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愤怒的尖声质问,在石窟内荡开。
宁奕面色微微发白,大片升腾的白烟,在囚笼光柱两侧燃起,双手按住巨大笼牢,试图将笼子“掰开”的猴子,喉咙里分出低沉的喝声。
天地震颤。
笼牢仍在。
黑袍翻飞,猴子那双金灿的眸子,盯住宁奕的双眼,仿佛要将宁奕的内心想法全都看穿——
两个人的沉默保持了很久。
猴子没有能够掰开笼子。
宁奕也没有想到一个能够说服猴子的办法……他本来想说,山主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这实在是苍白无力的辩驳,时隔五百年,他连陆圣先生一面也没有见过,能够拿出来的证据,也只有几张符箓,两柄油纸伞。
但至少宁奕心里是清楚的。
陆圣先生不会是做出这样欺骗的人。
因为他在人间还有眷恋的人。
那柄“红烛伞”,以及在紫山风雪原苦等至今的楚绡山主。
宁奕无法与猴子开口,从他真正与这位锁在囚笼里的“前辈”对视之后,他看到了那双眸子里燃烧的火光……也确认了这位存在,是真正超脱涅槃的“神灵”。
那双神瞳里,翻涌着不可抵扣的怒海狂潮。
自己的星君境界与之相比,则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样的神灵,会有七情六欲么?
宁奕只觉得自己原本想要说的那些话……从历史碎片中找寻到的山主影像,所摆出来的,是一个鲜活的“人”,但这位前辈,未必就知晓什么是人。
因为他不是人。
……
……
两人之间的沉默,先被猴子打破了。
就在宁奕组织措辞,准备开口的时候,猴子的眉尖微微上挑,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比宁奕还要矮小一点,黑袍被狂风吹散,再也无法遮住面颊,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孔上,本来带着讥讽,愤怒,在他凝视宁奕数十个呼吸之后……变得有了些许的惘然。
猴子拧起眉尖,声音短促,“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宁奕微微一怔。
他无奈道:“前辈……我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猴子再次沉默下来。
他双手仍然按在“猴笼”的光柱上,任由血肉被光线焚烧,寂灭,掌心的猴毛已经焦黑一片,似乎觉察不到疼痛,不知是什么样的思考,让他陷入了“空寂”的状态,在这一刻,仿佛又变成了石雕。
过了很久。
他才再次开口。
“我不认识你。”
宁奕苦笑一声,这叫什么回答。
被关在山里不知道多少年的“不朽”,或许在大隋开国前就已经活着的存在……为什么会认识自己,凭什么会认识自己?
“这不合理。”
猴子再次开口。
他认真看着宁奕的面颊,眼眉,五官,喃喃道:“这不合理。”
宁奕笑道:“这很合理。”
猴子皱眉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才活了二十余年。”
宁奕顿了顿,“而前辈已经活了很久,上一次见到活人已经是五百年前。”
猴子陷入了沉默。
他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懂了,这很合理。”
宁奕拽了拽自己的头发,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前辈是在跟自己说话么,看起来像是自己自言自语。
“你走过来。”
猴子认真看着宁奕,道:“走进笼子里,让我看看你……我觉得这个笼子杀不死你。”
……
……
进笼子。
在宁奕看来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他完全不了解这位前辈……在大隋的史书上,哪怕是远古的秘典里,也没有记载某一只猴子的故事,哪怕民间流传着神猿踏碎凌霄的传说,但宁奕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猴子,到底是不是戏班皮影里所颂唱的那只。
宁奕更愿意相信那只猴子只存在于小说家的杜撰当中。
宁奕所处的修仙界里,更多是鬼修欺诈人心,伪装面容,欺骗淳朴修行者,夺舍换取身体,从而脱离诅咒的“启蒙故事”……历代圣山和书院都会这么教导弟子,以免栽培出来的好苗子,一下山遇到鬼修,就被对方蛊惑人心,取走性命和造化。
生死寂灭的枯潮骗不得人。
这座巨大的光明笼牢也骗不得人。
只能说明……眼前的这位前辈,的确修为通天,功参造化,被锁在这里,但万一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人……宁奕还是很谨慎的留了个心眼,潜意识告诉他,这位前辈不是坏人。
但他还是拒绝了“进笼子”的请求。
而且他给出了一个很干脆,很理直气壮的理由。
“前辈,我怕死。”
猴子瞪大双眼,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男人。
他从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猴子冷笑一声,没好气骂道:“怂货,这么怕死?”
只是挨了句骂,宁奕坦然受之地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羞耻。
猴子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宁奕,五百年后再次见到的后生……与陆圣完全不是一种人,他头一次见到把“怕死”两个字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的家伙。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当初他的身边,那些同样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家伙,都已经死了。
“前辈,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宁奕很坦然地开口,道:“所以我不能死……万一死了,我会很遗憾。”
“很重要的人?”
猴子笑了笑,他松开了握拢笼柱的双手,环抱双臂,向后踱步,身子半斜依靠在石棺上,望向宁奕,“陆圣对我说,修行者要修心,三千大道,红尘万丈,这世间再多诱惑,也是法外之音,不可动摇。”
宁奕惘然了。
在蜀山五百年的历史里,门内门外,山上山下,无数弟子,对于陆圣山主的了解都很简单……这位纵横天下捭阖无敌的奇才,在最巅峰的岁月里,即便是面对太宗皇帝也不曾示弱,行的是浩然之道,只不过如昙花一现,“云游”之后,再无踪迹。
这五百年里,蜀山山门内,真正深入了解到山主人品的,除了东岩子赵蕤,上任小师叔徐藏,恐怕就只有宁奕了。
宁奕知道。
陆圣先生与紫山结下了很深的“缘分”。
但他一直不知,陆圣与楚绡到底有着怎样的因果……致使紫山山主一直苦等至今。
“修行者要修心……红尘万丈,法外之音?”
宁奕的眼神有些黯然,这是陆圣先生信奉的道念吗,存天理,灭人欲,若猴子没有欺骗自己,那么他便知道了风雪原那位提及陆圣时候的“失望”,到底是缘何而来。
楚绡在苦等。
等的不仅仅是陆圣回来,也是他从那条“无上大道”中回头。
陆圣先生执意追求大道,而且认为凡间其他的“留恋”,都是道法之外的累赘,势必要斩断……其实自己在刚刚开始修行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
那时候在天都皇城。
宁奕对徐清焰说,心中除了剑道,再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种对“道”的痴恋,无疑会让一个人飞快进境……但失去的东西也会很多,紫霄宫的周游先生,便是最好的例子。
一生求道,悟出长生法。
转世之后,却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人生。
宁奕轻声问道:“前辈可知,陆圣先生最后去了哪里?”
猴子双手枕在脑后,环顾四周,懒洋洋道:“我锁在这破笼子里,出不去,看不见,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
从世间销声匿迹。
难不成真的是得证大道,举霞飞升?
宁奕抬起头,望着穹顶,试探性问道:“前辈,我有一个问题……我们的上面,还有东西么?”
“有个屁。”猴子一怔,讥笑道:“你觉得还有什么,一个破窟窿而已。”
宁奕无奈的笑了笑,民间流传的故事果然信不得,根本没有举霞飞升,也没有天上的世界……那么自然也不会有那么一只手持万钧棍棒,打翻无数神仙的威风猴子。
眼前的这位,是只猴子……
只是一个巧合。
宁奕揉了揉脸,看着猴子,苦笑道:“陆圣先生可能……确实是死了吧。”
猴子仍然讥讽地看着宁奕,道:“现在过去了五百年。”
宁奕惘然地点了点头。
“凡人只能活五百年。”他看着猴子认真开口。
猴子靠在石棺上,懒得再看宁奕,“他若死了,我会知道。五百年算什么?他死不掉。”
宁奕微微一怔。
“五百年前,吾借给他一口‘纯阳气’,他曾在笼前立下誓言,踏遍此间山河,为吾觅回当年兵器,砸碎笼牢。”猴子微笑道:“有这口‘纯阳气’在,他若死了,气会消散……吾枯等至此,约定的时辰已到,但气息未还。想必他早已私挪了兵器,不知在人间何处逍遥。”
“姓宁的,我姑且信不过你。”
他望向四处散落的酒坛碎片,砖瓦,挑眉冷笑:“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猴子抬起一只手,一股沛然的巨力席卷笼牢,那些被他捏碎的酒坛,无数片碎块,重新拼凑,直接捏爆的四坛酒,被这股无形力劲拧合,推向角落……如五百年前的酒坛一样,只不过并不陈旧。
他重新跃回石棺上,背对众生,枯坐起来,道:“这座后山,只许你一人入内,吾的存在,不许其他任何人知晓……下次入山,带上好酒。”
猴子懒洋洋抬了抬手。
“现在,吾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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