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座京观,拔地而起!
晴罗原到大非川一带数十里平原,俨然已是血池尸山人间地狱。寒风刮起时,侯君集坐在中军帅帐里,也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后军辎重处,多了许多砍卷的刑刀与变形的铁锹。许多行刑的刽子子虎口破裂,砍人脖子也累到手臂抽筋。
五万多条性命,就此葬送!
……
风雪稍停,大非川西北方向二十余里外,正逶迤行来大批车马。
走在前方的一面将旗,上面书写“长孙”二字。
长孙涣骑在马上,看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大非川军营,本就十分不安的他,心情越发压抑。
“李道宗倒是识相,我主动归来负荆请罪后,他并没有怎么怪罪我,只是给我记了一次私过,命我戴罪立功。”长孙涣心中暗忖道,“不过,我可不认为李道宗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是军方的重要人物之一,之所以没有面斥处罚我,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不想惹祸上身——这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
“李道宗只是暂代秦慕白坐镇兰州后方,以打理民政后勤为主。关西军的一切大权,都紧紧握在秦慕白的手中,而司掌军法量刑施罚的,则是侯君集这个行军司马——那可是我长孙家的死对头啊!”
想到此处,长孙涣的心里越发紧张,不得不深深的呼吸来平缓情绪。
“李道宗让我戴罪立功给大非川送粮……此行,不知是凶是吉。他侯君集,真正就敢公报私仇拿我问罪吗?这个倒了大霉刚刚翻身的家伙,曾是我父亲的手下败将,如今寄居于秦慕白的屋檐之下,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狂妄了吧?怎么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不至于背着秦慕白私下针对我,让他的主人秦慕白与我父亲结下血仇。他应该不会是真笨吧?连李道宗都睁一眼闭一眼将此事囫囵过了,他也不应该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较真犯糊涂才是……”
左右琢磨胡思乱想了一阵,长孙涣总算找到了一点点安慰自己的理由。看了看身后长达十余里的骡马民夫兵甲车队,他更加放心了几分,“怎么说,我还顶着风雪给他送来了粮草辎重,名符其实的雪中送炭,他也应该感激我才是!”
心中总算安稳了几分,长孙涣大声呦喝——“加快前进,争取在天黑之前将粮草交割完毕,也好向侯将军覆命!”
天色渐黑,侯君集独坐帐中,提笔写信。本就有些干瘦的脸庞上,因为紧绷而平添几分冷肃与狰狞。
书写完毕,他搁下笔将信笺小心折好,装入了信封之中。将一旁的另外两封信一并拿起,在手里轻轻的抚摩,叹息道:“这就算,是我侯某人的遗言了!”
正在这时,宇文洪泰来了。他也没顾上通报,直接横冲直撞就闯进了帅帐之中,帐吏小卒们哪里敢挡他。
“侯君集!你要造反?!”宇文洪泰怒不可遏,指着侯君集的鼻子就大骂开了。惊动了一些将校,都围到了帅帐边来。
“此话怎讲?”侯君集瞟了他一眼,冷淡的道。
“你让俺带人去布哈河修堤坝,原来是故意将俺差开!”宇文洪泰恼怒的吼道,“你却倒好,擅做主张攻打晴罗原,还杀了这么多俘虏——临行时俺三哥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守寨、不可杀俘!你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责本将?”侯君集满不在乎的瞟了他一眼,侧过脸去冷冷道,“你也就知道口口声声的拿你的‘三哥’压人,何时干过一件正事?”
“你说什么?”宇文洪泰顿时火大了,冲上前来一把拎起侯君集的衣襟,咆哮道,“姓侯的,你这白眼狼!你可别忘了是谁在你失魂落魄的时候拉你一把,还对你委以重任深信不疑!你现在却干出这种事情,你还是人吗?”
“放手!”侯君集也怒了,猛一巴掌拍下去打到宇文洪泰的手腕上。且料宇文洪泰力大无穷抓得牢实,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怒吼一声将侯君集给提得悬了空还转了个圈!
帐外众将顿时吓坏了,一起冲进来拉住宇文洪泰,大叫“宇文将军快住手”。
“你反了!”
侯君集大怒,当众拔刀就要砍宇文洪泰的手腕。宇文洪泰只得松手。
“来人!将这个无视军法以下犯上的莽汉,给我绑了!”
“谁敢!!”宇文洪泰也拔出刀来,双眼瞪得血红大吼道,“上来一个,老子剁一个!”
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
众将校们都吓坏了,急忙拦在了二人中间,死活苦劝,总算将他们二人手中的刀都夺了下来,分开在了两边。
“侯君集,你这个乱臣贼子!你无视王法目中无人,你这养不亲的白眼狼!”被一群将校死死抱着的宇文洪泰,不依不挠的指着侯君集跺脚大骂,“你敢造反,老子头一个不答应!且看爷爷这手中的长刀,第一个砍了你的狗头,清理门户!”
“算了宇文将军,少说两句……”众将校苦苦拦阻,好不容易将他拥出了军帐外。
侯君集喘了几下粗气,脸色着实不好看。众将也劝他,休要与宇文洪泰一般见识,这厮一向卤莽无礼除了秦少帅谁的帐也不买,这也不是第一天了。
“你!”侯君集指了一下身边的心腹中侯,对他道,“带一整队人将宇文洪泰绑起来,夺了他的兵符印信,再将他送去鄯州!”
“将军,这不妥啊……”中侯小心的道,“宇文洪泰虽是冒犯了将军,可他毕竟是秦少帅的心腹。你这样做……”
“怎么,连你也认为侯某要造反?”侯君集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说道,“这莽汉太过野烈,本将约束他不得。正因为他是立过战功的关西军大将又是秦少帅的心腹,本将才将他谴送回去。一山难容二虎,有他在,本将的军令都无法通行,等着打败仗吗?”
身边的众将都听到了侯君集这话,纷纷沉默无言。中侯也只好领了诺,带人去办事了。很快就听到外面宇文洪泰的大骂和厮打之声,这条野牛一样的汉子被一群人压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侯君集走出来摒退了左右蹲到宇文洪泰身边,拿出那三封信。
“宇文洪泰,本将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侯君集低声说道,“我没时间跟你吵闹争辩了,也绝对不会出卖谁、背叛谁。信与不信,都随便你。我会派人送你回鄯州。见了少帅,请你将这三封信转呈给他。”
正在奋力挣扎破口大骂的宇文洪泰突然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侯君集,“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侯君集重叹了一声,脸上居然露出微笑。他伸手拍了拍宇文洪泰的大黑脸,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咱们,就此别过,你快上路吧!”
“就此别过?”宇文洪泰茫然的眨巴着铜铃大眼,心中的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扫而空了,突然叫道,“你要寻死?”
“侯某早就是个死过无数次的人了,不至于这么没出息。”侯君集笑了一笑站起身来,转身朝帅帐内走,将手一挥大喝道——“送宇文将军走!”
数十名军士一拥而上将宇文洪泰从地上拉起来,直接抬起来就走。
宇文洪泰不停的挣扎大叫:“放开我、放开我——侯君集,你想干什么?”
很快他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由一队骑兵押着走了,渐行渐远。
经宇文洪泰这么一闹,本就气氛凝重的军营里,更加紧张。众将隐约感觉到,侯君集似乎在筹划什么惊人的计划。
宇文洪泰走了不久,侯君集平复了心情,正准备召集众将开个军事会议宣布自己的决定,后军来报,说鄯州运来大批粮草,正在卸载入库。
“真是天助我也!莫非,愚弄了侯某人几十年的上苍,也在这时候开眼了?”侯君集心中甚喜,随口一问,“谁送来的?”
“是长孙将军。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万余名兰州新兵,和两万多民夫。”
“哪个长孙将军?”侯君集有点诧异。
副将答道:“就是左威卫将军、西海道行军副总管……”
侯君集猛一扬手,将副将的话打断。
“他还敢回来?”侯君集冷咧的一笑,旁边的副将看了心里都有点犯寒。
“让他来见我!”
“诺!”
稍后不久,长孙涣来到了中军帅帐,在帐外心跳徘徊了好一阵,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强颜欢笑抱拳施礼道:“末将长孙涣,拜见侯将军!末将奉江夏王之命,给侯将军送来粮草八万石、寒衣三万余套,另有……”
“闭嘴。”侯君集低喝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道,“看你这情形,好像还等着本将彰扬你不成?”
长孙涣心里一乱,小心翼翼道:“侯将军,此话何意?”
“粮草,乃是大军之命脉。如今天寒地冻人缺粮马无料,前番冻死牛羊马匹不计其数!”侯君集脸色阴沉,将手在桌案上一拍,“你这押粮官,视前线将士的性命如无物,一路俄延慢慢吞吞逾期多日才把粮草送来,还敢在此嬉皮笑脸邀功请赏!”
“这!……”长孙涣顿时有些慌了,误了粮期,可是大大的罪名,不比前线吃败仗的罪小,他忙道,“侯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末将受了均命未敢半刻耽误,历尽艰辛顶风冒雪的就给大非川送来了!”
“历尽艰辛顶风冒雪?”侯君集冷笑一声,“你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会吃得这等苦头?以往鄯州往大非川运粮,顶多十五日,你却拖拖拉拉走了三十多天!这还不叫耽误?”
“这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就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呀!纵然是末将不畏艰辛一路催促加快急行,但是骡马车辆陷在雪地里,想走也快不了啊!”长孙涣急忙争辩道,“侯将军若是不信,可以找末将同行的将士问一问,查清末将路上可曾耽误了半分功夫!”
“还敢狡辩!”侯君集大喝一声怒拍几案,“左右,与我将这牙坚嘴硬推脱责任的罪将,拿下!”
“诺!”
帅帐之中,左右所立可全是侯君集的心腹将校。一听号令马上冲出就将长孙涣给逮住了,先卸了佩刀然后麻利的一根绳子给绑了个结实。
“侯将军!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长孙涣又惊又怒,在做最后的挣扎,大叫道,“江夏王刚刚把粮草交予末将,末将就马不停蹄的往大非川赶运,沿途没有半分耽误啊!纵然是晚了几天也是天公阻挠,岂是人力所能奈何?”
“天公阻挠?”侯君集冷咧的笑了一笑,背剪着手走到长孙涣面前,双眼微咪杀气溢溢的看着长孙涣,低声道,“如此说来,便是——天要杀你!”
“什、什么!”长孙涣顿时大惊失色脸都白了,“侯君集,你公报私仇!!!”
“大唐军中严规,运粮迟误三天以内者,杖三十;迟误三天以上者,杖五十降职一等罚禄半年;迟误十天以上者,杖一百削职免官;迟误半月以上者,斩立决!”侯君集说完这些,嘴角轻轻微往上一咧,冷冷道,“军令如山,法不容情。说到天王老子那里去,侯某杀你也是合情合理——来人,推出去,斩!!!”
左右近卫二话不说,放翻了长孙涣倒拖着就往外走。
“侯君集!!你这混蛋!你公报私仇、滥杀无辜!”长孙涣拼死挣扎放声痛骂,蓦然间裤子下面居然湿了,一阵尿屎骚气。
“孬种!——把他臭嘴堵上,先杖一百,再行枭首!”侯君集大喝。
很快,帐外传来一阵阵沉重的打板子的声音。执刑的都是侯君集的心腹将校,对长孙涣没有半分好感,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没几十,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就皮开肉绽了,眼看进气少出气多。
“凉气泼醒,接着打!”
侯君集亲自监刑,左右无从不从命。
长孙涣,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最终一刀斩下,人头骨碌碌的滚落下来。
提起长孙涣血滴滴的人头,侯君集双眼之中狼光溢溢,轻哼了一声自语道:“长孙老贼,杀你一个猪狗般的孬种儿子,算便宜你了。来世,侯某人再找你算账!”
“传我号令,众将集结,本将要宣告军令!”
很快,全军上下大小将佐,一应集于中军帅帐。众人都已知晓侯君集屠杀俘虏、赶走宇文洪泰、杖毙长孙涣的事情。众人猜测,他都把事情做得如此绝情不顾后果了,肯定是把自己置于死地,要干一件惊天大事。
“本将令,尽起大非川兵马杀上高原,直取逻些城!”侯君集一语掷下,满帐哗然都惊呆了。
“侯将军,这不可啊!我军兵力寡少粮草不丰,现今又是大雪封山之际,实不利我军作战。再者,侯将军不是说噶尔钦陵定会去而复返吗?我等何不在紧要之地设伏以待,也好将功补过?”
“闭嘴!”侯君集大喝一声,“本将是在下令,不是要与你们商议!敢不领命者,军法严惩!”
众皆无言,憋着话不敢吭声了。长孙涣的带血人头,可是还摆在一边。
侯君集冷冷的扫过众将一眼,说道:“放走了噶尔钦陵为害中原,侯某罪可当诛,尔等一同戴罪!要伏击噶尔钦陵,没等他回来朝廷已经派人来取我等性命!——要想挽救性命,就跟侯某杀上高原直捣敌巢,擒了那弃宗弄赞方可如愿!”
众将听了虽觉有理,但不一而外的觉得侯君集此举实在太过疯狂。仅凭这几万人马,岂能灭了人家一个国家?只要这脚一迈出大非川踏上高原,那就是孤军深入。行不说这仗打不打得过,上了高原就是被冻死、饿死,也是可能。
侯君集看众将仍有迟疑之色,伸手将长孙涣的人头拎了过来,往桌案上一放,“非是侯某人要逼你们。此时此刻我等已经上了同一条船,没有退路和选择,必须众志成城一往无前。谁敢在这条船上心怀二志踌躇不前误了大事,这就是下场!”
“末将,悉听号令!”众将无奈,只得把心一横领了诺。
“好!——传令,全军集结人马整肃,向西北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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