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桥,拾阶而上,陈平安走到拱桥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双腿悬在桥外。
白发童子就有样学样坐在一旁。
陈平安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好像小米粒刚巡山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那边,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护法的巡山之勤恳,早晚两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动,从无一天赖床偷懒。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时点卯,自认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远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无人处,小米粒就开始演练一套武林绝学,是裴钱传授的那套疯魔剑法,只是裴钱属于单手持剑,她就不一样,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担,双手持剑,威力加倍!
别羡慕,羡慕不来的,因为这就叫自学成才。
再去溪涧里边,扒开石头找螃蟹猜拳,么的意思,总赢不输,毫无悬念。这等行径,也确实幼稚了点,不像话。
下次不欺负那些手下败将了,抓条鱼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轻轻一按腹部,鱼儿一张嘴,就是个拳儿,唉,又是稳操胜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时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总是跑来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里,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点不着急,在山路上耗费的光阴,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点下山远游。
陈平安笑着收回视线,抬起脚脱下布鞋,盘腿而坐,掸去鞋底的些许泥土,再轻轻拍打布鞋布面几下,问道:“那部拳谱?”
白发童子好似与隐官老祖心有灵犀,满脸无所谓,说道:“只要别猪油蒙心,交予山下书商刊印版刻,卖了挣钱就行。”
陈平安笑道:“说正经的。”
山上金玉谱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为前缀,历来有两层含义,一层务虚,提醒修士谱牒身份来之不易,一层在实,金书玉牒,材质本身极其考究。而那本拳谱,与宗门秘传的珍贵道书一样,寻常材质的纸张,根本承载不住那份浓厚道意,简而言之,翻刻摹本极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谱,说不定还需要陈平安设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个比喻,这部拳谱,就是一座山头,山中有道气,需要护山阵法来稳固天地灵气,不至于书中拳意外泻流散。
白发童子说道:“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观摩、演练,将来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两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亲传如裴钱、赵树下等,再传如周俊臣等,还是未来开枝散叶了,三传弟子外加四五六七传,只要是有谱牒身份的嫡传,都可以翻阅此拳谱,但是不可外传,不可以出门拳外教拳。”
陈平安点头道:“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吴霜降的授意,吴宫主可没份这闲情逸致,肯定是身边这个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当然也可能是吴霜降故意为之,有意让陈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岁除宫一个人情,前者可有可无,后者则全无必要。
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试探性问道:“隐官老祖,我有个极有远见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搁在以往,话聊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陈平安微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神采奕奕,说道:“我作为外门杂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就想着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给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诸多大佬,编订一部考据详实、词藻华美、精彩纷呈的年谱!”
山下文人和山上门派,都有编订年谱的习惯,前者多是后人记载家族先贤的生平事迹,围绕谱主,以年月为经纬主干,后者也类似,不过范围更广,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顶尖宗门,可以记录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历,一般宗门和较大的仙府只记录金丹修士,一般门派,就记录洞府境在内的中五境练气士,总之都是有一定门槛的。
落魄山当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大概还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着假装没这回事了。
执笔人,有点类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个门派里掌律一脉的修士职掌此事。
陈平安也不说话,低头开始掏袖子。
先归还拳谱,再来跟你算账。
先前在骑龙巷木凳那边,咱俩就有一笔旧账要算。
白发童子赶忙双手攥住隐官老祖的胳膊,“别这样别这样,编订年谱一事又不着急,隐官老祖不用这么着急送我空白册子。”
陈平安刚打算起身,白发童子拿起一只被隐官老祖整齐搁放在双方中间的布鞋,仔细瞧了瞧,“好手艺,看得出来,很用心。”
陈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说道:“编订年谱,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将此事纳入议程,如果无人提出异议,就由你来负责编订。”
白发童子开始得寸进尺,试探性问道:“编订落魄山年谱,我能不能署名啊?”
陈平安又开始掏袖子。
白发童子一拍石桥,沉声道:“罢了罢了,做好事不留名。”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说道:“由你来编订山门年谱没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文字推重朴实,措辞简约,事迹求实,不许花俏,尤其不可文过饰非,也不必为尊者讳。第二个要求,就是从我十四岁起,开始编订年谱作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写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白发童子小鸡啄米,双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图了,有了这笔功劳,当个舵主啥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这茬,我其实是会主动提醒你的,可以年谱署名。”
白发童子懊恼不已,双手挠头,“是我画蛇添足了,小觑了隐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隐官老祖的小肚鸡肠。”
陈平安提醒道:“你再这副鸟样,就真别想署名了。”
白发童子立即收敛神色,挺直腰杆,转头看了眼西边大山,好奇问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是因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会儿,谁乐意花这冤枉钱,买下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山包。”
白发童子问道:“隐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点?”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时就是觉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听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离小镇最近,最容易被小镇那边看见,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经之地,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用一种不需要大嗓门说话的方式,默默告诉整座小镇,泥瓶巷的陈平安,如今有钱了,你们开心还是不开心,不管在意还是不在意,都得承认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个说法,属于题外话,你在年谱里边别写。”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只是点头答应下来。
人生可能没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两个人,就是两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长,教人间没个安排处。
白发童子在骑龙巷待久了,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发家史,还是很清楚的,陈灵均经常去跟贾晟喝酒打屁,一个青衣小童,总嘴上嚷嚷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个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着酒桌上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万丈,此间辛酸与不易,与外人道不得,难不成还不能拿来当一小碟的下酒菜吗?
所以白发童子就坐在门槛那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那俩活宝在那边瞎显摆和相互吹捧,偶尔喝高了还会抱头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陈平安第一次花钱买下的五座山头。
好像那一年,陈平安就是十四岁。
之后买下落魄山北边相邻的灰蒙山,宝瓶洲包袱斋主动撤出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主动放弃的朱砂山,此外还有螯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再加上经过陈灵均的牵线搭桥,又买下了一座黄湖山。
这属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扩张”地盘,落魄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再往后的照读岗在内山头,就属于第三次“招兵买马”了。
白发童子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如今是怎么个说法?”
前不久龙泉剑宗突然更换宗主,变成了刘羡阳,结果就连祖山都搬迁走了,但是那三座山头都没动。
陈平安说道:“我用二十七颗谷雨钱,等于跟龙泉剑宗租回了三座山头两百七十年。”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他娘不是脱裤子放屁吗,那个阮邛是不是脑阔有坑啊……
难怪那个陈灵均经常吹嘘自己如何与阮圣人一见如故忘年交,原来真是一路人。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你回骑龙巷铺子吧,我沿着龙须河抄条近路去落魄山。”
之后陈平安就沿着龙须河往上游行去,期间路过了那座被当地人说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绕路,路过了一直不曾动土开工的真珠山,再徒步进入西边大山,陈平安没有径直返回落魄山,准备先走一趟衣带峰,远亲不如近邻,下山再去拜访螯鱼背的珠钗岛,那艘龙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这些年来,其实都是刘重润和珠钗岛谱牒女修在帮忙打理。
说来奇怪,陈平安对于那些数目惊人的神仙钱收益,比如青萍剑宗收到的贺礼,光是皑皑洲刘氏就送了那么多的谷雨钱,可陈平安不能说不惊喜,却总是不至于太过上心,但是对于任何细水流长的收入,哪怕再少,陈平安总是额外上心。
但是这种想法,陈平安没跟谁提起过,反正说了,估计也是一通马屁。
可要是刘羡阳听了,肯定少不了要笑骂调侃几句,你就是小时候穷怕了,对大钱没概念,只觉得小钱是真的。
最早宝瓶洲,山上每每论及泥瓶巷陈平安的发家史,都绕不过北岳披云山和龙泉剑宗,准确说来,是绕不过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内,在小镇西边,曾经总共有六十二座山头,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经,缘于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让弟子刘羡阳接任。
然后龙泉剑宗就将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在内的所有自家山头,搬迁去了北边旧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当初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在外人看来,猜测可能是大骊宋氏的意思,不愿意两座宗门挨得太近,防止出现一山不容二虎的趋势,又或者两座山头之间,确实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间隙,毕竟如果所传消息不差的话,陈平安这个出身骊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经在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当过短工,但是他既没有参加过龙泉剑宗的宗门庆典,就连好友刘羡阳继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这边,最早成立山门,一样没有邀请龙泉剑宗,之后继而跃升为宗字头,也不曾邀请阮邛,据说当时就只有刘羡阳一人现身霁色峰……
陈平安来到一座山头的山脚,没有山门显示身份,衣带峰山中修士不多,既无山门,也就没有负责待客通传的门房修士,只在山脚立了块不大的石碑,刻了八个字,无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来提醒练气士的,别闲着没事就来这边晃荡,恕不待客。
不过樵夫砍柴和采药之类的当地人,是全然不打紧的,衣带峰也就成了西边群山中为数不多,还能见着小镇百姓身影的山头。
这座衣带峰,山中古木参天,好似苍松化龙,翠柏成鸾,确实是一个极幽静的风水宝地。
其实当年陈平安就曾相中这座山头,因为山中草药种类多,而且泥土适宜烧造瓷器,只是当时金精铜钱就那么多,而且买山的价格要比仙草山贵出一大截,最终在买下衣带峰和同时买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间,陈平安还是选择了后者。
山主刘弘文,金丹老修士,来自黄粱派,按辈分,老人是现任掌门高枕的师伯。
当初就是刘弘文,执意要用剩余一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了这座衣带峰,说是要在这边清净修行,省得留在黄粱派惹人厌。
老人的孙女刘润云,养了一头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撺掇着跑去举办镜花水月,看客寥寥,却好像还真被她挣到神仙钱了。
刘弘文曾经带着宋园在内一拨嫡传弟子,去落魄山拜访过那位年轻山主,不过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落魄山尚未跻身宗字头,刘弘文跟大管家朱敛还经常约个时间喝酒,邀请对方来衣带峰这边,帮忙下厨,炒几盘佐酒菜,经常一个下午,光阴就在闲聊中悠悠过去,后来等到落魄山变成天下皆知的名胜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与落魄山那边疏远了,就连跟朱敛也不约酒了。
年轻山主经常不在家里,常年在外游历,根本就见不着面。
不过每逢节庆,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这个落魄山上的小管家,还是会暗示来衣带峰这边,带些骑龙巷的特色糕点、朱敛亲手炒制的茶叶之类的礼物,最早陈暖树身边,还会跟着个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多出了一个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再后来,那个叫裴钱的孩子,就不跟着了,听说好像是要练拳,又后来,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红烛镇那边闹了一场风波,胆子小了,不太敢离开落魄山了。
一个原本在宝瓶洲属于二流垫底仙府的黄粱派,如今祖师刘弘文,掌门高枕,再加上那位刚刚举办开峰仪式的祖师堂嫡传,黄粱派同时出现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还是一位剑修。
如此一来,黄粱派已经稳居宝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婴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旧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师手捧一支黄杨木灵芝,笑脸相迎,单手掐一山门指诀,以礼相待,“黄粱派刘弘文,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拱手还礼,“晚辈见过刘老仙师。”
刘弘文笑道:“不敢当,山上辈分不以岁数定,陈山主以道友称呼即可。”
先前陈灵均和郭竹酒参加开峰观礼,高枕其实有过担心,担心刘师伯在衣带峰那边,是否曾经与落魄山那边,说过自己和黄粱派的不是,毕竟以刘师伯的脾气,高枕觉得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却不知在衣带峰这边,刘弘文就算是自报身份,都不言“衣带峰”,而是只说黄粱派。
陈平安主动致歉道:“这么多年,我极少来衣带峰这边拜访刘仙师,确实不太应该。”
刘弘文洒然笑道:“没什么,陈山主不必计较这种事,正因为离着太近,好像就几步路,反而不觉得非要着急见面,拖着拖着,山下多成遗憾,山上倒是无妨,若是经常见面,容易把话聊完,再见面就只能说些今儿天气不错的尴尬言语,反而不美。陈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旧便是,如今儿一般,得闲了,起了兴致,就来衣带峰逛逛。”
老人说得诚挚且随意。
显而易见,这位金丹老修士,并没有把陈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觉得再过个几百年,
在这西边大山,当年通过金精铜钱购买山头的仙家门派,撇开螯鱼背那边的珠钗岛女修不谈,恐怕除了阮邛的龙泉剑宗,就属衣带峰与落魄山关系最为亲近。如今刘老仙师在整个宝瓶洲山上,都有了个“烧得一手好冷灶”的说法,算不得美誉,总之都对刘弘文和衣带峰羡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处,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绕屋设竹篱,种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不同时节的花开花谢,浓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开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墙角有株鹅黄牡丹,一株三干,极高茂,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时节,花影铺地,清凉避暑。
在陈平安眼中,衣带峰刘老仙师,就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
修为境界兴许不算太高,但是清净修行一以贯之,从来眼中无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为那场开峰典礼的关系,老仙师的孙女刘润云,得意弟子宋园,暂时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计会跟陈灵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刘弘文取出山中自酿的一壶酒,两只出自龙泉郡烧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师先帮着给陈平安杯中倒满酒水,笑道:“我们都自饮自酌,要是觉得已经喝到门了,就不用硬喝。”
看来老人是跟朱敛学了不少小镇这边的乡俗土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持杯,“就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着的礼数补上,敬老仙师一杯。”
刘弘文只得双手持杯,两只酒杯轻轻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头一口饮尽酒水,陈平安帮忙倒满,刘弘文笑道:“亏得陈山主愿意从百忙中抽身,亲自参加此次黄粱派的开峰观礼,给了我一个好大面子,这不高掌门前不久回信一封,说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时分,就会带着几位祖师堂供奉,一起来衣带峰拜会我这个当师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陈平安这边假装什么师门和睦、关系融洽了。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管着偌大一个门派,在祖师堂坐头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顾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里里外外都需要权衡,想来并不轻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刘弘文说道:“看来陈山主对高枕的印象还不错。”
陈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经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刘弘文似乎解开了心结,如今提及高枕这个曾经与他相看两厌的师侄,其实老人心里边早就没什么郁气了,故而闻言点头笑道:“高枕当掌门,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从来不怀疑师弟的决定,要是换成别人来当掌门,我估计都不会来衣带峰这边,只会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厌烦,我也要留在那边满嘴喷粪。”
陈平安笑道:“哪天要是连骂都懒得骂,就真是失望透顶了。”
刘弘文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糙理不糙的理儿。”
回头高枕这家伙来山上,得教一教师侄这个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壶酒喝完,差不多是对半分的量,结果不劝酒的老人又去屋内拿了一壶酒过来,大概这才叫真正的劝酒。
老仙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枚朱红丝线穿孔串起的白玉诗文璧,坠有一粒珠子,老人将锦盒轻轻推给陈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这是我恭贺落魄山跻身宗门的礼物,说实话,一直舍不得送给落魄山,并非礼物本身有多珍贵,不值几个神仙钱,实在是喜欢得紧,诗文玉璧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赶紧的,莫要说些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屁话,再跟我客气……”
好家伙,不等老仙师继续说下去,年轻山主已经道了一声谢,落袋为安了。
之后年轻剑仙竟然开始询问修行事,老金丹便借着酒劲,只管答以心中话。
“敢问前辈,何谓修行。”
“自己走路,独过心关。”
“何谓得道。”
“大家都好。要说此语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虚,一句平常话而已,无非是出门有路,过水有桥,你来我往,无人阻挡。”
“前辈肯定读过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辈有古贤风范,看书吃透,绝不泛泛。”
“这倒不算过誉。陈山主你也不差,读书没点悟性,岂能有今日造化,别人说你是福缘深厚,我却说你是惜福。”
“不如前辈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过谦,我这边藏书颇多,以后随便借阅。”
最后刘老仙师又拿来一壶酒。
最终陈平安喝了个微醺,满脸通红走下衣带峰。
闭户观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挥毫落纸走云烟,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等陈平安走到螯鱼背那边,在山脚溪涧那边掬水洗了把脸。
当年刘重润跟落魄山签订一份山水契约,从书简湖带来十二位嫡传弟子,她花了三十颗谷雨钱,跟落魄山租借螯鱼背三百年。
这当然是刘重润哭穷的结果,做买卖不砍价,还是女子吗?
之后她再自己掏钱,重金聘请墨家匠人和机关师,打造出一系列连绵府邸,紧密攒簇若鱼鳞,使得螯鱼背这边,由于山中建筑连绵,加上材质特殊,每当日光照射或是月色洒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熠熠生辉,一金色灿烂,一银白若雪,美轮美奂。使得如今的螯鱼背,无意间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名胜。
事实上,当时珠钗岛就那么几个谱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刘重润也不在乎,偏偏很愿意在这方面一掷千金,更不愿意将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实上,很多在这边拥有山头的门派,都在这种事上赚了不少神仙钱,不少宝瓶洲门派和谱牒修士,都愿意给出一笔价格不菲的租金,在这西边大山的某个山头,名义上拥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来往游历,有个落脚地方,能够在山中住下,怎么都是个面子。
那会儿陈平安不在家乡,郑大风还是看门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与刘重润当面诉苦,重润妹子,下次别这样了,真的,只会欺负大风哥哥这种厚道淳朴人,算哪门子事嘛,山上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你可以骗我钱,但是不可以伤我的心。
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天下少掉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个浪迹花丛的风流汉,谁负责?重润妹子,你要是愿意负责,今儿咱俩就先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吧,我这就收拾包裹,去螯鱼背住下……
其实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笔,就远远不止三十颗谷雨钱了。
早年周首席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自掏腰包,一口气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宝,作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鱼背的压胜之物,这些重宝落地生根,与山根水运紧密衔接,等到刘重润打捞起那座故国遗物的水殿,与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鱼背的水运愈发浓郁。
刘重润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补签一份新地契,珠钗岛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础上,再续签……六百年!
因为按照第一份契约的约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钗岛修士搬迁离山,可是带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为栋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迁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届时会全部自动转为落魄山名下的产业。
没法子,这份契约,是朱敛做主签的,白纸黑字,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
珠钗岛女修,当年对此颇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他亲自来跟岛主谈买卖,怎么可能会如此刻薄、锱铢必较呢,绝无可能。
处州的螯鱼背,若是再加上书简湖的珠钗岛,跟黄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为帮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捞遗址的报酬,刘重润送出一条龙舟给落魄山,此外还有个双方五五分账的口头承诺。
作为旧国藏宝之地,除了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其实还有不少珍藏宝物,刘重润的这笔收入,按照朱敛当时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颗谷雨钱。只不过当年朱敛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刘重润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假装没这么一回事。后来刘重润愿意主动提出担任翻墨龙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算是投桃报李,帮着珠钗岛补上了一份人情债。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如今就被刘重润安置在祖师堂宝珠阁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主动做客螯鱼背,好像还是头一遭的稀罕事,主要还是因为陈平安常年在外的缘故。
最开心的,肯定不是一直为难如何开口续约的刘重润,而是那些早就与青峡岛账房先生熟悉的年轻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动示好,让螯鱼背这边的刘重润,挑选了几个性格沉稳、资质出众的嫡传弟子,去往那座莲藕福地潜心修道。
十年为期,在两处风水宝地,水运充沛到了一个堪称夸张的地步,极其适宜修行水法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为她们珠钗岛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场,它们自然大有来历,都来自北俱芦洲,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
这些年,刘重润由于已经跻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很难,所以曾经有过两次外出游历,新收了一拨弟子。
小门小派的,对于修道胚子的资质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资质,就已经算是捡个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刘重润的嫡传弟子当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当侍女,名义上说是丫鬟婢女,其实也就是来螯鱼背能修行就修行,有机会加入谱牒,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个月领取一笔俸禄,山外若有家族和亲人,平摊下来,约莫每个月能够拿到几十两银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数,如此一来,莺莺燕燕,螯鱼背便愈发热闹了几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发迹后善待甚至可能反而变本加厉,
只是刘重润管教有方,对门中弟子的修道资质要求不高,反而对心性极其在意,所以螯鱼背这边,不敢有任何欺下瞒上,门风是很好的。
陈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门房女修已经通报祖师堂。
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一个喊一个的,陆续赶来三位女修,异口同声道:“陈先生!”
她们还是习惯称呼对方为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她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鹊,你们好。”
当然只是陈平安记性好的缘故。
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会大煞风景。
何况当年在书简湖,因为那个驮饭人出身鬼修的关系,当说客的陈平安在珠钗岛渡口,吃了很多次闭门羹,别说见着刘岛主,都没办法登山。
其实这件事,在珠钗岛内部的女子之间,是极被津津乐道的,呵,咱们珠钗岛是小门派不假,但是我们山门的架子大啊!试问天底下,哪家山头,能够一次次拦着陈先生不让登山?是那正阳山?还是神诰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过刘重润管束严,谁都不敢往外传,因为一经发现,就会被岛主直接剔除谱牒,驱逐下山,没有任何余地。
陈平安跟三位女修闲聊几句,就告辞离去。
当年每次在珠钗岛吃过闭门羹,去往青峡岛朱弦府,陈平安可能还要被那个马远致拿言语戳心窝子,什么咱俩是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啊,在女子这边,都吃了模样不俊俏的亏,陈平安你以后常来我府上,见着了你,比我更丑,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着陈平安发毒誓,你得跟我发个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别人丑多作怪,千万别心存歪心思啊,跟我来啥不客气那一套歪理,即便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没有被我娶进门,也是你未来嫂子,你见着了她,记得一双眼睛给我规矩点,别乱瞥,大家都是裤裆里带把的男人,我还能不懂你……陈平安,你跟我说句心里话,见着了长公主殿下,你有没有啥想法?没有?真没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见了长公主殿下这种尤物中的尤物,都没点绮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等到陈先生走远,白鹊哈哈大笑,伸出手,“愿赌服输,都赶紧的,掏钱掏钱!”
流霞是刘重润的二弟子,白鹊是小弟子,当年她们几个曾经拿陈平安当赌注,结果流霞输掉了十颗雪花钱,白鹊还是当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当年那个唯一一个挣钱的,因为那次只有她押注陈平安可以登山,结果就是通杀!
陈平安停步转头。
那边立即停下笑声。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先生的身份多了,一个比一个吓人。落魄山的山主,文圣的关门弟子,绣虎崔瀺的小师弟,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的道侣,与曹慈问拳的止境武夫,四十来岁的玉璞境剑仙……以前她们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当面,就有点不合时宜了,结果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着打趣道:“管清,听我句劝,第一,别跟白鹊师妹赌钱,她赌运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赌钱,也别跟流霞师姐一起押注,师姐押什么,你就反着来。”
她们一时哑然。
等到那一袭青衫走远,三位关系融洽的同门师姐妹才蓦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陈先生,偶尔言语风趣起来,还是很好玩的。
就像当年流霞埋怨陈平安,害她输了十颗雪花钱,陈先生就询问一句,如果他说一句活该,还能去见岛主吗?等到流霞不情不愿说可以,账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该。
白鹊抬起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自顾自说道:“帅气!”
当年,有个挣钱挣到双手捧钱都快要搂不住的少女,与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笑着道谢,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气。
白鹊双手攥拳,使唤晃了晃,满满当当都是雪花钱呢,兴高采烈道:“哈,这件事可不能让师父知道。”
挣钱开心,当然与陈先生重逢,陈先生还是这般“没两样”,好像是更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怕师父,都不怕陈先生呢?”
“我觉得就算陈先生以后境界更高,再见了面,还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为陈先生跟我们一样是穷苦出身,所以对我们就没什么架子,还不是那种假装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谁变得富贵了都会这样啊,就说书简湖那边,境界高了,翻脸不认人的,少吗?他们作践起别人不是更凶更狠?五花八门的手段,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想不出的,如今离着书简湖这么远了,还是想想就后怕。”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陈先生天生就是个好人呗。”
“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
珠钗岛的祖师堂,名为宝珠阁。
刘重润就独自站在这边门口,等着陈平安现身。
她梳高髻,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刘重润习惯性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渐行渐近。
这位昔年垂帘听政多年、住持一国朝政的长公主殿下,当初若非被旧朱荧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纠缠不休,她原本有望成为宝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严格意义上说,真正首个与落魄山正式缔结山上盟约的门派,是刘重润的珠钗岛。
万事开头难。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当年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都跟随魄力极大的刘重润迁徙到龙州,在螯鱼背落脚,开府立派,等于放弃了旧家业,重头再来。
刘重润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为道场,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颈,主修水法,兼修符箓。
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一眼相中藩属山头中的螯鱼背,就因为此地水运最为浓郁。
因为那会儿落魄山还没有买入黄湖山,不然如今珠钗岛祖师堂估计就不在螯鱼背了。
春日融融,刘重润就直接在白玉广场上摆了案几,搁了一盆瓜果和各色点心,亲自煮了一壶茶水待客。
刘重润给陈平安递过去一杯雾气袅袅的仙家茶水,阳光照射,水杯上出现了一条袖珍彩虹。
长情之人,都喜念旧。
陈平安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笑道:“如今这虹饮茶叶已经被真境宗垄断,价钱都是按两算的,一般仙府有钱都买不着了。”
双方才刚开始喝茶,就来了个半点不怯生的活泼少女,走路带风,毫不拘谨。
刘重润笑着介绍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难怪少女胆子这么大,敢擅作主张来这边,只能用皇帝爱幺儿来解释了,像流霞她们几个是绝对不敢来这边凑热闹的。
等到芸香跟陈平安行礼,刘重润就让她自己去搬条绣凳过来。
刘重润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安笑道:“无事相求,刘岛主不用紧张,就是随便逛逛,邻里之间的串门而已,珠钗岛帮忙够多了,哪敢”
刘重润顿时哑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
啧啧,听听,陈先生真会说话。
师父话语绵里藏针,也难怪师父话里有话,师父都快成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宝瓶洲,都把祖师堂搬迁到螯鱼背的珠钗岛,视为落魄山的藩属门派。她们这些珠钗岛练气士,其实对此是无所谓的,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何况落魄山风气又那么好,故而不管宝瓶洲闲言碎语怎么传,只说一事,是从无有任何流言蜚语的,那就是从不觉得珠钗岛女修是靠着色相交好落魄山。
陈平安笑问道:“刘岛主,嫡传当中,最近有没有人有机会结丹?”
刘重润一听这个就来气,冷笑道:“你当所有山头都是你们落魄山吗?”
这落魄山,好像连个元婴境都不被当回事。
因为有弟子在莲藕福地修行的缘故,刘重润与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来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
除了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当年那个被他带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经很由衷羡慕两个人。
一个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那边蹭吃蹭喝,她只见广场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杂役弟子,一千多号人物,浩浩荡荡聚集起来,跪地磕头,口呼老祖。娘咧,这种排场,这种阵仗,一下子就把裴钱给震慑住了,霸气霸气,小黑炭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闯荡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麾下千百号喽啰,见着自己,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一声声裴老祖,喊得震天响,打雷一般!
再一个就是珠钗岛的刘重润了,裴钱听老厨子说过,这位刘岛主,当年可是一位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觉得厉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边站着一长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边带兵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将军,全是当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这个流亡民间的公主,毕竟是个冒牌货,拿来随便唬人的,刘姨可不一样!
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靠着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负责帮忙落魄山转售北俱芦洲运来的货物,按照暖树的说法,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那可是好大一大笔神仙钱!仅次于牛角山渡口从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账了。所以裴钱那会儿,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发自肺腑觉得这位刘姨,有义气,做事敬业,贼能赚钱,做人真讲究!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小时候的裴钱惫懒,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挪步。
但是只有暖树去螯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裴钱才会格外勤快,一定会跟着,见着了刘重润,一口一个刘姨,喊得热络亲切。
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次次都有礼物赠送。
落魄山的某个小山头,竹楼一脉,自己有自己的谱牒,门槛之高,只说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就更别提陈灵均了。
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让暖树感激,小米粒亲近的,还真不多。珠钗岛刘重润算一个。
做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日久见人心,时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米大剑仙与刘重润,也是混成熟脸的,虽说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岛女修们,都喜欢跟那个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几句,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多聊几句而已,又不吃亏,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爱说话,实在是脸皮太薄了,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调侃几句,呵,他偶尔还会脸红呢。
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只是对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螯鱼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据一处道场,长达将近千年光阴,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螯鱼背了。
陈平安刚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饮茶水。
在北俱芦洲,龙宫小洞天之内,陈平安买下一座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耗费八十颗谷雨钱。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了,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对于一座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与陈平安凭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提出价格,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颗谷雨钱,那么续约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颗谷雨钱,刘岛主,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这些年珠钗岛帮助我们极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
若是少年时,别说租借六百年,将整座螯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
只是年岁渐长,就会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与人给予善意这种事,我之心无愧疚,对待某事不曾多想,与他人之心思百转,反复思量,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懂得这个道理,不叫无奈,而是成长。照顾他人内心,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憋了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不再添点谷雨钱?”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
刘岛主眯眼而笑,“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呵呵一笑,低头喝茶。
之后两人喝茶,闲聊而已,意态闲适,美若画卷,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师父与他,不涉情爱,却俱是神仙中人。
离开螯鱼背后,临近落魄山,陈平安停下脚步,路边有座行亭,里边摆了张桌子,始终没有撤掉。
听说白玄就在这边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终编撰出一本英雄谱。
白首没答应,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栽过跟头的,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陈平安走入行亭当中,暂作休歇。
只是人生不是闲逛西边的大山,今天逛过了,明天、后天还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会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鱼背,陈平安就会很想念裴钱这个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当年不在家乡这边,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当年就在骑龙巷附近,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说是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小黑炭赔了钱,但是始终坚持一点,不是她打死的白鹅,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个掏出钱的小女孩,满脸倔强的模样。
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还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钱当时跟朱敛和石柔他们的说法,是下了场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记了,不曾鸣鼓收兵,都给滂沱雨水一浇,打散了。
但是陈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龄人给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远,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就那么留在原地。
生不生气?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难过,也比不过自己年幼时逃难路上,娘亲在一天夜里,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馒头再偷吃掉。
很多苦难困顿坎坷,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不落下风。
就像一个寒冬,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不轻松的时日,总会过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后来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独自在心中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这场架,可能会伴随一生,至多打平,绝无胜算。
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所以会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让陈平安最心软的,还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
也有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收到礼物。
所以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当中,始终随身携带。
年少喝酒,总是喜欢用那枚养剑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
我与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
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
一个头戴貂帽、两颊红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现在行亭外边,看着那个单手撑在桌面发着呆的青衫男子。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谢姑娘,觉得拜剑台那边风景如何?”
谢狗笑呵呵道:“不错,相当不错。”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谢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不瞎讲究,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还有啥不满意的。”
不知为何,见着先前那个“陈平安”,她又不是个傻子,当然压力很大,别看她当时在骑龙巷的光阴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涡中,从头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可其实她凭借直觉,对那个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为忌惮。
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奇了怪哉,压力更大!
谢狗看似随意问道:“你记得之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知我见,也是一种修行。”
谢狗喝口酒,点头,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在陈山主看来,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我费神,你费酒,嗯,好像还是我的酒水。”
谢狗笑呵呵道:“觉得我是个门外汉,或是那自了汉,聊不到一块去?”
换成别人,她就要换个说法了,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只是如今寄人篱下,谈吐得讲究点。
之前可不就是因为说话不得体,被朱老先生给赶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恼了眼前这位真正当家做主的隐官大人,岂不是惨兮兮。
还能把自己往哪赶?在槐黄县城那边买栋宅子?那岂不是混得还不如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
那她还不如直接花钱盘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头呢,唉,就是那三个门派开价不低啊,欺负她不懂山上行情,杀猪呢。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跟她聊这些,转移话题,笑问道:“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独独喜欢小陌。”
谢狗先是满脸哀愁,最终释然,期间神色之复杂、心情之递进,如一条山中清涧下山之婉转,只见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叹息一声,给出一句话作为答案,一下子就把陈平安给彻底整蒙了。难道如今蛮荒天下的大妖,都这么有文学素养了吗?!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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