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原本打算直奔灵源公水府,只是临时改变主意,打算转去别处,心念一起,便无视山川距离,一袭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内的一棵梧桐树下,抬头看了眼远处,陈平安再跨出一步,便来到了一座唯有黑白两色的皇宫内,仿佛一位无境之人,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大源王朝,水德立国,上次陈平安在崇玄署云霄宫那边,与卢氏皇帝见面谈买卖,当时皇帝身边就只带着一位少年皇子,名为卢钧,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陈平安除了赠送皇子卢钧一幅先生亲笔的字帖,还送了少年一本手抄摹本的拳谱,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于卢钧的修行、习武资质,其实都很一般,当初陈平安也是坦诚以待,照实说了,没有拿那些客套话敷衍了事。
结果最后鬼使神差的,双方就成了不记名的师徒。
天未亮,距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皇帝卢泱早早醒来,就再难入睡,干脆让宦官点灯,盘腿坐在一间小暖阁的炕上,正在批阅奏折,揉了揉眉心,暖阁铺设有地龙,即便是隆冬时节,都会温暖如春,只是偶尔皇帝陛下会下令,让宫内停下烧炭,说是冻一冻,熬熬筋骨,反而能够强身健体。反观那些在文英殿南庑读书的卢氏皇子们,除非遇到那种数十年才会一遇的天寒地冻刺骨时节,才会给个手炉,不然就要一边大声读书一边悄悄跺脚打哆嗦了,雷打不动的卯入申出,念书而已,说辛苦算不上,不轻松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觉,就有些犯困,卢泱在迷迷糊糊之间,依稀听到敲门声响起,下意识说道:“进来。”
暖阁门槛外,一袭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来,还望海涵。”
卢泱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一袭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下了暖炕,随便踩着靴子,都没怎么穿好,快步走向门口那边,爽朗大笑道:“原来是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没办法通报门禁,保证仅此一次。”
“奇人自有异事,陈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卢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陈先生能够常来这边做客。走,我们去屋内坐下聊。”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卢泱便松开手,双方分坐暖炕一旁,卢泱就由着那些奏折摊放在案几上边,没有半点忌讳。
卢泱听过陈平安言简意赅的解释,得知真相,惊奇万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异哉。”
这位以雄才伟略著称于一洲的卢氏皇帝,毫不犹豫道:“其实陈先生根本无需来京城这边,多跑一趟,容易耽搁正事。”
陈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毕竟还是大源朝廷辖下机构之一。云霄宫杨天君再德高望重,杨氏子弟再大公无私,终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卢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门口一眼。
好话?当然是好话。
就只是顺耳的好话?不止。
这本身就是年轻隐官看待大源皇室与崇玄署关系的一种明确表态。
山上神仙与山下帝王,就像一个管天一个管地,双方关系复杂,既有一荣俱荣的休戚与共,心照不宣的也不乏龃龉,会貌合心离,甚至是相互算计,背道而驰,互相视为仇寇。
自家钧儿好福气,好运势,没有白认这个教拳师父。这位身份重重的陈先生,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嘛。
同样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刻字与否,又有天壤之别。
上次双方在云霄宫那边碰头议事,陈平安尚未远游蛮荒天下,并无城头刻字。
卢泱笑问道:“趁着距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我能否与先生同游云霄宫崇玄署?”
倒是没有什么试探,更不是信不过对方,卢泱就只是身为一国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对于那种腾云驾雾,还是有几分神往。
陈平安点头笑道:“失礼了。”
等到年轻隐官言语落定,卢泱很快就有点失望了,因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经挪了个地方,正是上次见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腾云驾雾的仙人御风,与预想之中的飘飘乎泠然之感,全无关系。
陈平安与卢泱并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现身来到崇玄署这边,正是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杆麈尾,铭刻有“风神”二字。
陈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与这位道门天君致歉,杨清恐微笑道:“无妨,贫道就当是一场神游了。”
杨清恐与皇帝陛下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陛下。”
卢泱双手负后,与国师点头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个凑热闹的,国师只当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说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设置的官场机构,那么云霄宫跟龙虎山天师府一样,都是子孙丛林。虽然大源朝廷在这边设置了道门衙署,可其实就是个摆设,反正大小道官,要么姓杨,或是在云霄宫这边授予的度牒。
云霄宫道人虽非水神,可是这位杨国师,道气与水运皆重,何况那位未能跻身公侯的大渎上祠水正,司徒激荡的祠庙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树下石凳,其实就是上次的位置,听过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后,杨清恐洒然笑道:“只说看在这份送上门的功德,贫道若是心中再有半点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够且人心不足了。”
陈平安心中大定,不虚此行。
只是不能买卖一谈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动与老天君聊了聊杨凝真与杨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边的近况。不过没有说自己与那位“木茂兄”的那场见面,只说自己是在飞升城避暑行宫那边听来的传闻。杨清恐起先听到兄弟二人,一个接连破境,一个与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经成为好友,老天君始终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轻隐官看似随口说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与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杨清恐看了眼青衫剑仙,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杨清恐突然说道:“后觉对陈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借此机会,见面一叙?”
陈平安只当是老真人的一句场面话,点头道:“当然可以。”
杨清恐笑了笑,轻轻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现身此地后,他环顾四周,一颗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拜见陛下,见过祖师,隐官。”
杨后觉,玉璞境,道号“抟泥”。
在北俱芦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虽然顶着国师、天君两个头衔的,还是杨清恐,可事实上,无论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还是杨氏的云霄宫,朝廷事务与家务,都是杨后觉一把抓。此外杨后觉既是既是那对兄弟的长辈,更是他们的半个传道人。
之前陈平安帮着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来头都极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灵殿,和作为郦采大弟子的元婴剑修荣畅,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杨后觉。
后来陈平安听说是卢氏皇帝亲自举荐的人选,而且杨后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这其实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个暂时还站着的杨后觉,在座三人,都是老于世故的。
只是年轻隐官与老国师,相互间那么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间歇。
卢氏皇帝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应该是陈平安需要那么一点缓冲时间,好确定老天君能否亲自喊来杨后觉,是否需要自己代劳。
而杨清恐便顺势抖搂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这陈平安的梦境天地中,直接将天地之外的杨后觉“搬徙”至此。
杨后觉落座后,刚好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神色诚挚,微笑道:“上次贫道凑巧有事,错过了。其实想见隐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偿所愿,幸甚。”
杨清恐与这个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辈,大致说过缘由,杨后觉轻轻点头,然后老天君笑着打趣道:“其实当下崇玄署还有两位贵客,与后觉差不多,对陈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陈先生可曾听说高闲亭?”
陈平安神色肃穆,沉声道:“高宗师的大名,如雷贯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虽非剑道宗门,最近千年以来,却一直是剑气长城的常客。”
在北俱芦洲看来,顾祐死后,如今北俱芦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个言行无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后,立下不少战功,恢复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谢实那边按时“点卯”。
而狮子峰客卿李二,是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大宗师。此外就是百岁出头年龄的高闲亭了,在远游境时,高闲亭就曾以纯粹武夫身份,担任一座北方宗门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实证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极好,这位年轻武夫,此后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极为稳当,最终成为了一位止境武夫,并且有望跻身归真一层。而高闲亭的妻子,山上道侣,是一位跻身玉璞境没有几年的女子剑仙,名为郑沅芷,道号青萝,最终高闲亭就从首席供奉,再变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当代宗主萧疏,是郑沅芷的师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虽非剑修,却率领宗门一行三十余人,当年与太徽剑宗韩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赶赴剑气长城。因为出手太重,出城太远,身受重伤,差点跌境。那拨群玉山无一例外皆是祖师堂嫡传的修士,更是伤亡惨重。
不过传言郑沅芷与郦采关系……不算融洽,只因为有个姓姜的罪魁祸首,曾经把郑沅芷得罪惨了。
而这个在北俱芦洲大名鼎鼎的姜贼,如今刚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笔糊涂账。
闲聊片刻,杨后觉突然站起身,后退三步,再次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竟是颤声道:“感谢陈先生,当年在鬼蜮谷内,为贫道了却一桩前身红尘的宿缘夙愿,今生之杨后觉,昔年之陇山国旧人,为自己,也为她,由衷谢过陈先生。”
不但是卢泱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就连陈平安自己,一开始也是满脸茫然,只是听到杨后觉自称“陇山国旧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仍是拗着心性,回了杨后觉一个道门稽首,轻声说道:“浮萍聚散,有缘再会。”
老天君轻轻叹息一声,不过眉宇之间,还是轻松神色更多。
原来当年陈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经一起游历至一处密室石窟,里边有两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凤鸣峰女修,一位是陇山国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后来国难当头,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废,舍弃修行,重新下山,继承大统。
如此说来,杨后觉愿意担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难怪那位好人兄,会去往剥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处,而且又会“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条密室地道。
将卢氏皇帝送回京城御书房,陈平安之后便走了一趟摇曳河祠庙,再次见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离开壁画城后,便是这位喜欢当那撑船舟子的河伯,载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还是老样子,一个肌肤黝黑的老人,就像个上了岁数的庄稼汉,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只不过那会儿的陈平安,则是戴斗笠挂酒壶的装束,乘舟过河。
确认了陈平安的身份过后,老河伯啧啧称奇,摇头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庙,还曾接受过一位隐官大人的香火。”
当年薛元盛还误以为自己碰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竟然会任由那么一桩天大福缘,就像从指缝间漏掉,最终与一位壁画城骑鹿神女的认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与那位青衫剑仙,走出祠庙,一起散步走到河边,很难想象,这位金身不输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旧是一位没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边一处,笑道:“当年那个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这儿破境,气象大到吓人。好嘛,这才几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声裴大宗师了。”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一役后,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与老友们在酒桌上一桩不小的谈资。
老夫曾经在河边站着不动,接下那位裴大宗师的破境一拳。
双方之后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吧,老夫为她撑船过河,很聊得来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当时的破境机缘,在于她心中道理与世上道理的一场打架。
陈平安曾经详细问过李槐,与裴钱一起游历,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长大了,变成少女,再变成年轻女子,就该藏着些心事。
哪怕是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都不好过问太多了。
薛元盛习惯性蹲下身,搓动泥土,嘿嘿笑道:“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求之不得福缘,你却避之不及。一开始我误以为你小子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要么就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则实在是说不通的事情嘛。现在想来,一个能够成为剑仙、当上隐官的人,怎么会傻。那么当年就肯定是装傻了。”
陈平安随意坐在岸边,点头道:“那会儿我确实是装傻,不过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骑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个外乡人,当年她已经被你气了个半死,要是听到这种混账话,非要再被你气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没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难免腹诽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边这位年轻剑仙,当年路过一趟,那壁画城八位彩绘神女,春官,宝盖,灵芝,长擎,仙杖,骑鹿,行雨,挂砚,就全部变成了白描图案。当然前边五位,是早就离开壁画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过这位隐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观的收官之人?
陈平安掏出那枚养剑葫,喝了一口酒,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当年仅存的三幅彩绘壁画,骑鹿神女,当年她被某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给伤透了心,只是因缘际会之下,转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而精于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为书始,与那个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头直到额骨裸露的年轻修士,有了一桩甲子之约,然后她才会去找“李柳”请罪。
至于那位挂砚神女,已经跟随主人去了流霞洲,离开骸骨滩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她将那座积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认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宝卷。
陈平安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当年凭本事挖了几条积霄山雷鞭而已,怎么就与你起了大道之争?你家大道,难不成就是条田间小路吗?哪怕是条田间小路好了,相互间随便侧个身,也就擦身而过,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问道:“这是在隐官大人的梦境中?”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取巧而已。”
“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个八钱银子。”
薛元盛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说吧,这次找我什么事。”
得到陈平安那个答案后,薛元盛皱眉道:“图个什么?值当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种问题,谁都可以问,唯独薛夫子问得多余了。”
要是图个值当,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渎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补缺当个渎庙水正,绰绰有余。
薛元盛抬起双手,狠狠揉了揉脸颊,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心诚一炷香罢了,就当拜你我心中的那个不值当好了。”
双方谈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实就几句话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钱,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愿意多说,一个喜欢听这些,舍不得走。
薛元盛说如何都无法将当年那么个财迷姑娘,与后来的“郑撒钱”和“裴钱”联系在一起。
只说当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家伙什,用那戥子称了银子,再用小剪子将碎银子仔仔细细剪出八钱来,除了青竹杆的小戥子,还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两个,分别篆刻有“从不赔钱”、“只许挣钱”……难怪后来她会化名郑钱,行走江湖……
与薛元盛道歉之后,她还会懊恼万分,说自己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当时还有个身穿儒衫的年轻读书人,人很好,不过说实话,一看就是个读书不是特别开窍的。
对于薛元盛对李槐的这个评价,陈平安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入袖,问道:“薛河伯是否愿意担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应此事,很快就会有一个摇曳河经过国家的礼部尚书,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赶来此地住持朝廷封正仪式,然后同时还会有一位鱼凫书院的副山长到场。
这也是先前陈平安为何会改变路线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卢泱和崇玄署帮忙牵线搭桥。
朝廷封正山水神灵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国气运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于谁都尊敬这位摇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经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动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连累一国运势。
只不过陈平安自有手段,把这笔账给抹平,事后肯定不会亏待了那个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将我这座淫祠,推到这个位置上去,陈山主你到底求个什么?是打算找我合伙做买卖,与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这位新晋河神,在河道运输一事上照拂几分,然后一起挣钱分账,你财源广进,我香火鼎盛?”
陈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难不成还要求我不成?”
陈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剑仙,一宗之主,面子就这么不值钱吗?”
陈平安答道:“虽说不算太值钱,可好歹值点钱,只是薛先生担得起。”
薛元盛摇摇头,依旧坚持己见,“要是相当那江河正神,早就当上了,我不乐意,束缚太多,不如现在自在。”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半点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个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过自己两次,差不多的说辞,老薛啊,当个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碜啊?给老娘句准话,这就帮你运作去,保管一家一户敲门过去,将来摇曳河沿途两岸,没个七八座祠庙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没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没点头。
薛元盛转头道:“劳烦陈山主给句一竹蒿到底的准话,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绝了这件事,以后也要心中纠结,多个挂碍。”
天下剑修好不好说话,北俱芦洲山上的那些祖师堂最清楚。
陈平安摆手笑道:“薛河伯千万别多想,不答应就算了,我就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
薛元盛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锤子。拿出一点诚意来!”
陈平安想了想,给了个心中所想的答案,“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辈子也算走过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叹了口气,“有你这句话就成了,比当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会错过一桩不小的机缘。”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你继续忙去,赶路要紧。”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站起身,笑问道:“这么些年,不太容易吧?”
“说来说去,其实也简单,无非是……”
陈平安略作停顿,缓缓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点头道:“好像说破天去,也就是这么个到底的道理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抱拳作别。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剑气长城与末代隐官,原来是相互成就,两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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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渎灵源公府。
拂晓时分,一拨暂时还不需要去官厅点卯当值的莺莺燕燕,她们凑在一处抄手游廊内闲聊,因为不属于水府“官路”,注定不会有外人路过此地,故而她们也无需太讲究礼制,她们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负责勘定大小水脉的发源地,以及护住这些水脉源头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后者身份职责类似钦天监的地师,划清界线,负责定期巡视所有江河湖溪的边界线,看守各地界碑,两处都是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权柄小,无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旧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刚刚进入水府没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犹带稚气,性格活泼,尚未被彻底磨去棱角,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得很。若是临近稽查司、赏罚司之类的显要衙署户房,是绝对看不到这种旖旎风景的。
有个出身大篆王朝豪阀门户的少女,忍不住问道:“依循许夫子的说文解字,渎字作小渠解,那么就只是一条小水沟啊,是怎么回事?”
一位来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点头笑道:“文圣老爷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厌其源,开其渎,江河可竭’,显而易见,在咱们文圣老爷子看来,这‘渎’,是要小于江河的,这就验证了许夫子的说法。至于这个渎怎么演变成了大渎,我以前在就水殿档案处当差,看了好些官书野史,好像从没有文字记录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问道:“怎么就是‘咱们’文圣老爷了?”
她当然知道那位恢复文庙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圣不是中土人氏吗?
济渎水域,一分为二,依旧广袤,灵源公府辖境的众多王朝、藩属小国,将近八十个,像那邻近济渎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连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来个藩属国,一口气“上供”给水府将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还有一些类似官场的额外荫补,算是走了后门,得以进入水府修行,其实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阀子弟的镀金手段,等于白捞个大渎水府的谱牒身份,这拨男女,不管十年之内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还是最终被遣返回乡,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这会儿,一个坐在抄手游廊最边缘栏杆上的少女,就在那儿钻研一张纸马驮水符,是手绘的金色符箓,符纸是金箔冥纸材质,绘有神将披甲骑马的图案,类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缩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灵和香火的路子,因为多出一道祭祀燃烧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寻常符箓修士便画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纸钱甲马果通玄,万里近在眼前”的美誉。
修行不觉春将至,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都不知道?”
曾经在旧南薰水殿档案处任职的女官,嘿了一声,“当年我们北俱芦洲剑修,浩浩荡荡,联袂跨海远游,在皑皑洲登岸,要与一洲修士兴师问罪,就是文圣先生好言相劝,才没有打起来,但是我们可没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后,皑皑洲就没了个‘北’字,这可是文庙都认可的事情,万年以来,浩然九洲,改名一事,仅此一次,能是小事?”
说到这里,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说啊,文圣明摆着是更向着咱们的,是北俱芦洲的半个自家人。”
“再说了,文圣的那位嫡传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剑术天下第一高,什么剑术裴旻,都得靠边站,当年左大剑仙出海远游,曾经来过我们这儿,猿啼山剑仙嵇岳几个,纷纷御剑到沿海岸边,都曾领教过左先生的剑术,当然是输了嘛,不过虽败犹荣,你们想啊,寻常剑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够,就算兴冲冲去找左大剑仙问剑,人家乐意搭理,要我看啊,别说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愿意吧?”
“即便不谈这些有些年头的老黄历,只说前几年的事情好了,剑气长城那边,那位好似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还有浮萍剑湖,是怎么个关系,如今谁不知道?浮萍剑湖的陈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轻隐官亲手交给郦湖主的两位剑仙胚子?那陈李,还有个小隐官的称号呢,我可是听刘嬷嬷说了,这陈李在那无事牌上边自称必然百岁剑仙,呵,吹牛?错啦,是人家自谦哩,甲子之内跻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个来自山下豪阀的少女,小鸡啄米道:“晓得晓得,来水府之前,听我爷爷说过,那位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的刘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一样喝不过刘宗主,所以说啊,我们北俱芦洲,剑修的剑术嘛,那是肯定要输给剑气长城的,可要说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点不怂他们本土剑修,太徽剑宗的黄老掌律,不也说自己当年离开剑气长城,在那酒铺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剑仙给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一事,小声说道:“好像有个小道消息,龙亭侯说自己与那位隐官大人,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确实就厉害了,虽然是个大渎侯爷,比自家灵源公要略逊一筹,可在这件事上,好像就给侯府给扳回一城了?
那个南薰水殿旧吏的女官,没好气道:“吹牛呗,谁当真谁傻。那龙亭侯是个什么德行,外人兴许不知道,我们这些龙宫洞天的老邻居……”
一位偶然路过廊道的教习嬷嬷,远远听闻此语,立即快步向前,厉色训斥道:“放肆!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这位刘嬷嬷如今管着水府十六司中的礼制司,她曾是北俱芦洲一处大河龙宫遗址的属官,最是讲究礼数,老态龙钟的妇人,缓缓走到这些丫头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乱嚼舌头,搬弄是非,一点规矩都没有,传出去给外人听见了,就要误以为我们公府毫无法度了,你们几个,但凡开口说话过的,皆在薄录司那边录档记过一次,再有类似言语,一经发现,当场逐出府邸!”
老妪视线如鹰鹫盯着那些小鸡崽儿,不单是那个水殿旧吏,其余所有女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脸色惨白。
疾言厉色的老妪,生气是真,不过还真不是老妪故意小题大做,跟一群丫头片子过意不去,借此机会耀武扬威,到了她这个位置,毫无必要了。只是这种混账话,可大可小,但真要传到龙亭侯府那边的耳朵里,一个不小心,就是祸事。让双方原本关系融洽的主人与那龙亭侯,难免心生间隙。
就算龙亭侯爷气量大,听见了都不当真,可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风之气,两府山水接壤处颇多,很容易就会纷争不断,在那乡野田间,只因为抢水一事,尚且经常发生械斗,更何谈大渎公侯两府?
何况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真以为那个当水正时、连水龙宗都不放在眼里的李源,是个好相与的?
只说那大渎最西边的婴儿山雷神宅,当年连山门口的匾额都给人扣掉了两个字,最后为何还是捏着鼻子放人了?还不是李源发话了,敢不放人,他这位龙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一个才当上龙亭侯没几天的昔年水正,就敢这么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庙规矩当回事,凭什么?他龙亭侯是个傻子不成?
可惜龙亭侯大人不在场,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错了,我当真就是只凭那满腔热血和一身义气。
这就叫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先问对方怕不怕,对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对方一刀,如此循环,就看谁更狠,更扛得住。
有妇人着宫装,帝妃状,气态雍容,美艳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一株远山芙蓉。
妇人正是昔年南薰水殿旧主,如今的大渎灵源公沈霖,她身后跟随两位水府神女,分别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领袖女官,一个位高权重,一个负责……收礼。
沈霖柔声笑道:“下不为例,这次簿录司那边,就不用记过了。”
老妪立即与灵源公施了个万福,灵源公都开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气。
女官胥吏们纷纷与沈霖行礼。
沈霖让她们都起身,然后摸了摸那几个聊得最起劲丫头们的脑袋,神色温婉,轻声笑道:“以后在外边,说话还是要谨慎些,刘礼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规矩办事。不过回了自己住处,关起门来说些悄悄话,倒是问题不大,不用太过拘谨。嗯,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要被你们‘刘古板’听着了,那就万事大吉。”
老妪当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这么个不太中听的绰号,只是不甚在意,这会儿听见灵源公的调侃,老嬷嬷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霖微笑道:“时辰还早,你们继续闲聊。言语之间,多夸人少损人,总是不错的。”
然后转头对那位老嬷嬷说道:“刘礼制,顺便与你聊点事情。”
走出这条抄手游廊后,老嬷嬷问道:“主人还是在为那道场名称忧愁?”
沈霖点头道:“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情。龙亭侯那边都已经想好了个名字,与文庙报备后,听消息似乎已经通过了。”
像那南边宝瓶洲,大渎长春侯杨花,就是一座府邸挂两块匾额,长春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文庙封正的公门,一个是神灵的开府道场。
齐渡淋漓侯,风水洞老蛟出身,旧神职是那钱塘长,封侯之后,也早已挂上了一块匾额,云文宫。
分别出自林鹿书院观湖书院的两位山长手笔。
唯独灵源公水府这边,一直没有眉目,沈霖一开始心存侥幸,是想要与那位存在,看看能否求个赐名,但是建造府邸之初,沈霖就曾悄悄飞剑传信狮子峰,然后就泥牛入海一般,再没有然后了,显而易见,对方就根本不愿意理睬自己,沈霖就再不敢打搅对方的清修。
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像长春侯和淋漓侯他们一样,与本洲书院山长求名,若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私谊,有门路,请得动那些学宫祭酒、司业,当然是更好,只是别说文庙,就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这些个正副山长,都谈不上有任何香火情。毕竟帮忙取名一事,不是简简单单给两字的小事。
自己想一个?
沈霖还真不觉得自己在取名一事上,能比李源好多少。
沈霖揉了揉眉心,确实头疼,事情不小,急又急不来,如何能够不揪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刘礼制,你与鱼凫书院的赵副山长,还算认识,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看看能否邀请他走一趟水府,也无需明说取名一事。”
这种事情的尴尬之处,在于对方答应了,认认真真帮忙取了个名字,拿出了一幅墨宝,万一自己心中不喜,觉得那名字与水府大道不契,岂不是打对方的脸?
老妪点头道:“我晓得轻重利害,主人稍稍宽心,相信以我们水府的风水道缘,定会船到桥头自然直。”
沈霖强颜欢笑道:“希望如此吧。”
老妪马上就动身,手持水府令牌,去鱼凫书院拜会那位赵副山长。
沈霖走入旧南薰水殿地界,大大小小的衙门,多是神女,男子也有,只是相对人数不多。
一些个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尚未官厅点卯,就已经在各自公房落座,开始处理手头事务。
沈霖回到自己书房,悬挂一块文房匾额,金字榜书,源远流长。
沈霖说道:“传下话去,一月之内,闭门谢客。至于大篆周氏的那场开春典礼,帮我婉拒了,书信让薄录司翠婉代笔就是了,你等下你就给她送去我的官印。如非要事,不要打搅。”
站在书房屋外的一位贴身神女,兼任水府印玺司女官,神色恭敬道:“领旨。”
沈霖一挥袖子,关上房门,双手掐法诀,打开一层层极为隐蔽的山水禁制,随后身形消散,化作一幅玄之又玄的画卷,就像一幅水图。
金色的半条大渎主脉,淡金色的大江大河,一些相对次要的河流呈现出银白色,还有数量最多的灰色溪涧。
沈霖悄然来到一处南薰殿秘境,是沈霖的真正道场所在,相当于山上门派的祖师堂,也是沈霖一尊金身搁放处,而道场真身,是一只青螺蛳炼化而成,货真价实的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只“法螺”来自一个已经消亡的大宗门,是祭祀礼器之一,内壁篆刻有一篇极为高深的水法道诀,如果不是此物,沈霖恐怕都撑不到与那位至高重逢。
道场空间不大,与外边的书房差不多,却是一处道家“心斋”之显化,可想而知,这只法螺的旧主人,道法造诣之高,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道场之内,除了一张紫色材质的金字符箓,便空无一物,
那张紫气萦绕的符箓,大如一幅立轴山水画,悬挂在虚空中,一串金色文字,熠熠生辉,是那“正大光明之室”。
丝丝缕缕的香火,从大小水府、江河祠庙汇聚于此,一粒粒人间香火的精粹气运,在屋内星光点点,漂浮不定。
沈霖原本打算忙里偷闲,花上一个月光阴,好好淬炼金身,水府庶务繁多,她又不像李源那么喜欢当甩手掌柜,沈霖做事更为精细,可算事必躬亲,但是沈霖并未因为身份变化,就有丝毫懈怠,归根结底,他们这些神灵,以香火淬炼金身,抬升神位高度,才是大道根祇所在。
沈霖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一个下意识闭眼,眉心处宛如睁开一道淡金色天眼,只是沈霖原本紧绷的心弦,立即松弛几分,默默收起一道水法攻伐神通。
沈霖嫣然一笑,竟是与那个胆大妄为至极的不速之客,仪态万方,敛衽施了个福,柔声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先生。”
眼前青衫客,是那个当年被“李柳”称呼为“陈先生”的外乡人。
沈霖确实对他心存感激,欠对方多矣。
倒推回去,如果自己不是碰到“李柳”,那么大渎公侯两个显赫职务,水龙宗肯定会扶持荣辱与共的水正李源,占据一席之地,那么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剑湖和郦采剑修的支持,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蕴,在这种事情上,肯定是会竭力扶植起济渎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荡,自己还是毫无胜算。
可如果不是这位陈先生游历龙宫洞天,李柳就注定不会重返昔年众多避暑行宫之一的龙宫洞天,更不会帮助沈霖恢复金身。
所以说这位陈先生,千真万确,是她沈霖的恩公。
陈平安作揖还礼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
沈霖微笑道:“只会蓬荜生辉。”
不比水正李源,那些年名义上管着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沈霖,其实那南薰水殿,就是无源之水,沈霖金身,则是无本之木。
那大源袁氏王朝,由云霄宫崇玄署设置关卡,拦截大渎水运,流入龙宫洞天的分量,恰好维持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水位线上,使得沈霖不至于因为水运枯竭而金身崩坏,却也难以利用水运淬炼、稳固金身,弥补那些金身缝隙,这就像一场束手待毙……等死。
所以第一次游历龙宫洞天的陈平安,初次见到沈霖,加上当时这位水神娘娘也无意施展障眼法,隐藏真容,故而在那会儿的陈平安眼中,第一感觉,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无数条细微裂缝,惨不忍睹,那正是金身破碎、即将崩溃的边缘,说是命悬一线,都半点不夸张。
水正李源,担任大渎龙亭侯,是升官,是锦上添花。
可对于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篱下多年,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终于辛苦熬成婆。
陈平安没有多看这处道场一眼,问道:“能否换个地方,与灵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陈先生你莫不是忘了,在你这……梦中,早已宾主互换身份,让我沈霖如何带路?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灵源公只需随便观想一处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双方便置身于法螺之外的书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发现奇异之处,自己记忆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绘,若是从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颜色。
等到沈霖视线触及那些黑白物件,却有瞬间变成了彩绘,好像一下子就为它们增添了一份生气。
沈霖不愿有那主客之别,便搬了两条椅子,陈平安轻轻扯了扯青袍长褂,正襟危坐。
沈霖说道:“陈先生,你与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依旧喊灵源公为沈夫人好了。”
听说是那一炷香的事情,沈霖当然知道此事,最为关键处,是身为敬香之人,得有个所谓的诚心正意,是无法半点作伪的。
不然这一炷清香容易点燃,可那维持香火的心香,却是注定无法点燃了。
只是在沈霖这边,没有任何问题,对那桐叶洲修士心生厌恶是真,可既然陈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叶洲,心诚一事有何难。
就当是遥遥拜谢恩公了。
至于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见陈先生坚持,便恼羞成怒,陈平安继续晓之以理,沈霖便动之以情,脸色哀怨,等到陈平安继续酝酿措辞,沈霖便怒气冲冲,眼眶泛红,隐约有泪水,说陈先生你这是故意将我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还是说陈先生心中,从始至终,都觉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辈?陈平安只得收回言语,还得与沈夫人道歉一句,结果沈霖蓦然而笑,已经开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泪水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份底本,交给沈霖,解释道:“勉强算是补上祝贺沈夫人担任灵源公的贺礼,不过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结果那本册子,翻开一页,便惊讶道:“是那水陆道场的金科玉律?”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请教了一些学问,老真人不吝赐教。沈夫人可以用灵源水府的名义,送给孙宗主。”
沈霖所谓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仪所在,名副其实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钱都买不来的“老规矩”。
道门开坛法事的科仪本,大体上分为祈福禳祸、消灾解厄、酬神谢愿等的阳事科仪,与超荐先灵、度亡生方、炼度施食在内的阴事科仪。其中底本最为珍贵,俗话说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阐事,像桐叶洲那个崇佛的北晋国皇帝,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试图恢复旧制。
之前陈平安在敕鳞江畔,与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一起散步江边,话赶话不是,除了与老真人请教龙虎山独门科仪,便又说起了水龙宗的斋醮一事,龙宫洞天内每年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都会先后举办两场依循古礼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箓、玉箓、黄箓道场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会忍不住调侃一句,你小子搁这儿薅羊毛呢。
沈霖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先生为何不将此物交给龙亭侯,让他帮忙转交给孙结或是邵敬芝?”
这可是一桩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门,最重视这种细水流长的收益。
若论私谊,陈先生当然是与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陈先生与自己才总共说了几句话?屈指可数。
沈霖倒不是怀疑陈平安对自家灵源水府,或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陈先生霁月清风,君子坦荡荡,何等光明澄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李源藏不住话,一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么真心话都会往外掏,以前可能无所谓,可如今都是龙亭侯了,还是要注意点,李源交友门槛高,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一下子拿出这份底本,在水龙宗那边,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误会,换成是我,也会怀疑李源早些年担任水正的漫长岁月里,明明有此科仪底本,为何一直不拿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孙宗主他们多想。”
沈霖点点头,陈先生此举,确实老成持重。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在沈夫人这边,就不用如此拘束了,灵源公府如今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完全可以解释为某人得自某地的旧藏之物,然后被沈夫人慧眼识珠,故而时至今日,才算重见天日,赠送给水龙宗,自然是题中之义,也算善始善终又结新缘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乐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轻声道:“还有个理由,我要是得了这份珍贵异常的道门科仪底本,以沈霖当年的处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会藏藏掖掖。”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大实话,我一个客人,说了不合适。”
沈霖笑颜如花。
遥想当年,初次相逢,年轻人当时手里拎着一把油纸伞,眼神明亮,就像雨水里的灯火。
陈平安说道:“帮人就是帮己。”
沈霖点点头,先前陈先生所谓的有私心,沈霖当然很清楚,因为李源每年都会帮着这位“拜把子兄弟”做一事。
陈平安用一个极低价格,在龙宫洞天买下了那座凫水岛。
如今投桃报李,何尝不是一种善始善终又善始?
陈平安准备起身告辞。
沈霖突然说道:“得众动天,美意延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这可是自家先生说的话,是那版刻成书黑纸白字被无数读书人背诵、注释的的圣贤言语。
沈夫人这会儿说这句话,最合时宜。
沈霖跟着起身,挽留劝说道:“陈先生,何必如此来去匆匆,不差这一时半刻吧?好歹让我带路,请陈先生参观一下南薰水殿旧址?”
陈平安只得照实说道:“梦中远游一事,涉水光阴长河,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
沈霖一脸疑惑道:“几步路而已,想来损耗有数。何况在我这边,陈先生有消耗功德吗?难道说一开始陈先生就笃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陈平安倍感无奈,只得说了句客气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却是一般厉害。
当然,让陈平安最头大如簸箕的,还是皑皑洲的某位女子剑仙。
之后陈平安便跟着沈霖,双方走在虚实难测、真假极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双方肩头间距刚好可以容纳一人。
沈霖便觉得有趣,她之前听闻一些山上消息,说这位年轻隐官在当那“二掌柜”的年月里,经常因为喝酒一事,就被宁姚关在门外,蹲一宿对付过去?而且半点脾气都没有的?
那位宁剑仙真有那么厉害?
难怪她可以成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按照文庙制定的山水礼制,五岳大渎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绿琉璃瓦。
相较李源的龙亭侯府,两者占地规模大致相当,只是这边略显简陋,土木营造一事,至今还在进行,当年水龙宗那边,是先借钱给了李源,掏出一大笔神仙钱,帮忙营造侯府,李源当然是半点不客气的。
而且水龙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虑龙亭侯那边,至于自己这边,不用水龙宗如何照顾,不过最后略松一口气的水龙宗,仍是往这边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钱是不多了,捧个人场的谱牒修士,总还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旧南薰水殿,已经搬迁出龙宫洞天,可以作为诸司枢纽所在,大小屋舍,都开辟为诸司衙署。
大渎公侯府邸,无异于一座小朝廷,衙署众多,按照文庙规定的礼制,一般设置有十六司,数量稍有增减,倒是问题不大。
虽然灵源公与龙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庙的金玉谱牒上边,两者相当,可还是有些区别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两座渎庙,拥有两位负责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一个名额,此外辖下江水正神的数量,灵源公府也要比龙亭侯府多出两成的数量,至于河伯河婆之流,并无定数,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时,轻声问道:“那两座渎庙的人选,陈先生可有建议?”
陈平安摇摇头,“先前两次游历北俱芦洲,我与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一条大渎沿途的众多山水神灵,以前归各国朝廷管辖,如今等于是凭空多出了两位顶头上司。
不过相比李源的单身赴任,沈霖却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还从龙宫洞天带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属,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此外,沈霖还笼络了一拨数量可观的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动投奔而来的水裔精怪,就像身边这位职掌礼制司的教习嬷嬷,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灵源水府诸司总计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条,各司其职。
要说经营之道,可能几个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沈霖。
毕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惯了的,是能躺着享福就绝不坐着打瞌睡的那种,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龙宫洞天,只有一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时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视辖境,仪仗森严,极有威势。
走到那处清供司门口,沈霖便有几分赧颜神色。
屋内一众女官,正在再次确认一份名单。
原来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类似山下俗子的诞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灵,品秩不高的,都不会计较这个,不会大肆操办,至多是各自祠庙里边多些人间香火,否则一年一办,谁吃得消?山水官场的邻里之间,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钱往来,可都是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的,故而又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多是甲子一办,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计。
但是像沈霖这样的大渎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没几年的,就由不得她从简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这个月,所以身边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领袖,近几年,每年年底都会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说待客,光是收纳、清点各色礼物,或者说贡品,就是一桩名副其实的浩大工程,各国朝廷,世族豪阀,山上的大小宗门、仙府,辖境内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还有那州郡县城隍庙……
兰房国的那几盆天价兰花,金扉国精心熬出的鹰隼,金鳞宫的数尾锦鲤。以及春露圃与大篆王朝的……
哪些将来是需要还礼的,以及还什么样的礼物,哪些只需要记录在册,再分门别类,各自与之前的贺礼归档一处,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还要再与礼制司那边商议,不能出半点差错。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离开骸骨滩后,就曾徒步走过兰房国、金扉国一线,最后到了春露圃那边,然后偶然遇到了咱们那位刘大酒仙。
记得那兰房国商贸繁华,所以嫁为商人妇的女子,会经常往水中投掷金钱问吉凶。而且放生一声,风靡朝野。每逢旱涝,就喜欢拿纸龙王出气。
春露圃以北地带,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自古崇武,民风彪悍,武夫横行,多以大篆王朝作为宗主国,武运昌盛,动辄呼朋唤友,数百号武夫,围殴一座山上门派的场景,时有发生,估计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独一份的,可怜金鳞宫,那位元婴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游历,挨闷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么玩笑话。
撼山拳,顾祐前辈。曾是一个化名丘逢甲的山庄老管事。
最终却与猿啼山剑仙嵇岳,相互问拳问剑。
听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是位女子武夫,用剑。
原本她跻身远游境,就被视为走到了断头路,却出人意料,跻身了山巅境。
在那营造司衙署,有位绿莺国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正在这边与相关官员谈论事情,听闻灵源公刚刚巡幸返府,却对外宣称闭门谢客了,年轻侍郎便有些惋惜,本来想着与她见一面,总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绿莺国作为济渎入海口,这些年主动揽事,都没有与灵源公府打招呼,就开始动土开工,要为沈霖开辟出一座作为巡幸大渎的驻跸行在,没几年功夫,绿莺国不光是掏空了国库金银,仅仅对外借债,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沈霖当然不愿如此绿莺国破费,
只是绿莺国自己都不喊穷,口口声声,国库盈余,毫无问题,等到营造司数位女官神侍亲临绿莺国,带着灵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开销,依旧只给水府报了一个低价,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让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密旨,不给绿莺国朝廷任何扯皮机会,才刚刚过半的后续工程,必须全盘交给水府营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么荒废好了,未来谁愿意入驻其中,你们绿莺国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礼制司衙署那边,官员们当下有些为难。
因为一把手的老嬷嬷刘礼制,刚刚离开水府,灵源公又闭门谢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时分,很快就会有两位贵客登门。
沈霖笑道:“这些人情往来,实在是累人。”
陈平安点头道:“深有体会。”
沈霖问道:“对付这类事情,陈先生可有诀窍?”
落魄山在北俱芦洲南边的山上口碑,那是极好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头笑道:“只能告诉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罢,总要做到其中一点,别落个心事两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陈平安忍住笑,“其实捷径也是有的,只要找个称职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当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摇摇头,“学不来。”
这些年灵源公水府客人,可谓络绎不绝,门外是一年到头的车水马龙,不过再过几年,情形估计就会好转几分。
逛过了诸司衙署,陈平安停下脚步,沈霖说道:“陈先生下次游历北俱芦洲,不管有事无事,务必来此做客。”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说道:“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我可以寄信一封给先生。”
其实陈平安早就猜出来了,是那匾额赐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对人了。
别说一幅匾额,就是十幅匾额,以自家先生的学问,也能帮灵源公水府办了。
但是沈霖却神色尴尬道:“哪敢劳驾文圣老爷,陈先生能不能亲自?”
陈平安哑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大的事情,岂可如此马虎,连忙摆手道:“取名一事,实在非我所长。”
沈霖脸色玩味,捋了捋鬓角,柔声笑道:“陈灵均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
沈霖深呼吸一口气,只好祭出杀手锏了,硬着头皮说道:“可能陈先生还不太清楚,我其实一直幕后住持龙宫洞天里边的金、玉俩箓道场。”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不得不出此下策。
陈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陈平安点头笑道:“那就献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轻轻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墨汁却是金色。
书法一途,大楷之难,远胜小楷,那么想要写好榜书,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凝神思量片刻,陈平安说道:“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
沈夫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陈平安左手持笔,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
最终写下三字,德游宫。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又寓意大渎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稳固,如莲出水泥,可作安心之处。
沈霖聚精会神,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
字如神龙出海,气势磅礴。
陈平安收起提斗笔,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辞。
沈霖竟是呆滞无言,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获至宝,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礼,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场。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恰似远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风中。
————
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这些年收敛了许多,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苍筠湖没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也就宽心了。
铁打的山头,流水的仙师。
当年那条过江龙,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那叫一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当时年轻剑仙身边,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
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脚趾疼”。
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门散散心,结果一个踉跄,就误入一处……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
结果一个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礼道:“殷侯拜见陈剑仙。”
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还是当年那句老话,一字不改。
一般言语,两种心思。
上次是形势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从。
双方斗智斗勇,斗法问剑,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
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尤其是那几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
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谁敢再来这边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
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凭咱俩的交情,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
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问题在于,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更不是山泽野修,招惹了琼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位剑仙,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兴师问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长脖子,随便你处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求个公道!
陈平安就像“拖拽”着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凌波虚渡,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时候,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同样会带来诚意。
陈平安随口笑问道:“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
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
不能够。
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荣幸之至。
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见,点头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陈剑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罢,反正自己与陈剑仙,双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说来奇怪,早年两处水仙祠,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常年高朋满座,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如今发迹了,水仙祠修缮如新,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
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当年那场风波中,率先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
去往龙宫之前,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更换了主人之后,确实气象一新,依旧是挂那块“绿水长流”的匾额,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
如今那条藻溪,溪底水藻丛生,每枝长达数丈,美如凤尾,溪涧清澈见底,随流飘荡,袅娜可爱。
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洁,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都无法承载神光,只能在水府这边,年年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度日,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陈平安问道:“她那只潋滟杯,是不是来自清德宗?”
殷侯点头道:“陈剑仙好眼光,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
陈平安调侃道:“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附着桃花运?”
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
到了水仙祠外,过门不入,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转瞬间,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
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问道:“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
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点头道:“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轻轻戳地,打趣道:“拍马屁这种事,真心不适合殷湖君,接下来咱俩就别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顶,陈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远处那条白剑瀑,一条白水,似剑倒挂。
附近有山头盛产瓷土,烧造而出瓷器,可以装船沿着藻溪,用水路远销各地。
殷侯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是不是去过一趟锁云宗?”
这场动静极大的问剑,已经在北俱芦洲传得沸沸扬扬了。
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刘景龙,与一位姓陈的不知名剑仙,一起登山养云峰,将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拆掉了祖师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压箱底的奔月镜,依旧未能接下刘景龙的那场问剑,如今乖乖闭关养伤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没过多久,锁云宗杨确亲自下山,竟然主动与太徽剑宗缔结盟约了,而且是以半个藩属山头自居。
陈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殷侯刚要说什么,突然记起先前陈剑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话头,将那些确实挺恶心人的言语,咽回肚子。
殷侯又问道:“那么琼林宗祖师堂?”
比锁云宗晚一些,琼林宗祖师堂那边又有一场异动,只是相对声势不大,琼林宗不遗余力试图掩盖此事,但是以琼林宗在北俱芦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帮着“仗义执言”?
虽说到底是谁做的,至今还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剑修所为。
比如那浮萍剑湖,就出了一封邸报,用了一个别洲修士注定会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芦洲却很习以为常的措辞,说既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拆掉了琼林宗的祖师堂,那我们浮萍剑湖就只好被泼脏水了,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了……
问题在于琼林宗就没招惹过浮萍剑湖啊,甚至都没怀疑过郦采,泼什么脏水,你这位女子剑仙到底在解释个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那个杜俞,当初做客自家龙宫,坦言说自己招惹了琼林宗。
然后杜俞离开苍筠湖没几天,琼林宗就遭受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平安气笑道:“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是那刘景龙,荣畅联手柳质清,几人合伙做出来的勾当,关我屁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藻溪祠庙那边。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处翘檐上,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是黄钺城的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凑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谶语?
之后被自己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犹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苍筠湖先前没有对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还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牵强,其实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就当好话听吧。
殷侯心声问道:“能不能与陈剑仙问个真实姓名?”
自己总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
那位青衫剑仙竟然真的报上了名字、籍贯。
“真名陈平安,来自骊珠洞天。”
殷侯一瞬间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悚然一惊,心湖如惊涛骇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陈先生是文圣老爷的那位关门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个更惊世骇俗的剑修身份。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当然是。”
殷侯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陈平安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道统文脉,是一位读书人,小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有辱斯文?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转头笑问道:“连你都听说过骊珠洞天了?”
殷侯点头道:“当然!”
如今浩然天下,谁会不知道那座虽说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马苦玄,刘羡阳,顾璨……
这些年轻一辈修士,全部来自那么个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骊珠洞天。
在这其中,又有隐官陈平安,如探骊得珠,其余同龄人,宛如各得鳞爪,总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彦。
陈平安脸色平静,举目南望,好像视线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边的宝瓶洲,大骊王朝,旧龙州。
刹那之间,山顶再不见青衫身影。
殷侯顿时重返苍筠湖龙宫,只觉得在鬼门关打转一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后,殷侯小声嘀咕道:“老子曾经与他打得有来有回,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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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雪峰府邸,黄庭已经炼剑去了。
于负山就趴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
蓦然间一个神色恍惚,烟水朦胧,渐渐散去,自己依旧坐在墨线渡的铺子里边。
于负山见怪不怪,冷笑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门造访店铺,轻轻摘下那顶竹斗笠,往门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负山道友,又见面了,我们仙都山待客还好?”
于负山沉声道:“陈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紧张,我只是与负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应与否,不强求。”
“陈剑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议。”
“实不相瞒,我此刻并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负山道友都是要当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么如此不大气。”
“……”
聊过了正事,于负山好奇万分,“如何做到的?”
“心诚则灵?”
“能不能教,能不能学?”
“易学难教。”
“……”
之后同样是密雪峰,陈平安找到了化名裘渎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无论资质好坏,除非一些个极少数特例,想来总归逃不过勤勉二字。
裘渎当下就在呼吸吐纳,睁眼后,赶忙起身致礼,“见过陈山主。”
随后离开仙都山,陈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宫,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谈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顿货真价实的鱼肉面,亏得不是酸菜鱼。
抬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小夫子,啥时候喊上你的那个君倩师兄,你们俩一起来做客哈。”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
柳柔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越来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让老刘多加两把干辣椒。”
陈平安无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气啥,别说两把,一箩筐干辣椒又能值几个钱。”
“就不是钱不钱的事。”
狮子峰。
李柳听过陈平安的那个请求,笑道:“不知不觉,陈先生变了很多,但是这样很好。不过一炷香而已,问题不大的,陈先生多虑了。”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是求这件事,我就不来找你了,牵扯太大。”
来找李柳,是讨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陆地水运共主的澹澹夫人那边,自己好狐假虎威,毕竟那座渌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调侃道:“会不会找那个只会耍小性子的稚圭?”
陈平安摇头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邺侯。”
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被陈平安找上门后,双方好似刚好站在一条边境线的两边,她起先犹犹豫豫,明摆着是想要推脱一二的,主要还是担心于礼不合,在文庙那边吃挂落。
你陈平安是有个文圣当那先生的,我可没有,在文庙那边就没个撑腰的,辛酸得很呐。
只是等到陈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赠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声,满脸笑意,说这种小事呢,哪里需要隐官亲临寒舍,随便找人给自己捎句话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邺侯那边,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就答应了,反正就又是一桩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后越珍稀,这已经是浩然一小撮山巅修士的共识了。
陈平安不在意,隐官大人财大气粗,不当回事,李邺侯却是万分重视。要说事后万一文庙追责,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不会退缩半步的,想来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勾当,年轻隐官是做不来的,再说了,有老秀才在文庙,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没输过,至于护犊子的决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谁比都别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邺侯在陈平安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就算是缝补一洲山河,你何必急于一时?等到……”
不过“等到”二字说出口后,李邺侯便不再继续言语。
相信陈平安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结果那家伙来了一句,“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天地无拘。”
李邺侯无奈摇头,挥挥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谁是客人谁是主人都不好说。
他娘的剑修,就是……痛快。
雨龙宗那边,宗主纳兰彩焕,今天兴致颇高,找到掌律云签,丢给她一块玉牌。
最简朴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剑气长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剑气长城那面,除了小篆“隐官”二字,还有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云签疑惑道:“这是?”
纳兰彩焕笑道:“我刚替宗你收了嫡传弟子,这是他的拜师礼。”
云签微微恼火,哪有如此儿戏的举动,自己都未见过对方一面,就多出一个嫡传弟子?
纳兰彩焕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资质不错的,而且……绝对不是个小色胚!”
纳兰彩焕瘫靠在云签屋内的椅子上,翘着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剑修,哪里轮得到你。”
云签还是好说话,攥着手中玉牌,抬起手,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纳兰彩焕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报都不看的?”
云签赧颜道:“偶尔翻翻,是看得少了。”
纳兰彩焕便旧事重提,与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内幕。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像那那条“瓦盆”渡船的白溪,皑皑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岛屿“霓裳”的船主柳深,还有流霞洲“凫钟”刘禹等人,这拨来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来自年轻隐官的小礼物,属于见者有份。
此外吴虬那块玉牌的数字是九,唐飞钱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统计过,到最后好像也没有凑齐九十九块玉牌,只有八十多块,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这是因为年轻隐官之后亲自参加议事的次数并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终究数量有限,连同中土神洲,总共才一百五六十余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过数年甚至是十数年,才会走一趟倒悬山。
据说是年轻隐官亲手画符绘制、篆刻文字,每块玉牌,都蕴藏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按照当时米裕的说法,不算值钱,但是独一无二。
当真不值钱?骗鬼呢。
江高台当年,就曾主动要求将手上那块,换成九十九。
现在看来,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没成。
而那“一”,与“九十九”,这两块数字最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现过,出现了又到底花落谁家?至今没人知晓。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给了关门弟子,或是交给有望光耀门楣的某位家族嫡传。都会让后者好好收起来,因为这块玉牌,在关键时刻,就是一张护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作为宗门祖师堂贺礼,此物也曾偶有现世,然后被外界获知。
之所以会出现这桩怪相,在于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通过醇儒陈氏的书院邸报,将一个消息,昭告天下。
龙象剑宗既认人,也认牌子,但是唯独不认山头。龙象剑宗会酌情考虑,要不要帮忙解决掉那个麻烦,帮忙渡过某个难关。做成了,就会收回玉牌,未能帮上忙,以后再说。
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得自倒悬山春幡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传、“世袭罔替”的。但是如果这些牌子落在了宗门、仙府,手持玉牌,来求龙象剑宗办事,对不住,玉牌留下人离开。
在这之后,谢松花、宋聘和蒲禾等,这几位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都有所回应,既像是与龙象剑宗交相辉映,也像是在……抢买卖?
云签知道这些真相后,点头道:“难怪会变得如此值钱,真是救命符了。对于浩然修士来说,就算留着玉牌不用,代代相传下去,就会是一种对仇家的无形威慑。只是这种玉牌对宗主你来说,好像不是特别需要吧?”
纳兰彩焕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这块玉牌,将来雨龙宗真有要紧事,比如需要找帮手,或是一些个我们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陆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个路子很野的蒲禾,让他们帮忙砍人啊。”
云签恍然大悟,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只当个摆设掌律,纳兰彩焕来当宗主,是对的。
纳兰彩焕转头望向窗外,就要开春了,雨龙宗地界却有一场大雪。
遥想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家伙,就是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单手托腮,那么怔怔看着门外的那场鹅毛大雪。
他娘的,纳兰彩焕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几分人模狗样呢。
历史上第一条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条,是扶摇洲一个名叫云渡山的宗门,渡船名为“俯仰”。而第三条渡船,便是桐叶洲的“桐伞”,沉没于一场海难。
剑气长城那边,曾经为此有过一场遥遥祭奠。
甚至就连北俱芦洲的一洲祭剑,都脱胎于此。
只是这种,岁月悠悠,时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当年吃饱了撑着,仔细翻阅过躲寒行宫的每一本档案书籍,然后在那场议事途中亲口说出。否则就连纳兰彩焕都不清楚了。
纳兰彩焕大摇大摆离开屋子。
云签继续修行,她突然惊骇发现,一个陌生男子,从云雾中走出,青衫长褂,身材修长,神色温煦。
云签匆忙从那蒲团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雨龙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飞升境大修士,岂能拥有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难不成是某位隐藏在广袤大海中的蛮荒余孽?
只见那个青衫背剑的男子,轻轻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块玉牌,古篆隐官二字,笑道:“云签宗主,我叫陈平安,曾是剑气长城隐官。”
云签极其意外,不过她仍是皱着眉头,摇头道:“仅凭此物,如何能够证明身份,道友就当我那么好糊弄吗?”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请春幡斋邵剑仙,转交一封密信给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双指并拢,凭空书写出一封密信,字体大小、排列,细微笔迹,私章钤印,皆一模一样。
云签长呼出一口气,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龙宗恩人,亲临此地!
云签连忙行礼,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谋划策,那么整个雨龙宗的香火,恐怕已经彻底断绝了。
云签试探性问道:“隐官为何用这种方式现身?”
陈平安歉意道:“说来话长,以后我会拜访雨龙宗,与云签宗主登门赔罪。”
雨龙宗是一处水运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点类似藩镇割据,像那南海水君李邺侯,都无法彻底掌控此地水运流转,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对于雨龙宗的由来,有两种猜测,要么曾是雨师人间驻跸处,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陨落之地了。
云签微微脸红道:“不敢隐瞒隐官,我如今只是雨龙宗掌律,宗主是纳兰彩焕了。”
陈平安恍然道:“事后请云签道友帮忙捎话,与纳兰彩焕说一声,我下次登门与她道贺。”
纳兰彩焕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不过她来担任雨龙宗宗主,对雨龙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龙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声很一般,所以战后文庙对雨龙宗的扶持力度,极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龙宗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计就会不可避免地渐渐走下坡路了,再没有一个手腕强硬的宗主,只会越来越香火凋零。当然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纳兰彩焕的性情,估计她不把这个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决不罢休的。
剑修一旦跻身仙人境,不同于其他练气士,除了孜孜不倦炼剑,一种是淬炼锋芒,一种是为本命飞剑找寻更多的某种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较于一般的山巅修士,剑修因为往往不是特别在意开辟府邸一事,以及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寻常山巅大修士,跻身了仙人,尤其是飞升境,往往在开辟府邸和炼化本命物两事上,一下子就变得无事可做了,剑修则不然,可以腾出手来,查漏补缺,既取长又补短,两不耽误。
不过纳兰彩焕想要跻身仙人境,并不容易。
她毕竟不是陆芝。
云签故意将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计,听过了年轻隐官的解释,立即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云签前辈,不着急答应此事,最好与纳兰彩焕商量一下,毕竟牵扯到宗门水运,事关重大。”
云签摇头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龙宗掌律祖师,这种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决定。”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便告辞离去。
云签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对方已经远游,何况就算年轻隐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她眉眼低敛,微微脸红起来。
————
黄沙万里,山头裸露,几乎寸草不生,赤红色。
在一个难得有流水经过的山脚处,前些年偏偏开了个小酒铺,悬帜甚高,就是旗招子皱巴巴的,软绵无力。铺子里边有个大酒缸,卖酒以角计,或以碗计,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经常光顾酒铺生意的,就那么几张老面孔,山神老爷,少女模样的河婆,其余的,不常来,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精怪,不少炼形半成,勉强能算是回头客,反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修行一事倒也安稳,按照那尊山神老爷的说法,能在咱们这边落脚的,甭管什么出身,都是道心坚韧、毅力非凡之辈,要爱惜,要呵护。它们都觉得那位沽酒妇人,是那位山神老爷的姘头,至多也就是说句荤话,万万不敢毛手毛脚的。
咱们山神老爷也是可怜呐,都听说别地山神了,就是个土地公公,也能给自己找个既貌美如花又贤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说国色天香,好歹也要瞧着年轻吧。
卖酒妇人喜欢看书,倒是与喜欢-吟诗作赋、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爷,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怜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动两次,巡视一座火山口,其实不是文庙那边订立的规矩,只是这位山神觉得天降大任,自个儿必须挑起担子来,所以哪怕每次战战兢兢去那火山口打个转儿,然后就会常去酒铺那边,喝个小酒,压压惊。
如今酒铺生意,已算略好几分了,再穷光蛋,还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
可是这边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钱,花不了几两银子,不过那三张酒桌,仍是从未坐满过。
桌上油渍,也从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连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这边坐会儿的山神,都只将仰止误认为一头炼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约莫是个洞府境。
至于那些乌烟瘴气的流言蜚语。山神老爷气得跳脚,呸!
老爷我就那么不挑吗?!
烈日炎炎,在这冬春之交,依旧暑气升腾如蒸笼一般,铺子里边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个个汗流浃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儿划拳,妇人也全然无所谓,只是看自己的书,她突然抬起头,轻轻合上书籍,妇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妇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黄老旧的蒲扇,轻轻扇动清风,鬓角发丝轻轻飘荡,“进来吧,不过想要喝酒,还是要花钱的。”
远处缓缓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绿竹杖,摘下斗笠,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柜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还真就站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铺内,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客人,都像陷入一条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中。
陈平安并无任何怀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刘叉是被陈淳安强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从青冥天下诗余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完全碾压了战场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后仰止眼见力敌不过,只得逃窜,
但是被一位文庙副教主来了个守株待兔,拘禁在一处传闻曾是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陈平安脚下的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对面,轻轻摇动蒲扇。
于公于私,双方结下的恩怨都不算少,当年在战场上,仰止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拧断一位岳姓大剑仙的头颅,后者南游蛮荒、隐藏身份多年,这位剑仙在蛮荒天下腹地,果断出剑,四处游走,搅碎了两条重要补给线,负责维持路线安稳的那拨妖族上五境修士,为此疲于奔命,以至于甲子帐那边,不得不让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和仰止,亲自去追杀此人。在战场上,避暑行宫严令剑修不许救援,而这件事,兴许是只因为年轻隐官和避暑行宫,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飞升城至今谈及,不少剑修还颇有怨言,就连陈平安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剑仙胚子,其中两个孩子,就因为此事,始终难以介怀,最后两个孩子,还是与于樾认了师父,从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上边抹掉了名字,选择跟随那位流霞洲老剑修一起离开了落魄山。
此外还有甲申帐剑修㴫滩,算是仰止这位曳落河旧主的半个关门弟子,被她极为器重。
何况还有那座宝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这个仰止喝掉的,导致战后湖水高度,不足当年一成。
陈平安问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酿?”
这种亏本买卖,一般人做不出来。
仰止笑道:“这都喝得出来?”
其实酒里边兑水严重,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其实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山上仙酿了,一来,身上那些咫尺物里边,酒水存储不多,喝一壶少一壶,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来,那么酒铺就开不下去了。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自己就是酿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这是梦中饮酒,如何能够喝出滋味?”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无定河之前,路过酒泉宗,曾经在那边停步饮酒。
据说仰止和切韵,都对酒泉宗颇为照拂,才能够让一个不擅厮杀的宗门,能够在蛮荒天下长长久久屹立不倒。
见陈平安不说话,仰止也懒得追问,就当是一门山上异术好了。
仰止与绯妃两头旧王座大妖,双方曾经平分蛮荒天下的八成水运,只因为谁都无法赢过谁,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无非就是谁都无法吃掉谁,使得双方都未能成为天下水运共主,自然就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只是除了这场台面上的大道之争,其实还有一层更隐蔽、更凶险的厮杀,既是争抢水运,更是一场水火之争,
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极为特殊,而绯妃是后起之秀,其实是仰止的晚辈。
文海周密给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帮双方换一块更大的地盘,各取所需。
这也是她们愿意一心一意跟随托月山大祖,赶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所谓修道,就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拦下,留在这边,绯妃却成功返回蛮荒天下,结果又被眼前这个青衫客,抢走半数曳落河水运,
想必绯妃跻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遥遥无期的虚无缥缈之事。
仰止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同病相怜。
陈平安端着酒碗,问道:“是因为觉得天定?单凭己身,万般努力,徒劳无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陈平安瞥见先前仰止桌上那本书籍,笑问道:“能否借阅一二?”
仰止玩味道:“这可是禁书,不犯忌讳?”
陈平安一招手,拿过书籍,是昔年浩然贾生的那本《新书》,“没什么可忌讳的,撇开敌我阵营不谈,他的许多学问,不但我家先生认可,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对曾经的浩然贾生报以惋惜,甚至公然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场战事来临,才没有了声响。
发现书本有多个书页折角,陈平安翻到其中一页,随便扫了几眼内容,是那个两头蛇的故事,有那么一场对话。
“今日吾于道上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勿忧,君斩此物,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
那么在昔年的“浩然贾生”眼中,什么是两头蛇?
后来的“蛮荒周密”眼中,又将何物视为拦住世道的两头蛇?
仰止笑问道:“比如?”
陈平安说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礼不诚不庄。又比如那句‘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再比如一句‘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还真是?
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就是说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语。
仰止放下蒲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还以为你会最钟情那句‘自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对方那边举起酒碗,只是对方无动于衷,仰止笑了笑,自顾自仰头饮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后,擦了擦嘴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到陈平安说完,仰止嗤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且不说我点燃一炷心香,那道水运精粹香火,能否离开此地,最终一路流转到桐叶洲去,我就算答应了,就这么点水运裨益,拿去缝补那么大一个窟窿,意义何在?”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陈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么说?”
“既然是一桩买卖,那我该得的好处呢?”
“以后还能活着卖酒啊。”
“隐官大人,就这么喜欢说笑话?”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后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算是谈崩了,对吧?”
陈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龙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编织炼制法袍的独门秘术。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会人人变成纺织娘,昼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陈平安让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为样品,将其完全拆解之后,使得彩雀府炼造法袍的技艺,跨上了一个大台阶。光是大骊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气预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誉为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还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青神王朝首辅姚清身上,符箓于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气”,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个“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陈平安终于笑着开口道:“你不点头,我一个如今连玉璞境都不是的剑修,还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游历中土神洲,带着小陌来这边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说得好听!”
这次轮到陈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齿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气息,就算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察觉到!”
白泽肯定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了!
至于那个家伙,为何从明月皓彩中醒来,最终会与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到一起,天晓得。
见那陈平安有了离去迹象,果不其然,酒铺瞬间恢复正常,那位山神老爷继续说那先前未说完的言语,触景伤情,摇晃酒碗,“乱鸦揉碎夕阳天,寒花瘦可怜。”
同桌的少女河婆,则抿了一口酒,唉声叹息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真是强者强运,可怜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长辈架势,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总是说些假装看破红尘的丧气话。”
只是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不知何时,酒铺旁边桌上,多了个青衫男子。老山神与小河婆,一时间面面相觑,莫不是个陆地神仙?
仰止以心声问道:“陈平安,另外做笔清爽买卖?”
陈平安有些奇怪,静待下文。
仰止说道:“你帮我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如果可能的话,你再帮我与文庙探探口风,看看能否准许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边那个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我当然可以立誓,不管蛮荒天下那场架胜负如何,我都愿意学一学白泽,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应这两件事,我便传授你一道术法。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对你而言,却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说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机,凭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与他关系极好。”
陈平安笑道:“你是想让我做个担保人?”
仰止问道:“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说。”
站起身,陈平安重新拿起斗笠,问道:“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犹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陈平安愈发疑惑,顺着视线,看了眼那轮悬空骄阳。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随便找了个幌子。
仰止叹了口气,只是想起一事,便让她需要去稳住自己的道心。
远古有至高之一,坐镇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巍巍火德,万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远远没有得道证就地仙,却曾经亲眼见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所谓地仙,大道性命贱如蝼蚁。
她十分幸运,竟然被殃及,在那战场尸骸累累中,呆呆站立。
那个存在,离开王座,最终来到那个小姑娘身边,弯下腰,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与之对视。
最终说了句,小爬虫,丑是丑了点。
陈平安收回视线,戴好斗笠,继续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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