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容青白、身穿缟素的孩子,脑子足足转了一圈,这才继续跟随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逝在小巷深处。
陈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继续张望那边的诡谲景象,瞥了眼张贴在大门上的镇妖符,只是普通的黄纸材质,用起来不算太过心疼。先前那么大一场雨,门扉为雨水浸透,可是被陈平安随手贴在门板上,牢固异常。
门上贴着市井坊间最常见的两位彩绘武门神,不知是桐叶洲享受香火的武庙圣人,还是沉香国历史上的功勋大将。
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彩绘门神被风吹日晒雨淋,褪色厉害,还有点黯淡无光,有一丝迟暮腐朽之气。
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气血雄壮,魂魄坚韧,看待这方天地的方式,随之有了些变化,类似练气士的望气,能够捕捉到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配合这件法袍灵气汲取的程度,相互验证,收获颇丰。
仰头望着看似甲胄鲜亮、装束威严的两尊门神,实则一点神性灵光,早已消逝于光阴长河,被这条古怪巷弄的阴煞之气,点点蚕食,消磨殆尽。
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陈平安叹息一声,踮起脚跟,用手指抚平那张符箓的细微褶皱,一张宝塔镇妖符,按照市价来算,能买多少对彩绘门神了?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有些恼火,那些鬼祟阴邪的大致意思,陈平安心知肚明,这是在下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陆台这么两个阳气旺盛的外乡人,识趣一些,早早离开此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走入院子,关门上拴,陆台既然醒了,就彻底没了睡意,跟陈平安一样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不用陈平安开口,陆台就主动解释道:“一些个道行浅薄的阴物,也就吓唬吓唬人,最多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要么在他们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吓他们一跳,趁着魂魄颤动的瞬间,吸取偷走一点魂魄,或是在那些祖上没积德、门神失灵的门户里,挑选老百姓做噩梦的时候,做那鬼压床的勾当,嗯,还有一些家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规矩,在一些个阴物游荡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祸上身。”
陆台拿出那把竹扇,哗啦啦扇动起来,院内凉意顿消,没来由多出几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丝丝灰烟袅袅升起,旋而消散。
陆台笑道:“这帮鬼魅没啥见识,跟飞鹰堡的活人们一个德行,半点看不出咱俩的深浅,可惜了那张镇妖符,要是换成张家天师来画,或是灵宝派的高功法师,凭借你这种材质……”
陆台停顿片刻,故意要在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只需一张符贴在飞鹰堡大门口,就能够庇护这几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载,不至于被阴物袭扰,哪像你这种门外汉,只靠一口纯粹真气吐在符上,注定无法勾连天地灵气,这张符箓就是无源之水,所以能有几天风光?”
陈平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你怎么早不露面?”
陆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么?跟他们唠嗑,聊一聊这边的风土人情啊?问它们为了吓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场次序的?是如何让那雨水变作血水?我只会语重心长告诉它们,鬼吓人的手段,它们实在不够看,我到时候可能会忍不住教它们几招绝活……”
陆台越说越不像话,陈平安提着酒葫芦指了指门外,示意陆台可以出去跟它们套近乎了。
陆台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啪一声收起折扇,“我自幼就喜欢跟饲养在家族里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能说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是你陈平安嫌它们烦,有他们在外边飘来荡去,我睡觉只会更安稳香甜。”
陈平安疑惑道:“你们阴阳家子弟,不用忌讳这个?”
陆台仰头望向雨幕,轻声道:“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好奇问道:“飞鹰堡是不是隐匿有真正的厉鬼?”
陆台点点头,“不然为何当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说一句‘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点点头,清楚记得此事。
陆台两只手慵懒搭在椅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们俩死翘翘了,在那边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鸳鸯,你觉得栽赃给飞鹰堡这帮武林莽夫,会有人信吗?自然是嫁祸给这里边的那窝阴物鬼魅。”
陈平安心头一动,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门。
院外小巷传出一阵动静,大门上那张镇妖符金光暴涨,一闪而逝,
陆台转头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点亏才愿意长记性,现在领教过了,近期应该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以后想要再听到那些动人的天籁之音,想要睡个好觉,难喽。”
陈平安打开院门,跨过门槛后,抬头打量了一下宝塔镇妖符,除了一粒印痕浅淡的污渍,符箓并未出现符胆崩碎、灵光摇晃的迹象,前来试探符箓身前的鬼魅,如陆台所说,确实道行不高。
陈平安返回院子,打定主意,如果还来挑衅,那就别怪他当个恶邻了。
陆台双手抱住后脑勺,道:“这桐叶洲是一个很守旧的地方,不太喜欢别洲的外乡人,换成是这边,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早就给人围殴得半死了,哪像你们宝瓶洲,竟然还能客客气气坐下来喝茶、讲理、讨价还价。”
陈平安在台阶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泞,想了想,缓缓道:“宝瓶洲距离俱芦洲太近,大骊跟谢实关系也很神秘,都有关系,不全是一洲风土民风的事情。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啧啧道:“可以可以,陈平安,你如今越来越能够站在山上看待问题了,不愧是闯荡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人物。”
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半金丹修士,都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陈平安便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练气士,有胜算吗?”
“有,但是胜算不大。”
陆台笑道,“每一个金丹修士,几乎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要么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各自之前的那些个境界,合在一起,被说成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花钱?”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雪花钱?”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雪花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除了讲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得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之外,还有就是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眼前的天地,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于练气士跻身金丹境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瓶颈很大,开辟出府邸有几座,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储藏灵气的总数,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想要花钱,需要省着点花。”
“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气府有几座,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一座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打赢一个金丹修士,就变得不奇怪了?”
陈平安点头,“原来如此。”
陆台一脸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一个都不跟你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
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陈平安再虚握长剑式,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怔怔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久久无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三者之间,你如果只能选一样,会选什么?”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不会钻进去太深,顺其自然。真正想要走得远,还是……”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是练剑。”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翻了个白眼,没了睡意,他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之后坐回椅子打哈欠摇扇子,要不就是手指掐诀推算运势,还会把脑袋搁在椅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
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无所谓。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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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台的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
其实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位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的神色,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另外那名男子手握朴刀,肌肤微黑,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年少时分,比拼胆识,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看谁敢不敢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都说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飞鹰堡在江湖上沉寂之前,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在沉香国老一辈江湖人中,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淡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
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虽然偏居一隅,飞鹰堡却不能算是井底之蛙。
几乎每个人自幼就听着飞鹰堡的诸多传奇事迹,桓老爷子身为沉香国四大宗师之一的身份,
桓老爷子年轻时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挚友,如今的十大高手当中,还有三人。
而老太君,传闻是邻国前朝的亡国公主,逃难江湖,被桓老爷子所救,一见钟情,期间坎坷不断,种种磨难,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传为江湖美谈。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十余年间,向外边的大侠讨教,或是跟那些已经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长子,订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位年轻人前来迎娶。
而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位外姓人,陶斜阳,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有位仙子美誉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颜如花。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官家何崖,开始尝试着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去跑动,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
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认识的至交好友,一见如故,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的一些秘密,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压胜手段。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年轻道人心情愈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的确是鬼物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自知斤两,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背着的那把铜钱剑,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至今还没有出手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练习道法将近五年,画符还是没能登堂入室,传授道法的师父又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那把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通宝”的铜钱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至于黄尚所画之符,品秩不行,就只能靠数量来垫补。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硬着头皮,只是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义气使然,见陶斜阳铁了心要来此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在荒废之前,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门槛颇高,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磅礴,此时道人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
陶斜阳已经咧嘴,笑容灿烂,“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
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走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莹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
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只觉得阴风阵阵,从门内扑出,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著名护身符,广为流传。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合印章符变得漆黑大半,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的两张符箓,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只是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便砰然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两张遭殃的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符箓。
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符箓猛然点燃,熊熊燃烧,黄纸急剧消耗,散发出刺鼻的青烟。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
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
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颤,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是满是鲜血。
下一刻,黄尚下意识抬起头。
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之间,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
只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应该不是普通符箓的黄纸材质,莹光流淌,晶莹剔透,虽然在阴风煞雨之中,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可是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年轻道士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毫无作用,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强巷弄墙壁上,像是有人渗透墙壁之中,也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
等到年轻道人清醒过来,已经回到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体并无重伤,只是……”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说一两句黄尚,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
只是看着年轻道士的仓皇失措,尤其是脖颈处还有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付药,帮着徒弟培本固元。
黄尚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手,失魂落魄。
————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
距离宴席还有半个时辰,今天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地,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会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尤其是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我们若是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无外乎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毙,死了就死了?两条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妆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在这之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作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位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
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至于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是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么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就要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难免有些失落。
妇人眼眶通红,便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花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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