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巴旺杰低耷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赞普与噶尔钦陵,灰头土脸。
噶尔钦陵倒是镇定,淡然道:“看来我们高估了李恪。”
“是的。”弃宗弄赞叹息了一声,无奈的点点头道,“本以为李恪代表朝廷监军,会站在大唐帝国的公心立场上思考战和的问题,会有一定的决断权。”
“的确如此!”丹巴旺杰激愤的说道,“卑臣也没有想到,李恪在秦慕白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傀儡与摆设。秦慕白根本没与他商量,就拍板决定了。还说什么‘汉虽儒、未必弱!犯天朝威颜者,虽远必诛’!真是气煞人也!——赞普,元帅,要打仗咱们未必怕他!虽然秦慕白号称四十万大军,可是我们占尽天时地利。面临灭国之危,我们同仇敌忾奋起举族反抗,让他们在高原之上有来无回!”
“德格将军说得是。”噶尔钦陵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既然秦慕白油盐不进……那么赞普,请发兵抗敌!”
“看来秦慕白已经把事情做绝,让我们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弃宗弄赞双眼微眯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与杀气,一抬手,正待下令让噶尔钦陵发兵,王城之外突然传来若大的喧哗之声。
噶尔钦陵差谴丹巴旺杰出城查看,回报消息说,原来是各部落首领与贵族领袖以及平民家族的代表,蜂拥而至到了王城之前“示威”,扬言一定要烧死杀人魔王——侯君集!
“连续闹了近十天了。”弃宗弄赞说道,“钦陵,现在和盟已是不可能,侯君集也失去了他的价值。怎么处置,我交给你。”
“是。”噶尔钦陵应了一声,对丹巴旺杰道,“你出城告诉那些人,就说,三日之内,公然处决侯君集!”
傍晚,噶尔钦陵来到看押侯君集的房间之外。
只听到房内传来女子惨烈的大叫声,与侯君集放肆的大笑。
噶尔钦陵一脚踏开房门,房内声音嘎然而止。
房间里,侯君集与两名女子皆是赤身裸体。看这情形,二女被侯君集虐待得不轻,身上伤痕累累。
“滚出去。”噶尔钦陵冷冷的喝道。两名女子捡起地上零乱的衣裳胡乱往身上披遮,仓皇的走了出去
“滚吧、滚吧!”侯君集摆了摆手,笑嘻嘻的道,“正好,这两个女人我玩腻了,换两个新鲜的来。还有,老子只对你们赞普的女人感兴趣!别再用女奴冒充赞普的侍姬了,否则我玩一个杀一个!”
“你没机会了。”噶尔钦陵看着侯君集,说道,“今天,我来看你最后一次。”
侯君集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哈哈大笑:“好嘛,老子的那些好兄弟们已经等得够久,也是时候去陪他们了。说,什么时候动手?”
“随时。”噶尔钦陵冷冷道,“我怜惜你是个难得的兵家高手,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马上投降,我们既往不咎,并请赞普封你为卫茹大将军,你可以继续过好酒好肉女人玩不尽的好日子;要么,你被公然烧死在逻些城浮屠门!”
侯君集慵懒的扯过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走到噶尔钦陵面前,直直的看着他的脸,说道:“你先帮我一个忙,我再回答你。”
“说。”
“你们抓我的时候,应该在我的马鞍上剿获了我的物品。其中有一把剑,一本书,还有一壶酒。”侯君集说道,“你派人去把它取来,给我。”
噶尔钦陵没有搭言,叫了个侍卫去取东西。没多久,东西取来了,噶尔钦陵将他扔在了侯君集的面前。
侯君集弯腰下身,先拿起剑,回头对噶尔钦陵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拔剑杀了你?”
“你不会的。”噶尔钦陵淡淡道,“如果你拔剑了,你就不是侯君集。再者,就算你拔剑了,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侯君集抬了抬眉毛,点头笑道:“噶尔钦陵,你还算是个人物。其实,如果咱们不是天敌,我兴许会交你这个朋友。不过呢,天敌就是天敌,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算是你的答复了吗?”噶尔钦陵有点愠恼的沉声道。
“算是吧!”侯君集长吁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罕见的释怀且温和的微笑,缓缓拔出了剑,说道,“想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吗?”
“没兴趣。”噶尔钦陵逼视着侯君集,“有话你就快说,我的耐心相当有限。”
“这是一把古剑,名唤‘龙渊’,因避讳我大唐高祖之名,而更名龙泉。”侯君集说道,“当年我在秦王府追随秦王立下战功之时,秦王亲自将此剑赐与我。这是他的随身佩剑,一向引为至爱。”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给你一个部落。”噶尔钦陵说道,“万户侯,比不比得上一把剑?”
侯君集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打开包袱从包里拿出一本残书。
噶尔钦陵就笑了,说道:“不过是一本《道德经》,还被烧去了一半。有何珍贵,让你远征万里也随身携带?”
“送给我这本书的人,你一定听说过。”侯君集缓缓将书拿起,奉若瑰珍轻轻的抚摸。
“谁?”
“我大唐军神,卫国公李药师。也就是我的老师。”侯君集一页页的缓缓翻开,说道,“想不到吧?李药师传授给我的不是兵书,而是《道德经》?”
“是有点好笑。”噶尔钦陵笑道。
“一点也不好笑。”侯君集双眉微沉若有所思,说道,“当年皇帝陛下引荐我拜入卫公门下,学习兵法。学了一半,卫公却不肯再教我兵法了,却让我读《道德经》。我当时十分恼怒,当场就与卫公撕破脸皮大吵了一架,还去皇帝陛下那里告了状。回到家,我放火就要烧了这本《道德经》。是我的夫人将这本书从火盆中抢了出来,一直偷偷保存着。直到我被贬废流放之前,夫人才将这本书交给我。”
噶尔钦陵异讶的挑了一下眉头,“那这本书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其实当年卫公是想告诫我,我侯君集的性情太过激烈,心术太过狠辣,要让我修身养性。现在事实已经证明,我侯君集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败就败在这性情上。现在我也能够理解,当年他之所以不将所有的兵法倾囊相授,是担心有朝一日如果我领兵背反了,何人能够制得住我?”侯君集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惜,侯某人醒悟得太晚。”
“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噶尔钦陵说道。
“嗬,随你怎么想。”侯君集无所谓的笑了笑,拿起包裹里的最后一样东西,一个看相十分普通的木质酒壶。
拿起来,摇了摇,满满的一壶酒。侯君集当场就笑了,“噶尔钦陵,听说过‘秦仙酒’吗?”
“有所耳闻。”噶尔钦陵说道,“听说是天下最烈的酒,是秦慕白发明的。”
“不错,看来你还有点见识。”侯君集扯开壶盖闻了闻,再度放声哈哈大笑,“敢跟我喝几杯吗?”
“来人,备宴。”
“哈哈,噶尔钦陵,你还的确是有几分英雄豪气。”侯君集笑道,“你就不怕,这是我侯君集用来自我了断的一壶毒酒?”
“自杀?这不是你侯君集能干出来的事情。否则何必等到今日?”噶尔钦陵淡淡道,“曾经,我在两军阵前与秦慕白喝过一次酒。那一次,一点也不尽兴。今天,我要再一次与我的死敌痛饮一回,不醉不归。俗语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噶尔钦陵却偏爱与仇敌痛饮。这其中有着常人无法领略的况味。”
“你呢,的确是有点枭雄气概;不过呢,就是生错了地方。”侯君集笑道,“你若是生在大唐,秦慕白肯定远远比不上你。可惜苍天捉弄你,先是赐与你惊才绝艳的能力,然后让你生在了一个注定要失败、要灭亡的国度。”
“谁胜谁负,不是你侯君集的嘴皮子说了就算的。”噶尔钦陵很平静,说道,“我来陪你吃最后一餐,喝最后一壶酒。侯君集,你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的确。”侯君集不否认,摇了摇酒壶道,“断头宴上,有天下第一枭雄陪宴,喝的是天下第一酒!哈哈,侯某人,这辈子真是值了!”
“这酒,是秦慕白送你的?”
“不错。”侯君集点头,说道,“至从入仕之后,秦慕白就不再亲自酿酒,天下所有的秦仙酒,都是出自武氏商号的酒坊。但是这壶酒不同,它是秦慕白早年亲自酿造保存下来,专程留给他父亲饮用的。秦叔宝故去之时已经只剩下三壶,他用一壶祭飨了亡父,又与我单独对饮喝了一壶,再将最后一壶赠与我。”
“然后,你就这样被他收买了?”噶尔钦陵冷笑。
“噶尔钦陵,纵然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但有些东西,你这个胡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侯君集说道,“世人皆爱锦上添花,会有几人雪中送炭?……在我侯君集看来,宝剑,残书,烈酒,出自三人之手,这三人也就决定或改变了我侯君集的这一生。时至今日,侯某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在临死之前亲口对这三个人,说一声感谢!”
噶尔钦陵眉梢一扬,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侯君集认真的说道,“请你在我死后,将龙泉剑、《道德经》与这个酒壶,派人送去给秦慕白,并请他将书与剑拿去还给皇帝陛下与卫公。”
噶尔钦陵双眉略皱依旧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就是你临死前唯一的愿望?”
“是。”侯君集正视着噶尔钦陵,说道,“噶尔钦陵,我侯君集生平从不求人。这一次……算我求你!”
噶尔钦陵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酒宴摆上,侯君集与噶尔钦陵举杯痛饮,一同大醉。
两日后的清晨,逻些王城浮屠门广场上,堆起了大柴堆,当中竖起一根用来绑人的柱子。大清早的广场上就聚集了过万人,人声鼎沸。
侯君集被囚车运来,押上了柴堆。左右军士要绑他时,侯君集一把推开,“不用麻烦了!侯某人就坐在这柴堆里让你们烧!要是挣扎扑腾了半下,也是狗|娘养的!”
骑着马上前来的噶尔钦陵摆了摆手,示意军士退下。
“侯君集,最后时刻,你再考虑一下。”噶尔钦陵拧了拧眉头,“于公于私,你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我真不想你死。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跟我喝酒喝得这么痛快!”
“原来噶尔钦陵也会说出这种话。”侯君集笑了。
噶尔钦陵也笑了,“连侯君集这样的魔君都能有人性显露的时刻,我为什么就不能说几句真话?”
“也许,你是第四个我应该感谢的人。”侯君集笑了笑,说道,“但是,别瞎耽误工夫了,快点烧吧!我那些兄弟们等不及了!”
噶尔钦陵叹息了一声,调马准备走。突然又停住,从马鞍上取下一大壶酒扔给侯君集,“我差点忘了——送给你的!”
“多谢!!!”侯君集大叫了这一声,拔开胡塞子放口痛饮。
乳白色的奶酒,扬扬洒洒淋湿了他的胸前。
“点火!”
……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一群披着袈裟围坐的喇嘛闭眼颂经,面目狰狞的巫师跳起了巫舞,围观的吐蕃群众大声欢呼。
侯君集坐在火堆之中,眼睛瞪得许大死死盯着遥遥东方,仰头向天,他歇斯底里的长声怒啸:“苍天!若有来世,就让侯君集——生于大唐!!”
噶尔钦陵远远的驻马而立,闭上眼睛,摇头叹息,“我的身边,为何就没有这样的将军?……秦慕白,你的命实在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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