她这一手,便立即镇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够让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气度极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么艾草什么崇阳观,她无精打采,脚不点地,一路飘回那架秋千,轻轻晃荡起来,一双绣鞋,高高低低。

好像只要她不转头,身后就会蹲着个捧碗道士,她一转头,就是空无一人。

瞧着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确定无误,当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誉为迎春“主帅”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颜如花,好像补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

裴钱通过一张三山符跨洲来到云岩国,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头的大树枝头上,默默喝酒。

远远可见鱼鳞渡的灯火如昼绵延成片,裴钱没有急着去那边的桐荫渡船,想着某些心事。

背后那边,有人双脚勾住树枝,头朝地倒挂在那边,做着鬼脸,说着吓唬人的言语,“小姑娘,猜猜我是谁啊,怕不怕啊……”

裴钱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后砸去,打中对方额头,打得那假装吊死鬼的大白鹅,身形前后晃荡起来,嚷着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额头,身形翻转,飘落坐在裴钱身边,崔东山笑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摇摇头。

崔东山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该扶灵柩挽棺者,一并皆作新鬼。千里无炊烟,死人如乱麻,尸骸暴晒城野,头颅相属于道。飞燕春归,巢于林木。”

“不曾想桐叶洲这么快就恢复生气了,只求山上仙师跟各国权贵老爷们的忘性,别再那么大了,不然死了那么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壶酒,往崔东山那边递过去。

崔东山摆摆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东山随即搓手道:“有几件事,当小师兄的,要与裴师姐禀报禀报,首先,见过于禄和不客气了,于禄是个敞亮人,直白误会说他在旧卢氏王朝地盘那边,见过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后者还送给他一盒丹药,珍贵得很,是那号称‘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笔,而这位葛仙君,就是裴师姐刚才那张符箓上边写的那个谁谁谁。”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个死乞白赖纠缠贺小凉的徐铉,很快就是于禄立国的助力之一,于禄这小子贼精贼精,问我行不行,我一个大老爷们,碰到这种混账问题,能说不行?!此外那位黄庭国紫阳府的开山祖师、道号洞灵的吴懿,老蛟程龙舟的嫡长女,已经开始着手在燐河畔重头再来,再次开山立派作祖师了,不出意外的话,门派名称该是纯阳府,她大概是希冀着以后可以更改一字,变成纯阳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吴懿也是有点东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师兄跟曹晴朗,将那些愿意离开莲藕福地、重返故乡的桐叶洲人氏,通过一口与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来到了这边,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识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气氛融洽,小半的炼气士、以及他们的仙家后裔,都愿意跟大泉姚氏攀上关系,连夜排着队,与姚近之签订了各种秘密条约,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赶回去各自复国,神主归位,抢地盘之类的。作为报酬,大泉王朝会无偿给我们青萍剑宗一艘名为‘雷车’的跨洲渡船。”

听到这里,只是默默喝酒的裴钱终于开口说道:“怎么就是你们青萍剑宗的了,必须通过落魄山祖师堂议事,才作数。”

崔东山唉了一声,“这话说得如飞剑嗖嗖嗖戳出小师兄心口无数窟窿了……”

裴钱扬起手中酒壶,“少扯有的没的,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哀怨道:“先伤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伤害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悠悠然道:“咱们福地那边,资质相当不错的女修孙琬琰,狐国沛湘的亲传弟子罗敷媚,还有刚刚跻身金身境的剑客曹逆,铁了心要与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学几手拳法的袁黄,不靠谱得很靠谱的少侠乌江,还有松籁国绛州的女子武夫贺蕲州他们这些个,完成了‘护道’一事,觉得机会难得,都愿意出门多走走,在这桐叶洲长长见识,这会儿估计都在结伴赶来云岩国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观,那份神乎其神的传道之姿,不知让多少男子佩服,女子爱慕,先生啊先生,从不自误,于男女情爱一事,更是洁身自好,挑不出半点瑕疵,可就是不知误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误者最误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喽。”

裴钱咧嘴一笑,这话中听。那个她曾经称呼为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崔东山笑道:“至于我们那位奔波劳碌任劳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里慌啊,头回遇到大道之争还未必争得过的小陌先生,憋着气卯足劲想要证明自己呢。他带着四位在莲藕福地内应运而生的剑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来到桐叶洲,周首席还从福地带走一个化名许娇切、真名“萧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书院。她与天目书院的温煜温山长,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好些躲在幕后的旁观者,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东山笑道:“暂时就这么些事情,汇报完毕,恳请裴师姐下达指示。”

裴钱只是说道:“其实很想要跟着师父一起游历浩然,但是我说不出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是愁这件事啊。”

裴钱斜眼道:“很好笑吗?”

崔东山立即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裴钱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那几个蛮荒余孽搅局者,他已经有一条线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画像,是那个化名豆蔻的蛮荒剑修。师父让你放宽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机会顺藤摸瓜,说不定可以将那个金丹境符箓修士一并找出。”

崔东山学那白发童子做派,开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无敌还要无敌!”

裴钱说道:“马苦玄已经死了。师父受伤不轻,那把长剑夜游断成两截了,承载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结果师父走了一趟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不知为何,竟然又受伤了。师父让我不用担心,我倒是想要不担心,只是没办法不担心。”

崔东山点点头。

裴钱说道:“师父这次闭关,除了跻身仙人境,还重返止境归真一层。”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这是好事啊,你怎么瞧着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裴钱默不作声,也不喝酒。

崔东山说道:“在天外,帮着礼圣,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们,一起阻拦两座天下相撞,先生负责主持大阵,很能打熬武夫体魄的,所以先生从气盛到归真,其实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没有以‘最强’跻身归真。”

崔东山咧嘴笑道:“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得,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况如今浩然蛮荒两座天下衔接,先前又是恰逢万年难遇的‘下雨’期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会冒出来的,先生没有得到最强二字,遗憾自然是遗憾的,却也不至于让大师姐你这么郁闷吧……”

裴钱怔怔望向远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还是想要看到明天后天。

崔东山摇头晃肩,晃动袖子,邀功道:“大师姐,你放心,那个抢走你师父的王八蛋,迟早会被我找出来的,到时候……”

猛然惊醒的崔东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说不出一个字。

缓缓转头,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大师姐,莫非,难道?”

裴钱点头道:“怪我。”

饶是崔东山都要挠挠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要是换成别人,当面与崔东山说这种话,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你谁啊,哪根葱啊,敢说这种大话,小小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就敢笃定自己抢了我家先生的武运?不知天高地厚,得过几次最强、捞到手几份“武运馈赠”啊……

结果答案是裴钱。

于是崔东山就有点懵了。

裴钱轻声道:“本来觉着给师父一个小小的惊喜,现在好了,我果然是个赔钱货,对吧?”

崔东山哪怕心中有几百个道理,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裴钱不必如此。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崔东山就只好用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伸出手掌挡在嘴边,硬着头皮对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声道:“陈平安,陈平安……”

裴钱火冒三丈,转头瞪眼道:“大白鹅,你作死啊?!”

刹那之间,陈平安好像通过崔东山的告状,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犹豫,立即用上某种神通,暂时放出那尊白衣神灵者,以心声与弟子学生遥遥言语,语气中难掩他的满是笑意,“不早说,不像话,这顿板栗先余着。话不多说,先替师父教训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学生。”

崔东山委屈万分,哀嚎道:“先生你开心了,大师姐宽心了,难道就我里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后那一连串啊,其实是崔东山提前准备好的,故意与先生诉苦呢。

但是大白鹅如何没有想到,大师姐竟然没有动手。

破天荒有点尴尬的崔东山挠挠脸,火候过了,失策。

裴钱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拭嘴角,整个人气势浑然一变,神色不再郁郁,眉眼飞扬道:“小师兄,谢了!”

崔东山趁着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郁狷夫和柳岁余,还有刘幽州也在京城里边。”

裴钱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师父那边,我可以假装听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说在你大白鹅这边,我至于藏藏掖掖,不就是刘幽州喜欢自己,多大事。

他喜欢他的,与我裴钱无关。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变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这天地间,已有师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东山啧啧道:“若是知道了大师姐的心意,刘幽州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还是会伤心得肝肠百结揪成一团呢。”

裴钱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东山立即改口,蹦跳着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肠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锅也成,走,夜宵去!”

裴钱跟着起身,“去桐荫渡船那边好了。”

崔东山小鸡啄米,“大师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剑仙可骚包了,风头一时无两。”

一起御风去往鱼鳞渡。

位于桐叶洲中部的云岩国,小国一个,盆地形势,手掌之地。

虽非哪个王朝的藩属,能够拿得出手的,其实就只有那个醋都的名号,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却是整个桐叶洲,最负盛名的国家,云岩秦氏临时打造出一座鱼鳞渡,方便山上仙师往来。

之前那艘风鸢渡船停靠在此的时候,足不出户的米裕,只是偶然站在船栏边,渡口那边便有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痴痴的迷离眼神,雀跃不已的脸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声。他们不辞辛苦守株待兔,只为遥遥见上米剑仙一面。

这让米裕不胜其烦,那些各国豪族女子也就罢了,你们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该如此见色起意吧?

如今为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数,而且她们有数量越来越多的趋势,都快可以在云岩国京城拉帮结派了。

身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剑仙,在那座临时组建而成的祖师堂当中,竟然没有一席之地,位置让给了景星峰一个叫曹晴朗的年轻人。她们思来想去,只找到一种理由,大概这就是一位散淡剑仙独有的心境吧。念及此处,她们愈发爱慕那位高风亮节的“米郎”。

她们真是无法想象当年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常年独处,醉卧云霞醉酒酣眠的米剑仙,又是何等风神?

那座作为落魄山下宗、身为过江龙的青萍剑宗,都有米剑仙坐镇了,不开启镜花水月,岂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们米郎。

难怪先前每每见之,玉树临风的米剑仙,都难掩一身的落拓萧索。

而米裕的真实心态,再简单不过,我就是个酒囊饭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剑仙今天心情极好呢,都愿意与人对饮,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时单手负后、一手双指捻酒壶的模样,真是潇洒死个人了。”

“能与米剑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谁?”

“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皑皑洲刘财神参加青萍剑宗典礼,大手笔,直接送出了一条桐荫渡船。

桐荫虽非跨洲渡船,但是载货量,犹胜上宗落魄山的那条翻墨龙舟。

如今这艘桐荫就代替风鸢渡船,停泊鱼鳞渡,都快成为一座独属于米裕的剑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楼甲板上,米裕摆了一张桌子,搁着两壶酒,同桌饮酒的冯雪涛,亲自下厨,炒了几盘凉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冯雪涛,有一点好,也能讲究,更能将就。杂七杂八的手艺,都会一手。

冯雪涛打趣道:“看得出来,米剑仙在这边很受欢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只会比我这个废物更受欢迎。”

冯雪涛无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声,算是在这桐叶洲烂大街了。早知如此,不会答应姜道友当什劳子的玉圭宗供奉。”

这位皑皑洲飞升境野修,道号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带,腰间别了一枝铁锏。

先前跟着姜尚真去过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离着冯雪涛只有几步路远的地方,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们双方境界之后,自身就是飞升境的冯雪涛,被吓得不轻。

返回桐叶洲,又跟着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师堂,流程简单至极,就成了记名供奉,只是冯雪涛发现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冯雪涛还是到了那座云窟福地,独自外出散步,才知晓其中缘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扬扬说自己。

外界都说是受姜贼的盛情邀请,冯雪涛才肯自降身价,担任玉圭宗供奉,毕竟他的修为比宗主韦滢还要高一境。

关于此事,传得有鼻子眼睛,都说那姜尚真死皮赖脸,与冯雪涛跪地磕头,磕得满头鲜血,都快把脑袋磕掉了。

而冯雪涛当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云窟福地,每天必须都得有女子服侍,替冯雪涛暖被窝。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荡淫贼姜尚真,混在一起,冯雪涛不好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乡皑皑洲,当了那么久的山泽野修,冯雪涛都没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声当回事,总不能全无脸皮吧。

米裕当然听说了这些小道消息,乐得不行,只是当事人就坐在对面喝酒,嘴上还是要客气客气的,就与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借来一个道理,“看看纸上‘自由’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冯雪涛点点头,端起酒碗,“这句话说得好,值得走一个。”

米裕提碗与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说道:“那件事,有劳青秘道友多跑几趟了。”

开凿大渎一事,从前期结盟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组建起祖师堂,前期进展可谓顺风顺水,开了个好头。

不料蹦出个乱砸符箓的搅屎棍,导致人心涣散。无论是求财,还是混口饱饭,总不能送了性命。

为此米裕,两位家乡老剑修,邢云和柳水,还有太平山黄庭,中土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甚至就连镇妖楼青同,都暗中出动了。

结果就只有黄庭一人,碰运气撞见了那厮,即便如此,黄庭仍是无法将其当场斩杀。对方运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两道身影飘落在桌旁,米裕赶紧起身相迎。

裴钱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辈。”

冯雪涛笑着点头,还礼道:“见过裴宗师,崔宗主。”

裴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棉布包裹,递给米裕,解释道:“是小米粒让我转交给你的,里边鱼干,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场,米大剑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先斩后奏,明天就可以赶往落魄山。

骂我撂挑子?只管骂去,保证不还嘴,反正我米裕何时能够肩挑重担了?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只手掌,在米大剑仙肩头拂来拍去,“米大剑仙,大材小用,肩头担子还是轻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还嘴。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亏得米大剑仙是自己人,不舍得骂我,不然设身处地,换成我来骂,肯定要来上这么两句,‘少年长得这么俊俏,可惜不是个哑巴。’‘本剑仙要是一剑没把你打出屎来,都算你没吃饱。’”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着那只包裹,心情依旧很好。

隐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够用言语恶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够。

崔东山朝米裕晃动手掌,笑道:“米首席,给你个放个假,一个月好了,准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顽去。”

米裕大喜,“当真?”

崔东山反问道:“你不当真,那就当假?”

米裕笑道:“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笑道:“我还姜尚真呢,押不押韵?”

裴钱提醒道:“差不多点得了。”

崔东山双指并拢,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便有两条椅子晃晃悠悠“走来”,在桌旁“站定”。

裴钱伸手扶额,实在是没眼看。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不知是谁率先提出的说法,逐渐被浩然天下公认为“开门一代”。

作为年轻隐官的开山大弟子,一位极为年轻、却能早早扬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师,裴钱当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钱刚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莲藕福地。”

崔东山眨眨眼。即将破境?

裴钱点头。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楼那边的石桌,嗑瓜子,就是双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从来不锁门的宅子,老厨子躺在藤椅上边,做了一场梦,见到一支凤簪之上,停着,也可能是黏住了一只蝴蝶。

山脚那边,郑大风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呐,抓耳挠腮的,念叨着不能够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纵,耍得何等炉火纯青,难道书上写的招数都是骗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书斋内挑灯夜读,是一本再正经不过的道书,也是极少数仙尉能够看得懂的一本书,道士手指偶尔蘸了蘸口水,轻轻翻过书页。道士与书中文字一见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边,陈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声如雷。

他就连睡姿都是那么规矩,双手叠放在腹部,下意识抿着嘴唇,微微皱着眉头。

宁姚坐在床边,她微红着脸,睫毛微动,喃喃低语一句,伸出手指,她动作轻柔,替他舒展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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