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破旧的神像,面容模糊,似笑非笑。
在灵山……不会有破旧的菩萨庙,佛寺。
但这座破庙里,供奉的不是佛门的佛陀菩萨,而是道宗的古老“神灵”,那尊神像也并非是金刚打铸,看起来更像是不清楚材质的泥塑,如此一座道宗老庙,坐落在灵山城池最偏远的地方,也情有可原。
那尊神像,模糊目光所落之处,正是门户。
门户传来一阵剧烈震颤。
“哐”的一声。
周雨水推开才离开半天就生出蛛网的破烂院门,“啪叽”一脚踩在前天下了雨积攒雨水的小洼坑里。
溅出好些泥泞。
小姑娘相当彪猛,挺起胸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回到家了,她也松了一大口气,望向庙里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周雨水拍了拍身上污垢,跨过门槛后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努力尝试了一下,弯腰躬身,来了个大隋天都的揖礼,只可惜做得不伦不类。
周雨水对身后的两人道:“进来吧,这就是我家了。”
屋檐积水,打在院落内,折射雨后的清光,芭蕉叶折了一地,这庙里一片狼藉……但在宁奕看来,却很是熟悉。
没来由感受到了十几年西岭孤庙的氛围。
宁奕手心传来一阵温度。
丫头握着他的手掌,笑了笑,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下之大,有一栖身之地,与心念之人,便足矣。
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宁奕拉着裴灵素的手,笑着跨过门槛,夸赞道:“看不出来,庙小菩萨大。”
周雨水扬起头颅,毫不客气的接受表扬,大大咧咧道:“那必须的。”
裴灵素看了一圈庙内院落,其实这座孤庙能空出来,是因为供奉道宗神灵,犯了灵山忌讳,又因为大客卿宋雀和瑶池辜圣主的关系,灵山境内不可能拆除此庙,于是就一直留在这里,没人进,没人出,成了这对兄妹的“安家处”。
丫头笑着问道:“刚刚那个摸包儿,跟你哥是什么关系?”
周雨水感觉到了,这位好看的白衣女子,和黑袍年轻男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下意识就望向了庙内神像后面的方向……那里就是自己哥哥卧病的床榻。
他们是无意的?
还是说……他们本来就能看到?
周雨水摇头道:“我哥……几年前忽然生了一场病,卧病在床,以前替人敲钟打铁攒的银子,找大夫开了一些药,断断续续喝着。前不久,那个混蛋偷了我的药包,被我撵了十里路,最后把药粉洒在湖里了,以为这样就能跑掉。”
说着说着,女孩的神情变得恶狠狠的,“他可逃不掉我的眼睛,但凡看过一遍长相,我就绝不会再忘掉。那家伙原本是个‘踏早青’,被我这三天坏了好几桩生意,也试了‘跑灯花’,都没有,于是今儿走投无路,被我逼着去当最冒险的‘白日鬼’……”
宁奕眼神一凝。
这小姑娘,还是老江湖了。
江湖上摸滚打趴的贼,也是术业有专攻,窜房越脊的叫做“翻高头”,掀顶开窟的叫“开天窗”,掘壁挖穴的叫做“开窑口”,那些天没亮就行窃的叫“踏早青”,趁着黄昏出人不意的叫“跑灯花”……
宁奕笑着望向周雨水。
行啊。
门儿清。
不比我当年差。
“这厮叫‘甄道德’,底细都被我摸清楚了,案底,住处,得罪的人,见不得光的秘密。”
说到这里,周雨水咯咯笑了起来。
女孩的笑声像是银铃一般清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道:“雨水出马,手到擒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了。再过几天,不把药材备好,本姑娘可饶不了他。”
宁奕轻声问道:“小家伙,你就不怕狗急跳墙,惹祸上身?”
周雨水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摇了摇头,道:“不会。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没本事的人逼急了还是没本事,他奈何不了我,欠我们兄妹俩几文几两,该还的,一分不能少。”
远超同龄人的心智……
宁奕试探着再问道:“就没想过多要一点?”
周雨水再次摇了摇头,“我哥教我,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做的,不要做。自己活得艰难,不是行恶的理由。这世道再烂,也该有人认真努力的活着。”
宁奕沉默了。
他望向庙里的目光多了一些敬重。
这份认知,是自己当年也不曾有的。
“带我去看看你的哥哥吧。”
……
……
简陋至极的摆设,与西岭孤庙差不多,结满了蛛网,摆着瓶瓶罐罐,旁边的小炉子上架着一个明显不简陋的紫砂壶。
周雨水蹑手蹑脚,迈入庙内,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对宁奕和裴灵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轻轻拎起蒲扇,蹲在小火炉旁边轻轻扇着,同时另外一只手打着手势……
宁奕听到了庙内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有人睡着了。
周雨水以嘴唇口型说道:“他睡着了。”
宁奕笑了笑,同样做着手势,缓慢问道:“他很少睡觉吗?”
周雨水扇着药壶,拧着眉头,想了想。
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宁奕的问题。
片刻之后,小姑娘给了答案。
“他……很少睡觉,但每一次会睡得很久。我在炖药,等药好了,他就差不多醒了。”
宁奕和丫头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进来。
周雨水打手势,让他们不要发出声音。
两个人来到庙内,宁奕的目光停留在那座不知何方神圣的供奉神像之上,关于道宗和灵山,他都不陌生……但是这里供奉的“神灵”又是谁?
他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来。
道宗的天尊么?
不,不像是。
野岭的散修,有时候会自立门户,建一座庙,供奉自己这一脉的祖师爷,显然不会有道宗古天尊,佛门菩萨古佛这么大的名号……但能够在灵山城内建一座庙的存在,供奉的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要么就是这尊神像的“形象”,并不是世人常见的法相。
其实两宗的长生法,大有渊源,据说长生之术,譬如坐忘,譬如捻火,在远古时期屡见不鲜,所以道宗的古天尊,成功坐忘的,都有好几座供奉的神像……这些都是他们修道时候的不同“众生相”。
“这一座,看起来有些像是‘真武大帝’。”宁奕眯起眼来,伸手掸了掸灰尘,神性在神像上流转一圈,只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真武大帝的神威,看起来也并不威严。
那尊大帝的真身像,就被供奉在“紫霄宫”……
紫霄宫……
宁奕忽然皱起眉头,等到他转过头来,看到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时候,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震撼起来,心湖像是被一柄万钧巨锤砸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那个躺在床榻上,因为生病而变得枯瘦的少年,大半个身躯都隐在单薄的被褥内,只露出一张瘦削的面孔。
满头的长发瀑散,承托出一张阴柔而稚气的面孔。
虽是少年……
但发丝已生白。
并不是完全的白,而是发根之处,生出了银白之色,不染一丝一毫的杂质。
周雨水烧着中药,蹲在炉子旁边,声音极轻,闷闷不乐道:“很久以前有个算命的老人说,我哥活不到十五岁,他是个乌鸦嘴,我哥后来果然生了一场大病,但是他算得不准,三年的病,快熬过来了,我哥现在已经十八了。”
说到后面,女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三年,她活得很辛苦。
采药,熬药,百般悉心照料。
“只不过我哥的身体,似乎还是受了很大的伤害,头发已经结白了……”周雨水咕哝道:“这以后娶媳妇可咋整?宁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宁奕浑身一震。
他看着周雨水,神情复杂。
小姑娘皱起眉头,她意识到了宁奕眼神深处的复杂意味,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宁奕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那个算命的……并没有算错。
这位本名叫做“周惊蛰”的少年,的确活不过十五岁,他身上的“生机”基本上已经消失殆尽了。
三年。
三年前。
周游寂灭于珞珈山莲花道场。
一缕神魂,以长生法逍遥天地。
也正是那一年,这位名叫“周惊蛰”的少年,重病缠身,即将命陨。
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因果注定。
或许是这座破烂古庙里的真武大帝愿力牵引。
“周惊蛰”活了下来,一缕残息,逃过了一劫,但黑发生白,愈发嗜睡。
这就是第三种长生法的体现。
让宁奕难以开口的,是他无法替上天做主,这个本该“死去”的生灵,因为周游先生的“意志”,到底该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他是道宗的信徒,那么此刻就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周惊蛰”,唤醒紫霄宫的宫主,来完成第三种长生法的觉醒!
周游将会成为和“陈抟”并列的老祖!
成功印证长生法的绝世天才。
但……宁奕做不出这种事情。
因为周惊蛰还是周惊蛰。
因为周惊蛰,还可以活下去。
……
……
(一件事情需要跟大家说一下,写浮沧的时候开通了公众号,原本打算用于番外更新,但是种种原因一直拖延。但今日开始更新了,两年前写的浮沧录的番外,第一章已经发于公众号上,后续会保证更新,希望大家多多关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同时自来水的奔走相告一下~熊猫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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