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魏檗来到落魄山竹楼这边,陈山主说有要事相商,有劳魏山君来这边一趟。
陈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厨子让我帮忙捎句话,能不能在披云山那边买块地,入夏好去那边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为了这个?”
这种小事,何必专门把自己喊过来。
原来魏檗在披云山僻静处置别院一处,建筑精巧,一路迤逦如长卷,其中山君读书处,有卢氏王府旧邸两老松移植于此,树荫浓密如松棚,在树下远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脚,群峰俱失,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图。书堂外有藕花一塘,荷叶亭亭,酷暑时节在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气染衣,做过白日梦,捞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间无三伏。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当然还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说法,你们五位宝瓶洲山君的神号,其实可以自拟神号,当然最后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认可,才作数。你和晋山君这边,有没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准备,我就提前跟先生,还有茅师兄,打声招呼,回头在文庙那边议论此事,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庙那边好像没有说这件事。”
事实上,封正五岳、赠予神号一事,文庙暂时还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庙至今一个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巅没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说宝瓶洲五岳山君即将拥有神号,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庙始终没有跟他们几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晋青就曾专门飞剑传信至披云山,询问此事,在信上说你跟陈平安熟悉,陈平安又跟文庙关系好,让他帮忙确定一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晋青好早做准备,打算大办一场夜游宴。如此一来,魏檗都没办法假装没有收到这封信,回了一封,说自己忙,陈山主更忙,关于这件事的真假,晋山君要么自己跟陈山主询问,要么另寻门路打探消息。
“你们要是不提这茬,文庙那边也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平安笑道:“由文庙颁布五岳、大渎神号,是礼圣在上古时代订立的规矩,后世沿袭已久,就给当作一条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实在文庙档案那边,不是这么记录的,我们不仔细翻查档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渎公侯其实可以自己拟定神号。”
魏檗沉默片刻,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哪怕外界都传他魏檗和披云山,与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
只是这等大事,跟陈平安关系再好,朋友间再不见外,也得正儿八经道个谢。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事情紧急,文庙那边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了,与先生说你觉得‘夜游’神号就不错,先生也觉得确实好,属于众望所归,长久以往,对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运,裨益极多,只说将来整个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他们嘴上言语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报上边的文字,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魏檗脸色铁青,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等陈平安说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云山得赶紧传信文庙,就说除了“夜游”,随便给什么神号都可以。
陈平安赶紧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个还急眼了,修心养性的功夫没到门不是?”
魏檗咬牙切齿道:“非要我丢脸丢到文庙和中土神洲才高兴?”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可能事实上,宝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连青冥天下都有所耳闻了。
何况有个看热闹不嫌大的陆沉在,以陆掌教的一贯脾气,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会帮忙扬名。不行,得提醒陆沉一声,可别连累自己被魏檗误会了。
陈平安拉着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这么反感‘夜游’?”
魏檗冷笑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一拳就倒二掌柜,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诸如此类的说法、绰号,一大箩筐装不下,你看看我,多学学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脸!”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真不再考虑考虑?书上可是说了,大喜之时不可轻易许诺他人,大怒之时不宜答复他人,我觉得这两个说法,很有道理。”
魏檗说道:“免谈。你要是没事,我就回了,别觉得我闲,文山会海不是开玩笑的,不谈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说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连轴转参加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答应礼圣,要给出一份详细的策略。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修行,几乎全部心思都花在这件事上边,已经写了将近三十万字,稍作修改,就会送往文庙。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来,披云山这边自拟神号,文庙通过的可能性会大上几分。”
魏檗脸色和缓几分,“免了。文庙那边又不是傻子,我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亲自动笔写个几万字?”
魏檗好奇道:“写什么?”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给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动笔,就争取在一旬之内写完,到时候就由你交给文庙,收信人就写经生熹平好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还给我。最好,我再劝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关于披云山独占‘夜游’,我,先生,还有陆沉,我们三个都觉得很好,没有之一。”
魏檗点点头,“我先看过初稿再做决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册子,“带回去看,记得小心保管。”
魏檗将三本册子收入袖中,点头道:“还有事吗?”
陈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时候我会去那边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比预期提前出京了,这会儿估计都已经进入禺州地界。”
陈平安说道:“知道了。我自己赶过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云山,落魄山的后山小路上,与青衫陈平安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青年模样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它觉得在这牢狱外“阳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蛮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关押起来,这些时日一直在勤勤恳恳书写蛮荒密事,可谓绞尽脑汁,任劳任怨,愣是被银鹿写出了一部“鸿篇巨制”,当然银鹿为了凑字数,也是没花心思,写了不少鸡毛蒜皮的废话,亏得那位年轻隐官不计较,反而对一些银鹿觉得一定会被对方删除的细节,颇为赞赏。
一来魂魄不全导致修为暴跌,再者就算修为还在巅峰,又能如何,在这个将仙簪城打成两截的年轻隐官这里,银鹿是怎么谄媚这怎么来,没走几步路,银鹿就把这辈子积攒下来溜须拍马的词语给抖搂干净了,就像此刻就说隐官大人的道场,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听的人,毫不尴尬,就由着银鹿在那边恶心人。
这就导致银鹿自己逐渐尴尬起来,实在是技穷了,也确实有点腻歪。
银鹿小心翼翼说道:“隐官大人,说句肺腑之语,我这鬼物姿态,每走一步,都怕污贱了这方青山绿水。”
陈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着?”
银鹿一时语噎,再不敢废话半句。
双手笼袖的陈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拧,胳膊上便搭了一把名为“拂尘”的拂尘。
银鹿见到此物顿时心一紧,颤声道:“隐官大人,不如我还是回了吧。”
委实是吃牢饭这些日子里,银鹿苦不堪言,陈平安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阅那本书的进展,每次悄无声息出现在伏案写作的银鹿身后,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砖,一板砖砸在银鹿的脑袋上,次次打得银鹿七荤八素,抱头满地打滚。陈平安只有偶尔看到银鹿所写书页,入了法眼,才会将那块青砖放在书案一旁,提醒银鹿,写的不错,逃过一劫。
陈平安微笑道:“难得出来透口气,就这么紧急回去待着,是不给我面子?”
银鹿低头哈腰,赶忙澄清道:“只是担心被外人瞧见,误会与鬼物厮混在一起,丢了隐官大人的面子。”
陈平安说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还有你们归祖师,见到你们这些徒子徒孙,会作何感想?”
银鹿叹了口气,“想必会不忍直视,眼不见心不烦吧,就算路过了仙簪城,都不乐意去城内坐一坐。”
仙簪城的开山祖师,归灵湘,女修无道号,她也是那枚远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号“琼瓯”的鬼物,真身竟是一只蚊子,她长久隐匿在黄泉路上,那把拂尘就是她用来避开酆都鬼差视线的傍身至宝,只是得手两千年,老妪始终未能将其大炼,否则早就从阴间重返蛮荒了,去争一争王座位置。
然后就是当时走出画卷、再被师父琼瓯坑了一把的大妖乌啼,按照仙簪城的谱牒辈分,它也是银鹿的祖师爷。
之后是被刑官豪素砍掉头颅的当代城主,飞升境修士玄圃。
万年以来,蛮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结果等到身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了趟蛮荒天下,就都没了“最高”一说,故而如今最高的,变成了那座剑气长城。
手上这把拂尘,属于当之无愧的山上仙兵重宝,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陈平安打算将拂尘赠送给飞升城祖师堂。
银鹿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先前路过门外的修士,与我打了个照面,是什么来头?”
陈平安换手挽拂尘,“叫陆尾,仙人境瓶颈的阴阳家,来自中土陆氏,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旧账新账一笔糊涂账。”
银鹿噤若寒蝉,当然不是什么陆尾和中土陆氏的名头,而是年轻隐官手上的那把拂尘,让银鹿越看越扎眼,难道那位被自家师尊说成是穷尽造化的太上祖师琼瓯,莫非也遭了毒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要是与中土陆氏为敌,会怎么做?”
尽整些虚头巴脑的,银鹿觉得光是跟这个年轻隐官闲聊,就老费劲了,只是他都这么问了,银鹿只得认真思考这种混账问题,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对中土陆氏久闻大名,跟他们不对付,岂不是等于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为敌?换成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必须得是那种能跟陆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种死仇,被陆氏追杀,我就去十万大山,与桃亭前辈为伍,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当然,隐官大人是无所谓的,换成陆氏头疼才对。”
陈平安不置可否,说道:“你别跟着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记得别离开山门太远,否则后果自负。”
银鹿哪敢自己随便乱逛,毕竟是陈平安的道场所在,别说担心一句话说错了,银鹿都要担心自己离开陈平安身边之后,走在去前山的路上,兴许一个眼神,一个脸色,不讨谁的喜了,不遂谁的心意了,就会被当场打杀。银鹿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待在陈平安身边比较稳妥,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在仙簪城,都是别人拍他的马屁,哪里需要他这个具体管事的副城主审时度势,字斟句酌?
陈平安说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这点道理都不懂?”
银鹿心中悲苦万分,陈平安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没话说了。
你去仙簪城,咋个就不讲一讲客随主便呢?
这一路走来,凉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称,就让银鹿大开眼界。
翼然,高坐,云中,月满,虚心,雨下,八风……
名字最长的,是一座“长生长乐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视线中出现一栋宅子,白墙黑瓦掩映在竿竿绿竹中,陈平安收起拂尘,说道:“去吧。”
银鹿只得打了个稽首,“谨遵隐官法旨。”
落魄山的后山这边,有一对年纪轻轻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习武。
大门敞开,少女正在院内演武场走桩练拳,陈平安还是站在门口,轻轻屈指敲门,少女走完一趟拳桩,瞧见那位山主,她显然还是很紧张。
这是双方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她陪着自家公子去竹楼那边觐见陈山主,其实没聊几句。
上次是陈山主亲临此地,甚至还为曹鸯教拳一场,切磋过后,曹鸯输得心服口服,事后反复琢磨,让少女武夫受益匪浅。
就在曹鸯手足无措的时候,曹荫快步走出书房,下了台阶,作揖道:“陈先生。”
陈平安笑道:“凤生,听说梧桐跻身五境了,就来这边给道个贺,不会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搅你们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国曹氏偏房子弟,名荫字凤生,更是一位观海境瓶颈的剑修,绝对当得起少年天才一说。
也就是曹氏不愿少年成名太早,否则曹荫早就扬名大骊了。至于小名梧桐的曹鸯,少女刚刚跻身五境。既归功于陈山主的亲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谢朱先生这段时日的经常来此喂拳。尤其是陈山主上次在演武场,一口气给曹鸯演练了四十多个桩架、拳招,简直就像给曹鸯打开了一扇崭新武道天地的大门。
所以由不得曹鸯不紧张,如今再见陈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陈平安步入正厅,曹鸯很快端来茶水,手都是抖的,陈平安假装没看见,与曹荫聊了些修行近况,等到少女将茶杯放在一旁花几上,这才转头笑着道了一声谢,曹鸯绷着脸,勉强挤出个笑容,少女额头布满细密汗水,轻轻走到曹荫身旁,她没有就坐,豪阀世族里边的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到了家族之外就会懈怠。曹荫也曾劝过她,在落魄山这里不用那么计较,只是不管用,说不动,少年只得作罢。
在这边,陈平安问过了他们的修行事,就只是与曹荫拉家常聊闲天,听多了平常话,久而久之,曹鸯也就随之放松了。
银鹿与年轻隐官分道扬镳,独自走在路上,战战兢兢,看那架势,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叶。
然后银鹿就在小路尽头,瞧见一个古怪的黑衣小姑娘,两条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担,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她在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双方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银鹿没了仙人境修为,但是眼界还在,发现对方好像就只是一头下五境的小水怪,银鹿稍稍心定几分,倒是那丫头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银鹿一有这个念头,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吗?
那个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后,就稍稍挪步,走向路边,然后默默侧过身,就跟面壁思过,罚站一般。
虽说郭姐姐传授过江湖经验,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马跑路。可是小米粒觉得自己在巡山,没道理如此露怯。
银鹿其实也心慌,生怕这头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边侍女,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之类的,或是丹炉烧火的童子。
所以银鹿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慈祥和蔼,微笑道:“我叫银鹿,是隐官大人带来落魄山的练气士,你是?”
周米粒如释重负,转过头,笑容灿烂道:“是这样啊,银鹿仙长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爷钦点的巡山使节,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银鹿一愣,巡山使节,啥玩意儿?落魄山还有这种官职?不过既然是年轻隐官钦点的,银鹿就愈发笑容和善,缓步向前,双手负后,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原来是负责巡山的周道友,我刚刚与隐官大人散步至此,隐官大人念我初来驾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让我自己随便逛逛,去前山那边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赶紧闭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齿,挺直腰杆,清清脆脆说道:“这敢情好,我给银鹿仙长带路!咱们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银鹿一番权衡利弊,觉得可行,带着这个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现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给那拨落魄山仙君们的第一印象,不至于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大一小,路过山间形制各异或朴拙或精致的凉亭,小米粒满脸雀跃,一一为银鹿仙长介绍起那些凉亭名称的由来,顺便夸一夸自家山主老爷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银鹿当然不敢不附和,期间小米粒伸出手,询问银鹿仙长要不要嗑瓜子,银鹿低头一看,哑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挠挠头,也不好独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处,一处名为如梦令的八角攒尖凉亭内,黄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怀捧绿竹杖,脸色温柔,看着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气冲冲道:“好家伙,这个银鹿,给脸不要脸,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训教训它?”
小陌轻声说道:“用不着。你就别妨碍小米粒的待客了。”
谢狗委屈道:“我是见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楼那边,数崖外过路白云一朵朵的时候,郭竹酒曾经带着谢狗和白发童子,一起恶作剧,早早御风云海中,三颗脑袋“飘荡”在白云上,一起抬头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脸,果然把小米粒给吓了一大跳,然后她发现真相后,开心得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别再去玉液江水府吓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为例。”
那位本就每天担惊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闹鬼”,鸡飞狗跳,愈发铁了心要更换地盘,只要能够离开落魄山周边地界,哪怕降职补缺都没问题。
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着脑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头,小鸟依人,相亲相爱。
结果被小陌伸手挡住脑袋,不让她得逞。
谢狗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脸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吗?
谢狗已经心满意足,说道:“流霞洲那个荆蒿,还有那条叫白登的小蛟,已经跟陈灵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镇骑龙巷那边已经喝了好几顿酒,陈灵均怎么不直接带他们上山。”
小陌笑着解释道:“因为上次下山,属于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这边漏了马脚,就跟荆蒿、白登商量好了,双方先假装在小镇那边初次相逢,再来这里做客,如此一来,非但不用挨训,之后他领着两位高人上山,说不定还可以被公子表扬几句。”
谢狗揉了揉眉头,“这个陈灵均,是真心觉得陈平安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假装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怀疑,景清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公子也一定会假装事先不知情。”
谢狗收回视线,“说来就来,陈灵均刚刚从小镇那边动身返山了。”
早年在骑龙巷那边,贾老神仙曾经一次,在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开嗓门,竖起两根大拇指,说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山上的右护法周米粒,还有就是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逛荡的陈灵均,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外,他们俩,正是我们落魄山安抚人心的大功臣,其余神仙,哪怕是当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后……
不可谓不真知灼见。
谢狗突然问道:“如果刚才银鹿管不住念头,对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还不知收敛?”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见它的师尊玄圃。”
谢狗疑惑道:“你家公子会由着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银鹿放出来,本就是让银鹿自求生死。”
谢狗恍然道:“这家伙,运道不错。”
道路上,银鹿仙长陪着那个小姑娘,看样子聊得还挺投缘。
小陌说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长。”
谢狗小声嘀咕道:“读书人,心都脏。”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谢狗察觉到小陌的气机变化,赶忙找补,给自己打圆场,笑哈哈道:“好话,绝对没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台阶,“白景,我觉得朱先生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没有绝对好或是绝对坏的性格,都是双刃剑。”
谢狗使劲点头,蹦跳着下了台阶。
朱老先生,说啥都对。
毕竟是一个视容貌如粪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摇大摆去了趟骑龙巷,双手负后踱步进了压岁铺子,看一眼掌柜石柔,叹一口气,摆起山上前辈的谱,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言语,“冥顽不灵不求上进,都懒得说你了。”
一向跟石柔亲近的小哑巴,立马就不乐意了,直接跟陈灵均吵起来,陈灵均吵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不与毛头孩子一般见识,走去隔壁,如今贾老哥不在店铺,高升了,从一个小小骑龙巷的铺子掌柜,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个绝佳酒友,陈灵均就有点寂寞,进了草头铺子,以半个师叔的身份自居,提点田酒儿几句修行事,然后离开骑龙巷,去主街那栋酒楼,摆了一桌,等着青宫太保和躁君两位道友,来这边相约喝个早酒。
喝过一顿早酒,陈灵均带着他们一起进山。
对那个性格温婉且乖巧懂事的少女,陈灵均还是很愿意在贾老哥那边说几句好话的。
田酒儿天赋异禀,因为她的鲜血异于常人,故而她天生就是一座“符泉”,可惜她却没有画符的修道资质,就像拥有一座金山银山,所有权归她,却无使用权。
陈灵均在这件事上,私底下好几次询问老厨子,得到的答案,都是差不多的说法,“能否成为符箓修士,不行就是不行,强求不得”。反倒是那个如今待在灰蒙山结茅修行的蒋去,偏偏有此根骨,于符箓一道,已经登堂入室了,符箓修士的修道之路,在“成材”之前,也就是跻身中五境之前,开销很大,最是吃金山银山,要用掉不计其数的符纸,而且平常用来研习画符的符纸材质越好,效果越好,事实上,田酒儿定时定量给出的那几两“符泉”,几乎都成了蒋去的一步步登山台阶,小姑娘并不知道这个,恐怕她就算知道了,也是一样从无怨言的,反正她就是觉得能够为落魄山做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才能心安留在骑龙巷。陈灵均对此也很是无奈,大概这就叫各有各命吧。每每想起这些,陈灵均就会在骑龙巷铺子这边多喝几碗酒,陪着贾老哥一醉方休,不醉不归。郑大风这个嘴欠的王八蛋,总说他是不是对田酒儿有意思,才往骑龙巷跑得那么勤快,次次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是不是借酒浇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仙尉更是傻了吧唧的,还真就信了,老厨子更不厚道,都不晓得帮忙解释解释,一帮王八蛋。
带着俩朋友,走近落魄山,陈灵均就有点犯怵。
要是自家老爷不认可他们,咋个办?
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陈灵均发现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对面坐着个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于仙尉道长,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口竹椅上,看一本换了书面的书籍,郑大风那个惫懒货,估摸着还在睡觉做春梦呢。
陈灵均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来客人了。”
小米粒赶忙起身,与他们打过招呼,就去烧水煮茶,小姑娘开开心心,有的忙了。
道号躁君的白登,在小镇那边待了几天,这会儿已经懵了。
虽说山上山下,仍然泾渭分明,但是白登还是通过与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谈,知晓了这座骊珠洞天的一点内幕。
才知道原来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落幕地,就在这里!
而如今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东海水君王朱,她就发迹于那条泥瓶巷。
难怪当白登独自行走在福禄街和桃叶巷,既觉得阴气森森,寒意冻骨,又觉得如坠油锅,大火烹煮魂魄,导致他一颗道心不稳。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以前西边大山里边,还有个龙泉剑宗,如今搬迁去北边了,上任宗主阮师傅,是玉璞境的兵家圣人,如今又多出几个玉璞境,其中现任宗主刘羡阳,四十岁的剑仙,这家伙跟自家老爷是发小,跟自己也是好哥们,辈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经这般骇人胆魄了吗?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为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的荆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惊惧万分。
杏花巷的马苦玄,泥瓶巷的顾璨,有小道消息说是白也半个弟子的福禄街赵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桃叶巷的谢灵……
一个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一辈修士,他们就拥挤在这么一块巴掌大小的小镇里边?
一袭青衫长褂,陈山主不知何时,就坐在落魄山霁色峰这条主道的台阶顶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径直来到山脚,陈平安与陈灵均微笑道:“来客人了?你的朋友?”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有点心虚,只是在新朋友身边,不能显露出自己在家中的
在酒桌那边,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爷这边,说话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实上,陈灵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还不如暖树她们几个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几顿酒,陈灵均吹嘘自己的江湖履历,甚至吹嘘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谊,只是唯独在酒桌上,从不说自家老爷的事迹。
好像你们知道是最好,你们如果暂时还是不知道,那你们就以后自己去知道。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脑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这边喝过茶,我们再上山一叙。”
陈平安这才转头望向两位客人,笑道:“两位道友,有失远迎。”
陈灵均后知后觉,才记起一事,能让自家老爷主动出面迎接的贵客,没几个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么一想,陈灵均心里边便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不该这么带回落魄山,劳烦自家老爷亲自待客。
陈平安在说客气话的时候,心声言语却是极不地主之谊了,“荆蒿,听说过,一个都不敢离开流霞洲往南走的飞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陈灵均带路,你就算来了落魄山也没意思,反正谁都不求谁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远之。”
“白登,以后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边有位你的故友,与你当下的状态差不多,他就是那个曾经道上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荆蒿脸色一滞,很快恢复如常,立即以心声笑答道:“陈隐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语,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闭门羹,都无所谓了。”
白登脸色晦暗不明,压下心中愤懑,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以心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去见见此人。”
比起陈平安与荆蒿的那番言语,听在耳朵里的白登觉得还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荆蒿与白登,此刻都对那个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陈灵均听不着陈平安与两个道友的心声言语,只是自顾自以心声说道:“老爷,我保证下不为例啊。”
陈平安说道:“我可信不过你,再给你两次‘下不为例’的机会。”
一听这个,比啥安慰言语都管用,陈灵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爷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撑腰。
陈灵均屁股挨了一脚踹,转头望去,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郑大风,他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嬉皮笑脸道:“来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陈浊流?”
陈灵均双臂环胸,没好气道:“不是!”
年轻车夫白忙,跟穷书生陈浊流,都是北俱芦洲人氏,那俩穷光蛋,虽说分别之前,陈灵均都留了一笔神仙钱给他们当跨洲远游的路费盘缠,好来宝瓶洲这边找自己叙旧,不过陈灵均觉得就他们俩那花钱如流水的德行,估计悬。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望向山间道路尽头那边,一个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另外一个,不认识,但是与前者并肩而行,竟是一身气象丝毫不落下风。
陈清流。
至于与陈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暂时不明。
小陌随之出现在山门口,还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轻轻搓手,跃跃欲试。
白登只是看了那缓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时间便觉得肝胆欲裂,出乎一种本能,只想跪地磕头。
荆蒿更是神色尴尬,就像被主人抓了个正着的梁上君子。
陈灵均顺着众人视线,转头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来,摔着袖子,大步前行,一个蹦跳起来,高高举起手掌,与那久别重逢的好兄弟,重重击掌。
这一幕看得荆蒿与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颤。
陈灵均双脚落地,就是一记猴子摘桃。被满身穷酸气的书生伸手挡住,结果还是被陈灵均拧转身形,一脚横扫腰部。
陈清流拍了拍衣衫,陈灵均收回脚,点点头,“好兄弟,是个听劝的,没有把钱都花销在青楼里边。”
荆蒿知道陈灵均与那位斩龙之人关系很好,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关系会这么铁,他现在都想补救补救,给青衣小童磕几个头。
白登已经浑然不觉,接连后退数步,撞翻了身后长条凳都不自知。
陈灵均双手叉腰,“我刚想着你这家伙是不是光顾着自个儿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穷书生埋怨道:“老弟你说什么屁话,等会儿自罚三杯。”
陈平安站在陈灵均身边。
陈清流在陈山主这边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声介绍起身边的好友,“他叫辛济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隐官大人没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数,身边这位,就是其中一个,他跟白也、苏子柳七是一个路数的读书人,当年他要去剑气长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悬山,在那之后,才开始出剑斩龙。他前不久陪着至圣先师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蛮荒天下那边,跟三头杀力不低的畜生狭路相逢,狠狠-干了一架,要不是对方数量越打越多,关键其中还多出个古怪货色……”
谢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胳膊。
陈清流面带冷笑,斜眼那个貂帽少女模样的剑修白景。
这个刚刚从蛮荒返回浩然的读书人,好像不愿陈清流说更多内幕,主动开口,微笑道:“在蛮荒天下,久闻隐官大名,如雷贯耳。”
陈平安与之作揖行礼,后者亦是作揖还礼。
一在剑气长城,一在蛮荒天下,晚辈与前辈,有早有晚,各自出剑,都是浩然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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