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大顺果毅将军杨彦昌的最终战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曾经地动山摇的战场喧嚣散尽,得胜的赵营兵士们一开始激动几近癫狂的情绪稍复平静,却依然难掩内心的兴奋。偌大的战场上如今只剩满目无言的尸体、慢慢开始干结的血滩以及那些散落无计的甲胄兵刃。俘虏的敌人包括杨彦昌的副手都尉吉珪等都已被陆续押解离开,夕阳下,仅有少量的兵士有秩序地在长官的指挥下来回游弋巡视,更多的游兵则散布于荒野的每个角落打扫着战场。
郭如克捧着湿漉漉的兜鍪,坐在土垄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几声清脆的铃响入耳,扭头看去,但见一骑已经走到了身前,另有几骑随后跟着,在几步远的地方驻马等候。马上的骑士甲胄皆血,手里握着一杆大旗,旗面肮脏残破,但依稀看出乃是杨彦昌的帅旗。他翻身落地,将大旗用力插在脚边,拱手道:“御寨薛抄,见过郭总管。”
郭如克站起来拍拍屁股,回了一礼,只听薛抄似笑非笑道:“战事已毕,天色将暗,郭总管怎么还留在这儿?莫不是亲自监督兵士收拾残局?”又道,“我来的路上,听说了郭总管口谕,此次打扫战场,谁人都不许私藏一针一线,一旦违反查实,立打十军棍。十军棍,若着实了打,就老牯牛也瘫了半截,哪个敢说自己骨头硬的上来试试?”
“薛兄误会了,我之所以在这里,不为其他,只为了再看看这战场。”
“战场都是残肢断臂,有什么看头?”薛抄笑道。
郭如克摇摇头叹息道:“鬼门关外走一遭,不多看两眼,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一句话出口,正巧一阵野风吹来,扬起了薛抄身边大旗。大旗迎风招展,遮住了上端被稀松的云彩挡住大半的阳光,布下阴影,给萧瑟疮痍的战场更添几分悲怆。
今日正午,郭如克率军从叶县出发,抵达了汝州宝丰县东南面的马旗营,并在这里遭到早已等待多时的近两万顺军的围攻。
顺军的战术一如既往,以钩形阵分为三部,然而和叶县之战时有所不同,这一次,顺军几乎九成以上皆为马军。左路,威武将军高一功统马军四千;右路,高一功副手、都尉马世泰统马军三千;中路前锋,果毅将军杨彦昌统马军五千;中路殿后,御寨领哨薛抄统马军四千。总计马军一万六。
远道而来的赵营军队虽乘马代步,但临阵御敌依然老样子大部分下马以步兵列阵。起浑营二千人居前,镇筸营二千人与青桐营步军二千人分护两翼,青桐营马军一千人则居后策应。总计马步不到七千。完完全全摆出了个守势。
顺军为了引蛇出洞,放出谣言称抛弃郏县、宝丰县与鲁山县,全军退守汝州城。高一功认为郭如克不会被如此低劣的计策勾诱,本来做好了看杨彦昌与薛抄笑话的打算,谁料郭如克进军的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他惊愕万分,面对杨彦昌再无话可说,只能配合着布置了这场野战。
“郭如克狗贼胆大包天,几视我军为无物,今番便让他有来无回,给赵贼点颜色瞧瞧!”
列阵方罢,杨彦昌特意兜马找到高一功,甩给他这么一句话。高一功当时铁青着脸没回应,却没想到,今后亦没有机会回应了。
杨彦昌回去后随即开始行动,他把五千马军分为三排,次第对赵营发动正面冲锋。按照约定,左右两路的高一功与马世泰在杨彦昌部中路第一排行动之后需同时包抄赵营兵马两翼,与中路第二排马军一起冲锋。三面猛冲,击破固守原地的赵营大阵希望很大。事实上,高一功与马世泰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正当他们引军兜至预定地点尚未冲锋之际,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了——本该留在后方,视战况往来策应的薛抄四千马军,竟然在没有任何沟通与指令的情形下突然奔驰起来。
一开始,高一功还以为杨彦昌因为与自己赌气,私底下找薛抄吩咐了行动什么没和自己说,便驻马观望,然而随后的场面,则让他骇然无措。但见四千御寨马军风驰电掣,转眼就冲到了前线,可是他们并未帮助杨彦昌部穿插赵营大阵,反而势如奔流,一头撞进了正心无旁骛与赵营激战的杨彦昌部的后方。
前方尚未打开缺口,后发横遭不测,腹背受敌,杨彦昌部不可避免阵脚大乱。事已至此,高一功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薛抄这孙子一早打的就是临阵倒戈的鬼心思。怂恿自己与杨彦昌打这一场野战,或许亦是他与赵营勾结布下的陷阱。
高一功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若非意志坚定强忍着怒意,恐怕都要喷出一口老血。好在破空而来的号角声震醒了他,他义无反顾,继续下达了冲击的指令。
“赵贼无耻,今日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一拼!”
说完这句话,高一功架起长枪,夹在由钢铁与血肉组成的洪流中飞驰,仰天长啸。不单他,另一侧的马世泰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甚至连遭受着最为猛烈夹击的中路杨彦昌部,亦是抵死血战。
郭如克为了这一战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赵营军队此次带来的不仅有鹿角拒马,还有从叶县及周遭搜集来了各类大车。大车上载满了厚重的土石,当下用插片固定了轮子,前后相连,组成好几道车墙,车墙前后,则临时铺满了铁蒺藜、留客住等锐物。鸟铳手部分在车墙之间自由射击。红夷炮与大佛郎机炮也俱从空隙处探出头来,轰然不绝。长枪手倚靠障碍掩护,随时待命,与铳、炮合力抵抗。
这样的战术曾经因为呆板与迟钝被赵营摒弃,但那只因寻常野战双方互不知底,难以适应纷繁的战况。但现下这场战斗不同,郭如克料定了顺军必然也只能强攻,所以才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从容摆出铜墙铁壁,等着对方来撞。
可饶是有着万全之策,遭受迅猛乃至狂暴的顺军三面围攻,赵营大阵居然一度出现了松动。正面杨彦昌部日薄西山,赵营与御寨联手占据绝对上风。马世泰一侧与青桐营对阵,伯仲之间。唯有高一功亲自带领的一侧,攻势猛如狂潮,人马合一,均有进无退,镇筸营的车墙被连毁两道,半个时辰不到,伤亡已然接近三分之一。
“闯贼与我军死伤相当,但个个死战不退,前冲罢了后冲又至,轮番不休!”
镇筸营一侧的劣势很快为郭如克得知。
“镇筸营左哨把总周......已战死......后哨队长刘......已战死......”
“够了,别说了,传令给贺人极,让他带兵直接穿过本阵,支援镇筸营!”塘兵喋喋不休报着战死军官的名字,郭如克不胜其烦,挥手打断。
塘兵退去,孔全斌担忧道:“贺人极守在我军后背,调去镇筸营若让闯贼钻了空子,本阵堪忧!”他青桐营那侧在中军官郭天才的顽强抵抗下尚能维持住战线,因此认为镇筸营那边的劣势处境被周晋有意夸大了。
“镇筸营的兵不像你我,其多是辰州土兵。野战自是悍不畏死,战力强横,然而毕竟野性难驯,纵然多家训练,行伍秩序配合终究还是差了些。平时混战激斗得力,可要真遇到时下这般需紧密配合的战阵,难免露出破绽。不救周晋,侧翼被闯贼突破,本阵一样难逃一劫!”郭如克面目严正道。
孔全斌点头称是,只过须臾,本阵后方狂风带起草灰,贺人极率千余马军纵贯阵列,马蹄雷动,直冲危若累卵的镇筸营一侧。
“擂鼓,助威!”郭如克喝令。
能派上前线作战的兵士都已陷入鏖战,郭如克所在的本阵只有寥寥数十兵士护卫。谋略已尽,胜败与否,全看敌我双方谁能撑着一口气坚持到最后。
“我来!”孔全斌箭步跃起,抢过兵士手中鼓槌,用力擂向宽阔如桌的鼓面。老水牛皮制成的鼓面震动不绝,发出令人的心都跟着猛烈跃动的巨响,“杀贼——”
“杀贼!”郭如克振臂大呼。
本阵军将兵士也在同一刻迸发出巨吼:“杀贼!”
四面八方皆是旌旗摇曳,兵马往复,短短一刻钟时间,郭如克等人身在局中,仿佛度过数个寒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骑忽透过乱阵而来,马上骑士从本阵掠过,大声道:“周统制身中三刀不省人事,镇筸营死伤过半无复战力,当前正由贺中军带兵挡着敌军!”说罢,一阵风也似重新杀回前线。
“继续擂鼓!”郭如克与孔全斌都听到这句话,然而郭如克没多说什么,孔全斌亦没有了什么动摇与顾虑。
“杀贼——”
孔全斌手中的鼓槌抨击越加激烈,双臂直如机械摆动不歇。他心里想,只要今日这场仗能赢,就这双手从此废了也心甘情愿。
“聚拢本阵兵!”郭如克目光坚毅,吩咐左右军官。事已至此,他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
正当时,正面前线突然又有一骑驰至,郭如克心如雷震,定睛看去,却是起浑营中军官彭光。彭光作为前线指挥,亲身来此,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己方阵列已完全溃败,要么敌方军势已被摧毁。
“敌将杨彦昌已为我军阵斩,敌将吉珪为我军生擒!”一向以冷酷坚强示人的彭光此时却几乎是哭着将这句话大声喊出来的。
郭如克闻言,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面胜负已分,那么接下来定会分兵救援两侧已经本阵。
果然,正面战斗结束后,犹在苦战顺军高一功、马世泰两部亦出现了骚乱。起浑营兵分四路,哈明远前哨驰援贺人极部、王光恩左哨驰援郭天才部、魏山洪右哨巩固正面阵线、杨友贤后哨回护本阵。如此一来,带起连环效应,先是马世泰部开始收聚兵马,向外围退却,而后,战力最强、战意最高的高一功部在源源杀来的赵营兵马前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且战且退。
“高贼身中数枪,唇齿皆血,犹自力战不退。贺中军带亲卫马军横冲,刺翻其马。可惜闯贼四起将其抢走,虽未能活捉其人,但闯贼胆气已丧,败成定局!”
一刻钟后,战事逐渐止息如同潮退,去而复返的彭光再度向他禀报。
郭如克点点头没说话,随即环顾四野。苍茫而又辽远的原野上,如今堆积着无数突兀的小堆,它们东一簇、西一簇的一个接一个遍地都是,直铺陈向视线的极处。肆意横流的血水混杂着泥水从小堆们的周围延伸开去,仿佛一幅幅泼墨图案,伴随着这景象弥散袭来的,是极为浓重直如鲍鱼之肆的腥臭味。饶是身边兵士久历战阵,也多有忍受不住遽而咳嗽者。
虚脱了的孔全斌背靠战鼓,坐在那里傻笑。担架抬来一名伤者,经过他时,本来紧闭双目的伤者忽然睁开眼看着孔全斌道:“胜了?”
“胜了。”孔全斌对身受重伤的周晋笑笑。
周晋也勉强笑了笑,继而头一偏,再度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