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价格倒不算捡漏,不过瞧着就讨喜,回了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捻子落子在那边,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岑鸳机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这位少女大概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的事情,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下棋,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杀个魏檗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
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说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再不抓紧,就得遭了陈平安的毒手!”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需要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儿?!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最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
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几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双手抱住后脑勺,郑大风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
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光逛荡的女子,吓得郑大风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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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了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保证她这辈子的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他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度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陈平安要么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颗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
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是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你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得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给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曾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在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后,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和“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粉裙女童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青衣小童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儿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粉裙女童说道:“你的也很好。”
粉裙女童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
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像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陈初见不说她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小镇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幺蛾子。”
青衣小童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祇,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青衣小童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青衣小童不太相信,“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不信拉倒。”
青衣小童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青衣小童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头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叹了口气,“长不大的孩子。”
粉裙女童嘴角刚刚翘起,就给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粉裙女童指了指青衣小童离去的方向,“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粉裙女童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名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你叫小迷糊蛋儿,他叫大傻蛋儿,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
似乎觉得老爷的取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粉裙女童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粉裙女童。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
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
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可以隔个十年,我就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
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可以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那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给魏檗真的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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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者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以便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能算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
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士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弟子的云游四方,不过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一场共患难,离别之际,目盲道人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再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修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没像书简湖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更不敢认。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
目盲道人开怀不已,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老道人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老道人没想要在小镇落脚儿,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老道人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颗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老道人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老道人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老道人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曾想运气不错,把正主儿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目盲道人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颗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老道人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说师父你少了“开山大”三个字哩。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目盲老道人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竟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目盲道人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少女,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
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老道人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是一件长久事,朝夕相处,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浆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儿,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请他们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儿,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给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又属于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的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我也不会给人抱团欺负,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
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我如果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
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
目盲道人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他们总算是从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
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一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
陈平安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
相较于狮子园那边柳伯奇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还是收敛了许多。
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流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风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风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口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开口相求,将柳清风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询问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
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有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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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是一天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风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正是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目盲道人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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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细雨。
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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