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外的雷声,在小巷内听起来沉闷而又遥远。
从酒楼里走出来的男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拎起一柄烙着白花的油纸伞,撑开之后,走入小巷里,天都的街道在深夜之中,异常的安静。
他缓慢前行,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是他这半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酒楼。
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
......
狭长的走廊,拐角之处,两道人影措不及防的撞上。
“乓”的一声。
茶盏掉落在地,碎裂开来,热雾四散,捧着茶具的侍女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捡拾着地上的碎裂瓷片。
“小茶......”高大的身影俯了下来,他笑着帮忙捡拾碎裂茶具,轻轻嗅着身旁女子的长发香气,轻柔道:“老师在阁里休息?”
小茶捋着一边的鬓发,不敢去看身后的太子殿下,而是软软糯糯嗯了一声。
太子捡起几片碎瓷,他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微笑道:“什么时候在莲花阁楼待腻了,都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平时待在什么地方。”
小茶面色通红,看着男人起身之后,拐过走廊,消失在视线之中。
......
......
停下脚步。
太子并没有去推开莲花阁里的那扇门。
他摊开双手,端详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那些碎裂瓷片,自己的掌心犹有鲜血,但血迹干涸,并不是瓷片划破的。
老师喜欢喝茶。
所以这个侍女的名字,就叫小茶。
但是他手心的瓷盏,被小茶端出来,不小心落在地上,碎裂开来,是温热的......看来今日的天都,并不太平。
连老师也无心喝茶了么?
太子低垂眉眼,他不知道三司的老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是坐立难安还是胜券在握,但是自从红拂河异变之后,他已经无法在酒楼里视若不见的继续坐下去了。
出于自己父皇宫内的那道钟声,宏大而广阔的覆盖了整片天都的所有地域,那张压在每个人头顶的大隋铁律,被他亲手揭开......这意味着,引起红拂河异动的那位“涅槃大能”,能够全力施展,远方的青山风雨飘摇,所有的动荡都来自于那里,书院的斗争到了最后的阶段,而天都的主人默认了一切的发生。
事情开始向着自己波及。
太子望向莲花阁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白鲸和李白麟两个人,如今都住在天都,今日书院这场斗争的最终结局,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隋天下的庙堂......他无心与那两位晚辈勾心斗角,但未来能够预见的“那些麻烦”,他必须要清理干净。
太子不再犹豫,推开了那扇木门,踏入阁内。
外面大雨连绵,莲花阁里并不潮湿,老师坐在阁楼的二层,窗户被大风吹得来回震颤,幕帘四散。
太子合上木门。
袁淳没有去看他,而是倚靠在窗口,一只手伸出窗外,金色红色的雨珠打在他的手上,老人的面色平静而又漠然,雷光闪逝而过,天边一连串炸响,让他的鬓发胡须,镀上一层淡淡的银白。
“老师......”将伞面收起的太子,把伞身靠在莲花阁的墙壁角落,淡淡的水汽氤氲散开,外面是大寒天,他却只披了一件黑色大氅,里面是开襟的白色轻薄纱衣,看起来轻佻而又不雅,只是此刻男人的神情,却是十分的认真。
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是斑驳的血迹。
太子诚恳说道:“大隋的铁律,不应该就这么被揭开的。”
袁淳坐在莲花阁的二楼,目光望着外面的大雨。
老人身下的蒲团,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方圆的三尺,但唯独三尺之内,风吹不动,雨打不湿,整间莲花阁的二楼,呈现一股异样气象。
大隋的铁律,限制了这座天都皇城里......所有人的修为。
这并非是太宗陛下留下来的敕令。
而是初代皇帝在此地开辟城池之时,就悬挂着的最高品秩阵法,历代以来,有无数的条框,律法,文字,束缚着每一位上位的大隋皇帝——
不可轻易解开这张敕令!
这道铁律,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大隋千万年,即便是当朝皇帝,也不得揭开铁律......当然有个别的例外。
譬如说目前这位,即便放到大隋无数历史当中,也占据一席之地的伟大皇帝。
当权力集中到了顶点,他便可以无视前人的规矩。事实上,太宗揭开铁律,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从初代皇帝之后,这张交予其他人保管的铁律敕令,没有任何一位皇帝,能够像如今的太宗一样,如此肆无忌惮的触犯而掀开。
这张压制了涅槃境界的铁律......在皇帝弱小时给予了莫大的帮助,然而在他成长起来之后,反而成为了一种约束。
初代皇帝注视着自己的子民,蝼蚁也是,后代的皇帝也是。
想要以皇权本身,亲自动手掀开铁律压制的,那么便会视为对于初代皇帝的挑战。
历代的铁律掌控,层层分化,皇帝只握着一部分,而最终的钥匙,正是交予“莲花阁”。
自己的老师袁淳,就是如今莲花阁的主人。
太子来到这里,他站在一层楼,遥望二层楼的老人。
老人神情恍惚。
他看着窗外的好一场大雨,自己作为皇城里为数不多知道最终结果的人,仍然看得有些揪心。
袁淳轻柔而沙哑说道:“陛下先前就来过了。”
太子抿起嘴唇。
先前......单单自己知道的,太宗近十日未出宫,久居内里,那么老师口中的先前,究竟是多前?
“铁律的打开,是陛下的决议,他想要看看事情的结果......但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老人收回枯瘦的手掌,惘然说道:“我有时候觉得,大隋四万里境地,无论是烈日之下,还是黑夜之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陛下都知道。”
太子注视着自己的老师。
“大青山的那一战结局落下,书院之争的结局就会出来。”老人轻声说道:“我本以为,陛下是想要观摩那一战,但现在看来,他仍然没有离开皇宫的意思。”
“无论是白鹿洞的‘剑器近’还是应天府的‘圣乐王’,他们都没有让陛下提起观战的兴趣。”
老人笑了笑,感慨道:“细细想来,的确如此啊......这座大隋天下,千年以来,无数英才辈出,但最有资格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当今的皇帝,哪怕往前推一千年,甚至往后推一千年,可能结局都是一样的。”
袁淳缓慢起身,合上窗户。
在漆黑长夜,磅礴大雨当中,莲花阁内的一线天光就此湮灭。
一片寂静。
“就连当初的裴旻,都不是陛下的对手。”老人低垂眉眼,喃喃说道:“那两位殿下的小打小闹,又起得了什么作用呢?能够击败陛下的,就只有陛下自己。”
太子站在阁楼的黑暗当中。
他听着老人喃喃开口。
“三司的人马已经行动了......白鹿洞书院,皇宫,青山府邸......”
“第二道敕令......”
以及略微揪心的语气,说出来。
“这一次清理与打压......非常惨重。”
太子掌心逐渐合拢,眉头蹙起。
瓷盏破碎,顺延掌心的伤口,割出淅淅血液,滴在地板之上。
......
......
“第二道诏令......要在何时能够传出?”
大隋的皇宫之外。
来到这里的三司成员,望着远天的雷光,面色有些微妙起来,按照自己的想法,今夜的书院斗争开始,三座书院将会毫无悬念的打败击溃白鹿洞书院。
红拂河的异动,说明应天府已经动用了所谓的“底牌”,而陛下解开大隋皇城的铁律,让他们一时之间,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当涅槃境界的大能可以放开手脚,白鹿洞书院凭什么抵抗?
而如今......
事情拖了如此之久,都没有得到解决。
第二道“很快就来”的诏令,迟迟未到,反而是三司的一些大人物,看到了熟悉的“朋友”,不断驾车前来,道宗的命星大修行者苏牧,灵山的执法者天一,这些都是执法司里出了名不近人情的家伙......他们不参与任何的斗争,又怎么会来到皇宫,来“揣摩”陛下的意思?
早些时候,便来到此地等候的一些人物,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不动声色的离开,被委婉的劝阻住,拦在了出口之前。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面色看似惘然或貌似镇定,实际上攥紧双掌,手心冷汗已经湿透腕袖的三司成员,今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还没有来得及动身,被道宗和灵山的执法者找上了门,容他们不缓不慢着衣一番,将其带到了皇宫之前。
这样的一幕,显得肃静而又可笑,荒诞而又滑稽,像是一堵高墙,自己跳入其中,发现身陷囹圄,再也出不得了。
天都,向来都是这么一座囹圄之地。
万众瞩目之下——
那位老宦官重新出来,他这一次走出,面色带着浅淡的笑意,看起来像是要宣布什么好消息。
所有人都抖擞精神,提心吊胆,等待着皇宫内的第二条诏令。
老宦官轻柔说道:“陛下要请大家看一些东西。”
他取出了一枚珠子。
老宦官轻柔说道:“烦请苏牧,天一大人,替咱家启了这枚通天珠。”
道宗和灵山的命星执法者对视一眼,来到老宦官的面前,同时伸出一只手,抵在珠子一侧,磅礴星辉注入,将这枚通天珠内的影像,激发出来。
大雨磅礴,皇宫上空,浮现出了一副由星辉组成的画像。
青山的夜空之中,无声无息,睁开了一双眼。
通天珠的通天,指的乃是“手眼通天”......在这座天都,真正手眼通天的,就只有一个人。
三司的年轻权贵,苍髯老人,面色苍白,看着通天珠倒映而出的画面。
大雨雾气当中,那位脚踩青山顶,篆养剑气的少年郎,与那位引起红拂河异动的书院老先生,两者之间“纠缠不休”,说“纠缠不休”,其实说是一方面的蹂躏碾压也丝毫不为过。
朝天子的声音在皇宫外波散开来。
“......可敢堂堂正正一战?!”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
“好!”
还有砸得青山上空雨水倒灌而回的那一拳。
书院朝天子,在这一拳之下,被砸得支离破碎。
青山死寂。
三司同样死寂。
他们当中有人紧紧盯着通天珠雾气当中,那道落在青山山顶的少年影像。
整个天都都知道他的名字。
宁奕。
蜀山的小师叔,宁奕!
死寂声音当中,细腻沙哑的嗓子开口。
“好戏这才开场......”
老宦官躬身一揖,十分阴柔:“请诸公好好看一看,这场神仙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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