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七月十五,在大隋境内被称为‘中元节’。”
云雀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颠簸,他缓缓说道:“中州境内祭祀先人的节日,也有民众称其为‘鬼节’,说是阴气大盛,百鬼夜行……事实上,这是灵山的盛大节日,《大藏经》里曾记载过这么一个故事——”
“佛陀十大弟子之中,有位‘目犍连尊者’,容貌端正,品行超凡,被誉为神通第一。”云雀回忆着自己脑海之中的经文,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说话的声音相当有感染力,让人闻之如坠画境,“这位尊者证道之后,惦记亡母,以大神通看到了自己母亲的业报,因贪恋深重入故而坠入‘饿鬼道’,过着吃不饱的生活。”
灵山香火,千万年不绝。
佛经之中阐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六道轮回,因果报应。
所谓六道,便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而贪念过重,便会坠入“饿鬼道”。
云雀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无悲也无喜。
“目犍连尊者将其神力化作食物,送至母亲身边,只可惜其母贪念不改,见到食物生怕其他恶鬼抢食,一起贪念食物入口即化为火焰,焚烧身躯,无法下咽……本是好心,却只能徒加痛苦。”
宁奕饶有兴趣听着这个故事。
“后来呢?”
云雀顿了顿。
“目犍连尊者请教佛陀,佛陀告诉他,‘七月十五,结夏安居,静心修行,法善充满’。”车厢内始终半阖着眼的女子,神情未有变化,梦呓一般低声开口,“目莲遵佛旨意,盆罗百味,供奉僧众,凭此慈悲心,救渡其母。”
丫头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望向宁奕。
“这就是‘目莲救母’的故事,灵山信徒把‘因果’看得很重,万事万物皆有起源,那位尊者的故事在东土无人不知,只不过到了大隋,皇权之下,‘盂兰盆节’的佛教气息便被冲散了。”裴灵素望向云雀,道:“大部分中州人,‘佛陀’是知道的,但‘目莲尊者’可就不清楚了。”
小和尚笑着合十,道:“裴姐姐懂的真多。”
宁奕笑眯眯道:“那可不是,上通星辉,下通符箓。”
他望向车窗之外,感慨道:“其实……小僧想说的,不是‘目莲救母’。”
“嗯哼?”丫头挑了挑眉。
三人从小巽寺离开,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丫头的“嗜睡”症状虽然有所减轻,但仍然每日需要睡眠五六个时辰,而佛门讲究“入定”,云雀经常像是一块石头,坐在车厢上闭合双眼,便没了气息,若不是宁奕神魂探查,还能感受到小和尚微弱的鼻息,他甚至可能会觉得……这厮已经死了。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
戒尘大师收了一个好徒弟。
云雀的身上还有青涩气,只不过举手投足,谈吐之间,那股掩盖不住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不喜欢。
除了有些傻乎乎的倔,其他一切都很好。
小和尚已经把“裴姑娘”的生分称呼,改成了“裴姐姐”。
他微笑道:“裴姐姐,小僧知道您博览群书……不知,是否掌握‘古梵语’?”
丫头犹豫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云雀的眼里已经有了讶异的意味。
“只是略通一二……”裴灵素低沉的咳嗽一声,蜷缩身子,往宁奕的怀中靠了靠,一只手放在宁奕掌心,两个人十指相扣,她勉强笑道:“‘古梵语’在世上早已无人使用,记载的典籍也很少。”
宁奕会心一笑。
很久以前,在蜀山后山,两个人被困住的时候……破开陆圣符箓的关键,就是“古梵语”,丫头后来对自己说过,古梵语在世上已经丢失,陆圣山主在符箓上,用古梵语刻下了“小子母阵”的核心。
而小霜山的道藏里,恰好有不多的密藏记载,能够支撑着丫头破开符箓。
刚刚拜入蜀山,那时候的宁奕虽然刻苦,但神海未开,资质一般,丫头则是令千手师姐都惊叹的天才,阅卷一眼,便可记住,小霜山的所有道藏,尽皆烂熟于心。
也正是因此,两人才能从后山离开。
云雀看出了二人的甜蜜,却不明白这对视一笑里,到底蕴含了多少柔情。
他正襟危坐,严肃说道。
“‘盂兰’二字的意思,在古梵语中,释为‘倒悬’。”
宁奕眯起双眼。
倒悬……倒悬海的倒悬?
“我知道宁先生在想什么。”
云雀柔柔笑道:“但其实——”
“在这里的意思……乃是指悭贪堕落饿鬼道,咽喉细如针,肚大如鼓,莫说食物不能吞,即使水也不能入,常为饥火所烧,纵有食物,一入口中便成火炭,其痛苦如人被倒挂,头向地,脚朝天……此为‘倒悬之苦’。”
小和尚有些困惑的摇头,“这就是目莲尊者母亲所忍受的痛苦,炽火入腹,胜过千刀万剐……佛门以此‘盂兰’取名,便能够解释了。师父当年对我提过,这一日是结夏安居的最后一日,若这世间真有‘六道轮回’,那么‘百鬼夜行’的事情会发生,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缓缓望着宁奕,裴灵素,问道。
“小僧有一问……这世上,当真有轮回吗?”
云雀的眼神十分澄澈。
宁奕能够看出来,这位看似诸法精通的佛门少年,实际上……还是有着不解之惑的,只不过云雀的困惑,困扰着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不知道。”
“没什么……小僧只是一问罢了。”
小和尚的神情有些惋惜,他从小在小巽寺内生活,师父逝去的早,所见之人,入寺之客,在奉上香火钱之后,大多是来找他解惑,
他并非没有疑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师父已经走了。
这世上很多的相遇,不需要问原因,只要遇到了,那么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宁奕和裴灵素,是很可靠的人。
云雀苦笑一声,道:“若是真的有轮回,那么死去的人,或许还能重新活过来……”
说到这里,他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衣襟,那里塞着一枚小小的木盒,离开小巽寺时,云雀把师父的骨灰盒子带了出来,他口中的“佛骨舍利”,也在盒子之中。
小和尚手指摩挲盒面,轻轻道:“我或许和师父还有再见的机会。”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云雀那张清秀又黯然的面孔,忽而想到了一些事情,低声道:“这世上……生离死别,总免不了,只不过‘轮回’的事情……”
言尽于此。
其中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他没有去提“长生法”。
灵山和道宗所谓的“长生法”,在宁奕看来,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轮回,这只是一种力量的传承,神魂的延续,在大道长河之中,尽皆能够寻觅源头。
世界的本质,始终还是那一条河,逝去的再也不能捞回来。
其实,在宁奕的心中,也有很多重要的人……徐藏,周游,剑器近,傅清风,红樱,他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也希望这世上有云雀口中的“轮回”,哪怕相隔生死,还能再见一面。
他曾经也是像云雀一样的少年。
只不过时间会让一个人成长,时间也会教会一个人“死心”。
所以宁奕变得愈发“成熟”,他再也不会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悲伤”,“软弱”,把这些掩藏起来,就成为了如今大隋剑修人人敬仰的“蜀山小师叔”。
宁奕喉咙有些酸涩。
但事实上……自己真的有那么强大么?
掌心很罕见的生出了汗,纤细的手指被紧紧握住。
与宁奕心有灵犀的丫头,合上双眼,把额首靠在宁奕的肩头,似乎有了一些倦意,但她的那只手,却缓慢而用力的回应着宁奕。
就像是在说……
我知道的。
他才不是不在乎,他比谁都在乎。
如果丫头有一天也离开了宁奕……
那么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双翼的鸟雀,在空中翱翔。
大漠的黄沙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车颠簸着驶向东方。
丛林,灌木,山石,在车厢两旁倒流着掠过——
车厢里的云雀,闭着双眼,像是在入定,但是轻微的鼻息均匀而有规律,他的一只手保持着塞入衣襟里的姿势,即便是睡着,仍然是一丝不苟的端庄姿态,手指捏着那枚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那里躺着他年少时候的启路人,孩童时代的梦。
神海的力量,一圈一圈波荡开来。
宁奕和丫头相依而眠。
这一路东行,心事重重的宁奕,罕见的陷入了梦境。
丫头则是缓缓睁开双眼。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奕的侧脸,车帘随风摇曳,春光落在心上人的脸上,一如当年,寒冬雪融,从蜀山离开,奔赴天都。
搭乘教宗陈懿的马车。
那个时候,宁奕也是一个如雀一样的少年。
(12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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