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路上。
陈平安停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巅,因为打算接下来,就近寻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骊龙泉郡,就趁着这个日头高照的最后机会,晒起了那些许久没有翻出来的竹简,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孙竹的竹片,也有寻常山野绿竹和书简湖那座岛屿的紫竹材质。
附近山峦起伏,不过山中有条行商的茶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赶路的商贾,匆匆往来。
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条岔路小道,走了几里山脊路,来到这处山顶晒竹简。
翻出了所有竹简,陈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债,真是脑壳疼。
陈平安喝了口酒,不断安慰自己,回到了龙泉郡,在魏檗的运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点气度来,些许外债,算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觉得是这个理儿,钱财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财用之有道……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了不是?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气喘吁吁站在远处,见着了自己,似乎害怕遇上了疯子,正打算转身下山。
当时陈平安骑马越过老儒士和书童身形,看脚步和呼吸,都是寻常人,当然如果对方是高人,隐藏极深,陈平安也不会有意去探究。
肩挑担子的少年书童,没有跟随老儒士一起赶来,兴许是老儒生想要独自登高作赋,抒发胸臆之后,就会立即返回,继续赶路。
当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着儒生外衣,将他陈平安当做了一头肥羊,想要来此杀人越货?
陈平安都无所谓。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下定决心,来到陈平安十数步外,弯腰看着那些竹简,看了片刻,如释重负,转头笑问道:“年轻人,是一个人远游求学?”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嗯,不错不错,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今的后生,买书读书越来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头了。”
老儒士先点头,然后问道:“不介意我走动,多看几眼你这些珍贵的竹简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观看。”
很快陈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单单是看竹简,翻翻捡捡,还喜欢问这问那,而且问题极多,此言此句,出自何处,有些时候陈平安说了书籍名称与语句主人,老人更来了兴致,询问陈平安可知那人那书的学问根脚与宗旨立意,陈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言语不太客气,有些陈平安不熟悉、老人无比烂熟于心的学问,后者就要好好教训一通陈平安的一知半解,让陈平安只得频频点头,虚心接受老人的点评。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烦,少年书童在远处喊了两次,都给老人拒绝了,最后书童便干脆放下担子,坐在那边一个人长吁短叹。
足足一个多时辰,老人总算看完了竹简,也问完了问题。
老人突然笑问道:“年轻人,我特别喜欢其中二十四枚竹简,能不能割爱送我?”
陈平安果断摇头,“不行。”
跟你这位老先生又不熟。
陈平安刚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财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你这人,读了那么多书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气,天下书生是一家,送几枚竹简算什么。”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凑巧,老先生是学问渊博的读书人,我如今可还不算,再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书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强人所难啊,不然可就不太善喽。”
老人伸手指了指陈平安,“好小子,读书尽读些歪理,罢了罢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大的道理压我,我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说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陈平安笑而不语。
老人显然犹不死心,又见陈平安半点不上道,只得厚着脸皮又问道:“真不送我?二十四枚竹简太多的话,打个对折,十二枚也成。”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这些竹简和上边的内容,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来的,每一枚竹简,都是一时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来晒一晒,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气呼呼道:“那说明你是读死书,道理真要读进了肚子,哪里还需要翻看竹简。”
陈平安给逗乐了,他娘的你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个接一个,归根结底,还不是想要白拿二十四枚竹简,收入囊中?陈平安可是早就发现了,那些让老先生最为爱不释手的四十五枚竹简当中,大半可是青神山绿竹和紫竹岛的仙家紫竹,一旦陈平安点头答应,结果老先生就直接拿走了灵气萦绕的竹简,若是真心喜好上边的文字内容,也就罢了,可要是个稍稍有些眼力、贪图那些灵竹本身的修士,陈平安难道还要翻脸不认,抢回竹简不成?
老人见陈平安态度很坚决,只得作罢,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陈平安开始收拾竹简,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颗颗银子从手边溜走,满脸心疼。
看得陈平安都有些于心不忍,二十四枚竹简没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简,意思意思一下?不然老先生在这里耗费了一个多时辰,陈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是贪图那些竹简,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纪了,蹲半天唠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学问,谈吐之中,当真做不得假。就是财迷了些,这一点,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
老人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赶紧“好心”劝阻陈平安:“年轻人,日头这么大,别着急收起来啊,趁着天气好,再晒晒,竹简就怕虫蛀水浸……你要是担心日头西斜再动手,会来不及收拾,我来啊,我可以帮忙的,你这般作为,可对不起这些竹简和那么多美好的文字!”
陈平安算是有些服气了,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老先生,我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试探性问道:“那就别问了吧?咱们读书人好面子。”
陈平安问道:“那老先生到底还想不想要送出几枚竹简了?”
老先生斩钉截铁道:“随便问!”
陈平安抹了把脸,总觉得自己掉坑里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边一枚地上的绿竹竹简,呢喃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说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点,有力无气的,不堪入目,还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陈平安无奈道:“老先生,我耳朵灵,听得见的。”
老先生一脸错愕,“我都没说啥,你咋听得见?年轻人,你难道是山上神仙,听得见我的心声?”
陈平安看着老先生的神色表情,还有那眼神。
贼真诚。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真只是一位过路的老儒生。
不过这也不奇怪,儒家书院修士,在这一带,相比书简湖野修和山上仙师,确实人数稀少。
而且能够一个多时辰,没有流露出丝毫蛛丝马迹,恐怕一位书院君子都做不到,陈平安不觉得观湖书院的圣人,有这闲工夫来跟自己开玩笑。
老先生一脸遗憾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
老先生怒道:“年轻人,先前的耳朵灵光呢?!”
陈平安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老先生,我认输,你自个儿去挑竹简吧,我还要着急赶路,不过记得挑中了哪支书简,都不用与我说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问道:“二十四支?”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声,老怀欣慰道:“对嘛,年轻人,就要气量大些,早该如此了,千金难买寸光阴,你瞧瞧,咱们耗在这里,虚度了多少光阴,不比几枚竹简更值钱?”
陈平安点头道:“对对对,老先生说得对。”
除了手中那枚竹简,老先生开始起身,四处拣选心仪的其余竹简,故意磨磨蹭蹭。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
老先生装耳聋。
陈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这枚竹简,可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读书人,能不能讲点信用?”
老先生恍然大悟,将最后一枚竹简收入袖中,老人所站位置,离着陈平安有些远,客套含蓄几句,就走了。
到了书童那边,老儒士赶紧催促道:“走走走,快点走!”
一老一少,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陈平安这会儿大致可以确定,真碰上“高人”了。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独自收起剩余的所有竹简,然后牵马走下山巅,来到那条茶马古道,继续骑马缓缓赶路,此后再没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呵吧。
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
浑然不觉。
一位老先生正在为他牵马而行。
老先生笑问道:“陈平安,一个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桥,逢山铺路,这是很好的事情。那么有没有可能,能够让后人也沿着桥路,走过他们的人生难关?”
陈平安依旧不自知,却已以心底心声,缓缓开口道:“老先生,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可不是什么教书先生,万万不敢有此想。”
此后一问一答。
“这场问心局,可曾认输了?”
“当然输了啊。”
“那么失望吗?”
“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没那么失望了。”
“这样啊。”
此后又有“闲聊”。
老先生说得有些离题万里,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马背上的“陈平安”便听着。
“道家学说,尤其是道祖所言,呵,民智未开,或是民智大开,前后两种最极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为世间所有学问的主脉。所以说道家,学问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没道理了,只可惜,门槛太高啦。”
陈平安哑然无语。
这话说得……
算了,就当是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吧。听一听,也不是坏事,千万别还嘴,别说什么不是。
陈平安可不想与人吵架。
他暂时实在是没那份心气了。
若是吃过了绿桐城四只价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说不定还能试试看。
“一个个先贤的背影,愈行愈远,作为后人,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看一眼,你陈平安会有何感觉?”
“我只觉得高山仰止,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他们走在一条路上,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先生们的背影,应该会觉得……与有荣焉。”
“好!”
老先生松开马缰绳,身后远处那位挑担的少年书童,则浑身琉璃光彩,虚幻不定。
马背上的陈平安,继续在“梦中”继续缓缓骑马前行,在茶马古道上愈行愈远。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驻足不前,一样是身形缥缈,如云如烟。
当陈平安在马背上打了个激灵,恍然惊觉已是深夜时分,一人一骑,已经走出大山,来到了一条河流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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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时分。
当入春之后,苏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骊铁骑投入战场,朱荧王朝在几条战线上都开始节节败退,京城被围,朱荧王朝的君王玉玺、太庙神主,即将蒙尘,只在旦夕之间。
但是藩王宋长镜却没有进入朱荧王朝版图,这一天春风里,浩浩荡荡的墨家机关巨舟,掠过朱荧王朝版图上空,继续往南。
宋长镜站在主舰楼船的船头,居高临下,俯瞰大地,不断有零散的剑修,不愿苟活,御剑而起,向这支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巨大“船队”,发起进攻,又毫无悬念地一一陨落,如同姗姗来迟的巷弄迎春爆竹声,又像那山上的仙鹤哀鸣,划破长空,让每一个在大地上见到此幕景象、听闻悲音的朱荧子民,悲恸不已。
宋长镜依旧穿着那件老旧的狐裘,当年许弱这一脉墨家旁支选择押注大骊,其实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与阴阳家那一脉,联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极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骊吞并卢氏王朝在内的所有财富,尤其是骊珠洞天的“买路钱”,此外还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国库缴获,都用来打造这些南渡飞舟,堂堂大骊,这些年,国力鼎盛不假,实则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赊欠墨家许多,尤其是当墨家主脉选中大骊后,花钱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哗啦啦作响流淌,而是像那大渎流水,水深无声,可能都没个响动,国库就空荡荡了。
对于大骊,尤其是户部而言,这是一种魄力,更是能力,国师崔瀺为何对户部尚书刮目相看?就连他宋长镜和整个军方,都愿意对户部官员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当然,各支铁骑去户部讨要军饷的时候,没谁会留情面,哭爹喊娘,装穷一个比一个熟稔,宋长镜对此看在眼中,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骊文武官员,在争争吵吵、磕磕碰碰的过程当中,以及年轻一代书生的投笔从戎、边关子弟的纷纷跻身官场,宋氏庙堂上的文武界线,不断模糊,这是好事情。
至于与墨家外乡修士关系最亲近的工部,更是绕不过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礼部、吏部,一旦将来论功行赏,会比较尴尬,所以在大骊新北岳一事上,以及与大隋结盟和出使大隋,礼部官员才会那么不遗余力地抛头露面,没办法,如今与战场距离越远的衙门,在未来百年的大骊庙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气,嗓门大不起来,甚至极有可能被其余六部衙门蚕食、渗透。
毕竟大骊刑部衙门,在谍报和笼络修士两事上,依旧有所建树,不容小觑。
所以礼部,如今有了些小动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开疆拓土的时候,唯独他们这个昔年大骊六部最尊的衙门掉队,跌入尘土,沦为一座清水衙门,里边只有一张张冷板凳,还怎么吐旧纳新,坐稳大骊第一部堂的清贵且实权的高位,还怎么能够年年都是新年新气象?
只剩下一个吵开了锅的吏部,因为有关氏老太爷坐镇,不管自己人关起门来怎么吵,出门对外,还是规规矩矩。
哪怕礼部使劲嚷着要求太平无事牌一事上,必须从举荐、勘验、颁发、记录档案、考评,都要全部收入礼部,让原本约莫负责一半职责的刑部彻底放权,关氏老爷子只是捣浆糊,不表态,就拖着,最后竟是连因病告假这种拙劣的手段都拿出来了,他娘的就你这位老爷子顿顿酒肉的人,比许多礼部青壮官员的身子骨还要结实,也会感染风寒一病不起?老狐狸真是年纪越大,脸皮越厚,比老爷子矮了一个辈分的礼部尚书,哪怕还算是关老爷子的半个门生弟子,据说都气得在宫禁值房那边发牢骚了,说老爷子也忒倚老卖老。
大骊官场,热闹且忙碌,各座衙门,其实都闹出了不少笑话。
京城意迟巷和篪儿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来拜年,走动频繁。
对于这些“春江水暖”的官场事,宋长镜不太上心,大势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过火,不越界太多,他不会管,事实上,也用不着他一个沙场武夫,去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
因为宋长镜不得不承认,大骊铁骑能够顺利南下,并且步步稳固,那头绣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开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轻剑修隐匿在山峦之间,似乎瞅准了宋长镜这位“大官”模样的大骊蛮子,剑光如一条白线,画弧而至,直刺宋长镜,飞剑意气当中,满是视死如归的悲愤气概。
宋长镜摆摆手,示意那些跻身地仙之流的随军修士不用拦阻,一位六境剑修的孱弱飞剑,给一位十境纯粹武夫挠痒痒吗?
宋长镜随手一拳,将那柄本命飞剑砸回地上,刚好落入那名年轻剑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脸色惨白的剑修摇摇欲坠,仍然竭力站稳身形,望向那个实力超乎想象的船头男子。
飞舟掠过长空,年轻剑修再无出剑的实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飞舟,故意飞过了朱荧王朝的南岳山巅上空。
心怀必死之死的千百剑修,与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敌。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剑舟,飞剑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两拨飞剑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费无数神仙钱打造的剑舟飞剑,与剑修的本命飞剑,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飞剑成为漏网之鱼,又被大骊本土和招徕而来的元婴、地仙修士,陆续祭出法宝,一一击破,南岳上空,呈现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传说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独门秘术汇聚而成的剑气巨剑,劈向宋长镜所在渡船,结果被宋长镜一拳击碎,又一拳将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长镜最终站在南岳神庙的屋脊上,暂时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积淀,重塑金身,再战此人。
宋长镜开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骊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剑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随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就老老实实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证,即便有些秋后算账,也不会滥杀,人人有机会破财消灾,并且会确保你们这几位地仙剑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当大骊军费了。”
南岳山巅寂静无声。
宋长镜一掠而去,轰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将一位试图串联其余大剑修、誓死抵抗大骊蛮夷的地仙剑修,一拳连同身躯和金丹打烂,只余下阴神和气象衰减的本命元婴。
若是有修士从山脚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岳临近山巅的一处仙家府邸,化作废墟,扬起尘土,如一大团黄色云雾缭绕山顶。
宋长镜返回山巅神庙,朝那位站在广场上的南岳正神,点了点头,示意南岳神庙的识趣,他宋长镜心领了。
宋长镜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荧王朝的这尊神祇,眼神复杂,最后朝那位无可匹敌的大骊藩王,作揖一拜,许多年轻剑修,直到此刻,才骇然察觉,从头到尾,山岳阵法都未开启。
既是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断绝,也害怕负隅顽抗之下,整座南岳和千余剑修都惨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剑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剑殉国,也有诸多怀揣着私心的谋划,比如他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应剑修登山,就希冀着对故主、新主双方都有个交待,不至于在未来的这块亡国之地上,失去南岳头衔后,却被谩骂无数,香火凋零,反而因为今日一战,能够为自己赢得一些市井赞誉,也可以省去大骊些麻烦,尽量争取到裁撤掉五岳正神后、好歹保住未来大骊头等山神的宝座。
宝瓶洲的大乱之世,朱荧显然大势又去,总要为自己谋取一条退路。
宋长镜回到船头,伸手放在灵气缓缓流转的栏杆上,大骊年号,很快就要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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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简湖,池水城范氏府邸。
有客人拜访,递交了一份贴黄名帖,说是要见关翳然关将军。
门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驻守城池,品秩、权柄相当的四位大骊人氏,其中池水城关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渐地位提升,隐约成为龙头人物,其余三人,经常需要来到池水城议事,而关翳然从来不需要离开池水城,些许痕迹,足以说明一切。
连关翳然其实是苏高山乘龙快婿的说法,都传了出来,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门房总觉得访客当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只不过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又没能认出。
很快门房就领着三位去见那位官署开设在范家的关将军。
三位客人,都背着一只大竹箱。
已经脱去随军修士甲胄的关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简陋房屋外边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顿很长时间的酒,没等来,结果等来了一个自己不太喜欢的家伙,顾璨。
关于顾璨在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关翳然自然不喜,既是个人性情使然,也有关氏家族潜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处处是官场,顾璨这种以破坏规矩为乐的愣头青,能够在大乱之局中,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不过既然是那个人的朋友,关翳然也不至于闭门不见。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过这点面子,关翳然还是要给的。
如今在大骊铁骑主力已经撤离的书简湖,年纪轻轻的关翳然,其实无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数万野修的生杀大权,甚至比青峡岛刘志茂当年更名副其实。
神色平静的顾璨,战战兢兢的曾掖,和同样心中惴惴的马笃宜,一起拜见关翳然。
双方几乎同时走向前,在院内站着,关翳然笑道:“你就是顾璨吧,有事吗?”
顾璨笑着掏出一壶酒,老龙城的桂花酿,递给关翳然,笑道:“陈平安要我给关将军捎一壶酒,说是欠将军的。”
关翳然没有拒绝,接过了那壶酒,只是气笑道:“酒到了,人没到,这算怎么回事。”
关翳然随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没到,似乎还是要好一些?”
关翳然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和马笃宜如释重负,看来这个年轻有为的大骊将军,跟陈先生关系是真不错。
关翳然突然问道:“顾璨,知道陈平安为何要你来送酒吗?”
顾璨点头道:“知道,想让着在关将军这边混个熟脸,即便无法照拂一二,只要关将军手下了酒,那么我这趟返回青峡岛,还是可以少些麻烦。”
关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嚣张跋扈,顾头不顾腚的?”
顾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现在不敢了。”
关翳然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话,就别来这座官署自找没趣,我对你,实在是印象平平。”
顾璨点头,抱拳道:“顾璨在这里先行谢过关将军,真有需要劳烦将军的小事,别的不敢说,如今一身债,需要开销的地方太多,不过一壶酒还是会带上的。”
关翳然瞥了眼顾璨,没有说话,点点头,“公务繁忙,就不招待你们了。”
顾璨便识趣告辞离去。
曾掖和马笃宜跟着转身走出范家府邸。
走在池水城大街上,马笃宜有些埋怨,“年纪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顾璨不以为意,摇头道:“能够见我们一面,就说明架子还不够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两件大事,少不了要跟这位关将军打交道,马姑娘到时候你要是不乐意来这边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马笃宜没有拒绝,有些心有余悸,“这儿官气太重,尤其是张贴在范家大门上的两尊大骊门神,眼神不善,我可不愿意来这边遭罪了。”
曾掖一样使劲点头,“我也觉得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没法子,我是鬼修,没拦着让我进门,我已经很意外了。”
顾璨带着他们租赁了一艘如今隶属于大骊官方的渡船,无论是修士,还是赏景的达官显贵,必须在渡口递交关牒户籍,通过勘验,才可以出入书简湖,这就是新规矩。不过若是拥有一块大骊颁发的太平无事牌,无论是高品还是低品,都无需如此,渡口还可以主动无偿提供泛湖渡船,只不过如此偌大一座书简湖,有此殊荣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数,素鳞岛田湖君,青峡岛头等供奉俞桧,黄鹂岛地仙夫妇,至今都没有这份待遇,由此可见,即便是一块品秩最低的太平无事牌,都是多么值钱。
在近期,有两个消息,传遍了书简湖,震动四方。
一个是与书简湖野修关系不大,可事情实在太大,大骊皇帝病逝了。
再一个,与数万野修和千余岛屿都戚戚相关,当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书简湖才惊醒,为何前两年的书简湖形势,为何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原来桐叶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头,玉圭宗,选择了书简湖,作为宝瓶洲的下宗选址所在。
所以今年开春以来,关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场鹅毛大雪絮乱飞。
只不过对于顾璨而言,这些大事,都跟他无关了。
陈平安将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开办,都交予他顾璨。
除了将所有账本转交给顾璨之外,关于两件大事的条条框框,细致到了陈平安写下数万言的地步,一并交付顾璨。
为此马笃宜还调侃,陈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钱财,陈平安和顾璨商量过,对半分。
那不是一笔小钱。顾璨娘亲从春庭府那边搬走的那点家当,远远不够。
顾璨也不见外,说先与陈平安赊欠。
陈平安离开前,跟顾璨坐下来好好算过一笔账,接下来顾璨最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算上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加上陈平安先前的石毫国梅釉国经历,顾璨才能还债半数而已,此后顾璨还需要继续行走四方,以及争取将来有机会的话,在书简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阴物修行的山头岛屿。
三人乘坐渡船缓缓去往青峡岛。
顾璨背着竹箱站在船头那边,辛苦还债的少年,这一年多始终背着那座下狱阎罗殿。
能够死后化为鬼物阴灵,看似幸运,其实更是一种苦难。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罢,必然是生前执念深重,对人间恋栈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规矩责罚落在它们身上,光阴流转,二十四节气,春雷震动,盛夏阳气,种种流转天地的无形罡风,与凡俗夫子毫无损害,对于鬼魅却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观的晨钟暮鼓,文武两庙和城隍阁的香火,市井坊间张贴的门神,沙场金戈铁马的气势,等等,都会对寻常的阴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更不提还有谱牒仙师的斩妖除魔,积攒功德,山泽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阴灵,魂魄剥离、重塑、阴毒术法,层出不穷,或养蛊之术,或秘法,种种劫难,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这些事情,在陈平安来到书简湖之前,顾璨当然知道一些,却不会当回事,从来懒得深究。
如今不会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峡岛楼船快速而来。
田湖君飘落在顾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马笃宜和曾掖都以为顾璨不会登上那艘楼船,但是顾璨没有拒绝田湖君的邀请,与小渡船抱拳致谢,登上巨大楼船。
田湖君笑语晏晏。
顾璨与之微笑言语。
似乎毫无芥蒂,依旧是当年青峡岛最风光的时候,那对大师姐和小师弟。
田湖君开玩笑说,咱们那位陈先生可欠着不少钱呢,青峡岛密库房那边叫苦不迭,下狱阎王殿,还有帮陈先生给俞桧打欠条的那座仿造琉璃阁,两件鬼修法宝,都不是小数目。
顾璨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师父返回青峡岛,由师父他老人家来定夺便是。
田湖君顿时神色尴尬。
如今书简湖,几乎没有一位野修相信刘志茂还能活着离开宫柳岛水牢。
只要能够离开,刘志茂早就返回青峡岛了,何须拖到现在?如今苏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时候,就会是刘志茂的死期。
已经不穿那件墨绿色蟒袍很久的顾璨,双手笼袖,转头望向神色阴晴不定的田湖君,轻声道:“大师姐,为了大道登顶,做些违心事,其实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一两条底线,还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为了刘志茂的关门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书简湖谁都瞧得见,故而师徒恩情,这不是我顾璨的底线,但是大师姐你却是刘志茂一手带出来的得意弟子,此后种种机遇,青峡岛不曾亏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试想一下,在大骊档案上,在关翳然心目中,在书简湖野修眼睛里边,还有未来玉圭宗下宗修士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觉得看得是不是能够更远一些?毕竟如今的书简湖,规矩很多了。以前我们那一套做法,已经不适用现在的书简湖。”
田湖君轻声问道:“是陈先生要你传告我的?”
顾璨摇头道:“与陈平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他只看得会比我更真切、透彻,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些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师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这算是我的一点真心话。听与不听,是大师姐自己的事情。穷不凑酒桌,人轻不劝人,道理我懂,不过觉得哪怕惹人厌,还是要与大师姐说上一说。”
田湖君叹息一声,“没有回头路了。”
顾璨笑了笑,又一个当年的顾璨罢了。
只可惜大师姐田湖君,没有遇上她的陈平安。
顾璨一想到这里,便开始眺望远方,觉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积郁清减几分,顾璨收回视线,说道:“大师姐,放心,青峡岛如今剩下的地盘和底蕴,你们这些同门师姐师兄,还有藩属供奉们,尽管争去,我争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争什么。就我这点能耐,跟你们争,可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不如卖个乖,主动退出,说不定将来还能与你们讨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峡岛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大师姐与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门路。”
田湖君给顾璨一语道破心机,脸色愈发不自然,不过有了顾璨愿意与她这位大师姐“交心”的这番话,总好过她一个劲儿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顾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顾璨,竟然需要在进入书简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寻找护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须以“刘志茂有可能安然离开宫柳岛”这种谁都不信的措辞,为自己争取到一条退路,才让田湖君心安几分,失去了那条泥鳅、又没有陈平安在身边的顾璨,是真的不济事了!
楼船靠岸青峡岛,顾璨没有说要去春庭府,说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边,跟朋友曾掖当邻居。
结果马笃宜自己独占了陈平安那间屋子,把顾璨赶到曾掖那边去。
顾璨无所谓。
一路朝夕相处下来,对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马笃宜,顾璨并不讨厌,处久了,反而觉得挺好。
陈平安可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道理,都在书简湖讲完了。
而顾璨则觉得自己这辈子,别人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语,都在书简湖那些年里边,全部听完了。
此后顾璨去看了横波府废墟,又在春庭府外边驻足片刻。
这天春光明媚,顾璨和曾掖马笃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有位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靠岸下船,姗姗而来。
珠钗岛刘重润。
顾璨只知道陈平安对这位岛主,有些愧疚,说欠着她些神仙钱,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就算刘重润不来青峡岛,顾璨也会去珠钗岛,与刘重润说些事情,免得这位风姿卓绝的刘岛主,误认为陈平安欠债跑路了。如今的刘重润,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刘重润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实修为,可是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众大岛岛主的眼红之下,得到一块入门品秩的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惹来许多猜测,例如是不是那苏高山相中了刘重润的姿色?或是关翳然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就好美妇这一口?毕竟刘重润当年可是一位让朱荧皇室剑仙魂牵梦萦的长公主殿下。
顾璨当然心知肚明,没这些乌烟瘴气的旖旎艳事,因为陈平安泄露过一些天机,刘重润作为一个大王朝的亡国公主,以一处至今未被朱荧王朝挖掘出来的水殿秘藏,换取了那块无事牌的庇护,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岛全部家当,还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这里边陈平安有无牵线搭桥,他没有说。
刘重润见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顾璨,笑问道:“陈先生何时返回书简湖?”
顾璨摇头道:“暂时不知,不过近期可能性不大。”
刘重润神色如常,点点头,竟然就要这么离去。
顾璨站起身,跟上这位刘岛主,与她聊了些陈平安交待的言语。
刘重润不置可否,也没个准话,就这么离开。
顾璨返回小竹椅。
结果在渡口那边,出现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马远致,纠缠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你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修行,争取早点跻身地仙?”
故意换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长公主殿下,明知道陈平安不在青峡岛,都还要走这趟,我心里有数。”
刘重润有些恼火,“滚一边去。”
马远致不敢拦路,乖乖让出道路,任由刘重润径直走向珠钗岛渡船。
就是没能管住一双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几眼长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养。
刘重润停步转头。
察觉到马远致那恶心的视线。
她厉色道:“你找死?!”
马远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这不是担心长公主殿下,经过这场风波,有无憔悴消瘦了嘛,现在总算放心了。”
马远致趁着这个机会,又往她胸脯那边瞥了眼,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刘重润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
马远致幽怨道:“我不许长公主殿下如此糟践自己,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脚下,我也毫无怨言,但是殿下这般说自己,我不答应。在我心中,长公主殿下永远是世间最动人无瑕的的奇女子……”
刘重润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马远致稳了稳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抹了把脸,只觉得这么多年,万般委屈千种辛苦,总算有了些补偿,呢喃道:“长公主殿下,女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有关系,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懂的。”
刘重润上传后,以仙术驾驭渡船,飞快离去。
实在是烦死了那个脑子有坑的驮饭人。
马远致点点头,笑容灿烂,愈发贼眉鼠眼,“长公主殿下,如此娇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儿,看来是真打算对我敞开心扉了,有戏啊,绝对有戏!陈平安,你就等着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与我说,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们话语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长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点跻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许落后她太多吗,可不是担心我对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吗?如果殿下对我不是情意绵绵,岂会如此费劲说话?陈平安,陈先生,陈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欢天喜地地大摇大摆离开后。
曾掖有些吃不准鬼修与那位珠钗岛岛主的关系,小声问道:“这位鬼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马笃宜嗑着瓜子,一锤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刘岛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数,省得一照面,就给那一双狗眼揩油。”
顾璨笑问道:“你们觉得刘岛主会不会喜欢陈平安?”
曾掖想了想,摇头道:“不太可能吧,她与我们陈先生差了那么多岁数,而且又不经常打交道,刘岛主终究是位道心坚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陈先生很好,我觉得都不像。”
马笃宜嗤笑道:“刘重润喜欢陈先生,又什么奇怪,不过呢,咱们陈先生可不会喜欢一个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顾璨哈哈大笑。
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顾璨一躲,结果全砸在了曾掖脑袋上,这还不算,曾掖还要弯腰捡起来,毕竟跟着陈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财迷、不抠门都很难。
————
宫柳岛。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阶下囚,盘腿坐在一座颇为宽敞的牢狱之中,神色自若。
牢狱之外,站着一位来自桐叶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当年与太平山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一起,出海斩杀那头大妖的原桐叶宗老祖,只不过如今已经转投玉圭宗,还顺走了桐叶宗祖师堂的一件镇山重宝,差点因此惹来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一场大战。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亲自登门,与十一境剑仙的桐叶宗宗主坐下好好谈了一次,谈完之后,桐叶宗没有继续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给了补偿的。
老修士名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选址的话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怜马前卒,关键还得看最终下宗宗主的人选,是劳苦功高的他,还是那个已经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没有直接宰掉这个刘志茂,就在于想要捞取更多功劳,好让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更能说服那拨倾向于姜尚真的祖师堂老顽固,玉圭宗内部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千年以来风头太盛的晚辈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是周峰麓的机会。
一旦成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够在玉圭宗本山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会极为靠前,说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着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独大的老家伙,乐见其成,既能狠狠打压姜氏的气焰,还能恶心姜尚真。
周峰麓脸色不悦,“刘志茂,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刘志茂斜眼看他,“我们这些你们谱牒仙师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惯了,做不来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动联系谭元仪,投靠大骊宋氏,不一样是当人看门狗?”
刘志茂嘿嘿笑道:“为大骊卖命,那也是放养,好过圈养无数,再说了,老子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趾高气昂的谱牒仙师。”
周峰麓脸色阴沉,“刘志茂,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一个元婴地仙,在你们宝瓶洲这么个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们桐叶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数。每百年之中,不死几个元婴,桐叶洲都觉得不好意思跟别洲大修士打招呼。你们宝瓶洲,行吗?”
刘志茂哈哈大笑,“吓唬我?”
周峰麓摇摇头,“真不是吓唬你,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野狗,修行一辈子,就一直是给一次次吓大的,惊吓多了,要么被吓破胆,要么就如我这般,半夜鬼敲门,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来与我做买卖。怎么,你已经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断我生死了?退一步说,即便给你当上了宗主,难道不应该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对一位元婴野修,物尽其用?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答应做你的供奉?你岂不是亏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阵法,能耗费几颗神仙钱?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当宗主?”
刘志茂浑身窍穴都被水牢一条条脉络缠绕拘束,尤其是温养本命物的关键窍穴,更是被宫柳岛水脉阻塞,他打了个哈欠,“真以为你们这帮外来户,可以在宝瓶洲为所欲为?就冲着你这这么点耐心,我觉得你的宗主宝座,坐不稳,说不得比我这个书简湖江湖君主还惨,椅子还没坐热,就得赶紧起身,乖乖让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交给半个外人。”
刘志茂竟然开始教训起了眼前这位战力惊人、又有重宝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说你们谱牒仙师,你们啊,只说心性坚韧,真未必比得上我们野修。不就是靠着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门传承,才走得大道无阻吗?将那些道法交给我们,就算我们都从地仙开始起步好了,双方耗费相同的光阴,野修保证能把你们打出屎来。不信?那就试试看?反正你都叛出桐叶宗了,破烂稀碎的祖师堂规矩什么的,算个屁,不如将桐叶宗直达上五境的仙法,传授于我?可是你敢吗?”
牢笼中的刘志茂,笑声肆无忌惮。
谈笑风生。
尽显枭雄气概,当然也有些地痞无赖。
周峰麓摇摇头,“刘志茂,希望下次见面,等到当上了下宗宗主,你还能这么硬气说话。”
刘志茂赶紧道:“别急别急,就算当了下宗宗主,咱们还是可以唠嗑的,我们山泽野修,风骨算个屁,最喜欢见风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声,离开水牢。
这个书简湖元婴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杀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当天就宰了刘志茂,不与这野修废话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宫柳岛的真正主人,刘老成走入水牢底层,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装没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拦阻。
书简湖有三条根本水脉,水运浓厚,其余水脉众多却纤细,零碎杂乱,被剩余千余岛屿势力,瓜分殆尽。
其中一条被宫柳岛独占,水牢阵法,以此作为根本。
这也是能够轻松镇压刘志茂的关键所在。
青峡岛也窃取了大半条水脉,横波府便是阵眼,只可惜已经毁了,水运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属岛屿的那拨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桧。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岛,则一起分去最后一条书简湖根本水脉。
刘老成到了水牢底层后,立即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刘志茂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他不如何畏惧那个周峰麓,但是对于刘老成这个书简湖前辈,还是十分忌惮。
因为野修对付野修,永远最为熟稔。
谱牒仙师反而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刘老成取出一幅画卷,轻轻一抖,轻轻摊开,从画卷上,走出一位满脸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狱旁,双手负后,弯腰眯眼望向刘志茂,问道:“听说你与陈平安亦敌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说他,不过听刘老成说,你们都认可对方是自己的半个知己?”
这次轮到刘志茂一头雾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个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先来后到,还是要讲一讲规矩的嘛。”
刘志茂瞥了眼刘老成,在周峰麓那边,刘志茂经过先前两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线,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刘志茂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乱开口,思量过后,点头道:“我与陈平安,一辈子做不成朋友,无论是我跻身了上五境,还是他将来有本事与我掰腕子了,说不定还要有一场交手。但是我和陈平安就目前而言,半个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还喝过几场酒。”
那个男人一拍掌,放声大笑道:“就凭这一点,小刘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刘,咱们仨从今儿起,可就是一条蚂蚱上的朋友了!”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后者脸色与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给刘志茂丝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没有猜错,我就是那个姜尚真,那位姗姗来迟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脸,凄凄惨惨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差点坏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够聪明,这会儿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个周峰麓,然后提着老贼的脑袋,去给人低头哈腰赔礼道歉了!一想到这个,我这会儿都想要跑去给李芙蕖好好磕几个头,认了她当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轻轻捶打自己心口,满脸悲苦神色,破口大骂道:“我姜尚真,可不是来书简湖擦屁股的啊,头等大事,是要与陈平安叙旧的啊,现在呢,把臂言欢个屁,周峰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叶宗那边摆了几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还这么坑我,用心险恶,该死,真是该死……”
刘志茂目瞪口呆。
刘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颤,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姜尚真,要比好似给天雷劈中的刘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骤然间收敛言语和笑意,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刘志茂,我替周峰麓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刘志茂犹豫不定。
刹那之间,瞥见刘老成对他轻轻点头。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可以。”
然后他就发现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处。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志茂,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刘老成,周峰麓,刘志茂。不过我希望你跻身上五境后,能够帮我宰了那个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镇山重宝,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劳足够,再借百年也不难。但是如果你杀人不成反被杀,可怪不得我不帮你收尸。”
刘志茂问道:“跻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么?有钱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会忍不住可怜我了,太有钱,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叹一声,“别说是你们宝瓶洲穷得叮当响的野修,就是咱们桐叶洲上五境的谱牒仙师,都不知道如我这般有钱的烦恼啊,烦得很。”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跟这种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吗?当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条船,更稳当些?
刘老成面无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测,还是在心中骂娘。
需知钱财一事,真是世间所有山泽野修最心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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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时分。
夜幕深沉,书简湖一处僻静处,万籁寂静。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边,一挥袖子,掠出二十四枚竹简,竹简上一个个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贤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与日月争辉。
竹简,落入书简湖。
二十四枚竹简,二十四节气。
整座书简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应,皆有心悸。
姜尚真,刘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掠向空中,环顾四周,仍是无法察觉到半点端倪。
可其实,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旧无法得见。
倒是尚未走出宫柳岛的囚犯刘志茂,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竹简湖,最早曾是一处灵气淡薄的寻常之地,曾经有位从中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气象万千,湖泊故名书简,灵气盎然,惠泽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边,微笑道:“世人都觉得这儿就是一座粪坑,却有人说你们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那么你们,觉得如何?”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老夫子微笑道:“我这老夫子,不是要你们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读书人做事情,就是这般,不是做买卖。所以我只是要你们舍身取义,将来再死一次,与我一起,别辜负了这个还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摊开手,上边还留下了四枚竹简,又笑道:“当然了,那个年轻人也说了,自己暂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账房先生,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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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宝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时分,一位青衫年轻人,牵马而停。
十七岁,去往书简湖,在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独自过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国一座客栈,与曾掖、马笃宜围炉夜话。
又一年,在去与曾掖马笃宜碰头的马背上,颠簸中,悠悠然然,一个人过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与顾璨和曾掖,还有马笃宜,总算吃了顿能够凑足一张饭桌的年夜饭。
今年,此时此刻,牵马一起走上渡船后,陈平安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子,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到了儒家所谓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这天,陈平安本来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丰盛菜肴,只是临时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粮就酒,站在窗台那边,眺望云海,算是为自己庆祝生日,甚至连及冠礼也一并给对付过去了,毕竟家中才一人,也无长辈也无宗庙,不用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和酒水,陈平安刚刚打了个饱嗝,早已收起了刀剑错的他,就觉得背后那把剑仙,蓦然一沉,好像从几斤重的物件,瞬间变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陈平安一个踉跄后仰,连人带剑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转瞬之后,鞘内剑仙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陈平安尝试着坐起身,并无半点异样。
陈平安有些纳闷,生怕有什么算计和玄妙,坐在桌边,拔出剑仙剑,打量了很久,也无古怪。
陈平安就当是这把剑仙在使坏,毕竟这半年来,它经常会有顽劣不堪的时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学那剑仙,“御剑”去往云海欣赏日落,它竟然自顾自跑了,害得陈平安直直坠下云海,如果不是还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头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讲道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太敢去云海看风景了。
此刻,剑仙剑从陈平安背后铿锵出鞘,以至于整条仙家渡船都晃动了一下,它悬停在地板上空一尺处。
似乎是主动邀请陈平安踩在上边。
陈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坏?”
剑仙岿然不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若是你半路丢下我,我可未必赶得上渡船,那笔神仙钱,你赔我啊?”
剑仙嗖一下返回陈平安背后的剑鞘。
不再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巅给一位老先生骗去将近三十枚竹简,点头道:“差点又着了道!我这江湖没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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