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员一百八十里的鄂尔浑河大草原,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十万薛延陀精锐骑兵,兵败如山倒星落云散丢盔弃甲,被一旅疯狂霸道的唐军骑军驱逐掩杀,仓皇退回了碛北!
战斗从午时开始,整整持续了六个时辰。
空气里飘散起血腥味,四处可见残留一口气的人在地上滚爬抽搐,就连零落的战马的眼瞳里,都写满对杀戳与血腥的恐慌,漫无目的四下奔逃。
薛仁贵提着方天画戟,骑着一匹半红半白的宝马,缓缓而行。他的身后,依旧飘扬着那一面骄傲的大唐军旗,数千劲卒跟随他左右,往回撤退。
这是一场不可思议、无法想像的胜利。
可是薛仁贵的神色间没有半分的喜悦与激动。一路走来,看到无数薛延陀、大唐和回纥人的尸体,脸色绷得紧紧的。
“薛将军……”身边一名副将声音吵哑的一唤,薛仁贵回过神来,问他何事。
激战了这么长的时间,一但安静下来,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已严重透支,此时疲惫开始显露,连说话似乎都没了力气。
“将军你看……”那名副将往不远处指了一指,说道,“那边有一小撮回纥骑兵,跟随我们走了好几里路了。”
薛仁贵朝那边看了一眼,是有一拔回纥骑兵跟着他们,夜色之中看不清,只认得他们传统的白色战帽搭沿与战旗,人数大约有一两百。
在方才的这场战斗中,薛仁贵身先士卒始终冲杀在最前,薛延陀大军因为十三猛将的阵亡与夷男的落马顿时一溃千里,于是唐军与回纥大军一同掩杀。可是,一直紧紧跟随薛仁贵冲杀在最前的,只有他的中军三千余精锐越骑,也就是此前秦慕白拔起他的一旅精兵。其他的唐军将军,都在掠阵掩杀;而回纥人,则多半忙着趁火打劫——收剿俘虏抢夺军械战马。
正是凭借这三千精兵,薛仁贵将薛延陀十万大军驱逐了近一百八十里,杀敌无数大胜而归!
早先,还真就没注意有一小拔儿回纥骑兵,紧紧跟着他一同杀敌。
“既是友军,请他们过来一同赶路吧!他们人少,恐路上再遇到薛延陀残兵。”薛仁贵说道。
副将领了诺,过去相邀。不久这拔回纥兵马开了过来。
夜色之中看不太清对方人物,大家也都相当疲惫了,于是薛仁贵也没多言,继续指挥兵马前进。但回纥骑兵中有四五骑跑到中军来。
“薛将军,请问贵兵军中可有疗伤止血的药物?我有兄弟带伤在身流血不止,命在旦夕,请将军相助!”
对方将领这两句话一说话,众人都吃了一惊。
一则,她的汉语说得珠圆玉润就如同土生土长的汉人;再者,是女声,而且是很好听的女声!
“女子?”薛仁贵也不由得愕然。
“是。”对面那一将领,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浑身染血面目狰狞,夜色之中更是看不清面目,她道,“我叫阿史那•血莲。不是金山雪莲的那种雪,而是这种血。”
说罢,她轻巧的撂起了一下帽沿,尽皆染血。
“阿史那血莲……”薛仁贵吟哦了一声,微笑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是。”血莲说道,“阿史那族的族长,就是我的父亲。”
“你是贺逻鹘可汗的女儿?”薛仁贵惊讶道。
只因贺逻鹘的父亲突利以前曾是突厥一部可汗,而贺逻鹘继承了大唐赐予他父亲的爵位与官位,是草原各部族之间的精神领袖,因而人们习惯尊称贺逻鹘为“可汗”,但已经并非是以往实际意义上的可汗了,只是出于一种礼貌。
“不错……”血莲深吸了一口气,连着杀意与愤怒一同吐出,说道,“夷男恃强凌弱无信无义灭我种族杀我父亲,我与之不共戴天!回纥部族的大首领吐迷度,是我同父异母妹妹的亲舅舅。若非是前些日子我与妹妹来了回纥部探望舅舅,恐怕也一同被夷男杀死了!”
“哦……原来如此!”薛仁贵听完后琢磨了一下,这人际关系好像还挺复杂。
看到薛仁贵面露疑色,血莲说道:“而我的生母,是大唐赐婚给我父亲的李姓皇族郡主。所以,我会说汉语,会写汉字……将军,究竟有没有伤药,救人如救火!”
“来人,马上过去帮助医治友军伤员!”
“诺!——”
血莲这才吁了一口气,策马走在薛仁贵身边,颇为神往的看着薛仁贵那一挺神武无敌的方天画戟,说道:“薛将军,果然是天下无双的神将!”
“不敢当。”薛仁贵忙道,“普天之下称得上‘神将’二字的,唯有一人——他就是我大唐翼国公,秦叔宝!”
“可依我看,将军的英勇更胜秦叔宝!带甲数千便将十万大军杀得败退百里溃不成军,此等壮举,虽古之名将不可及!”
“是么……”薛仁贵淡淡了应了一声,未作多言。
“将军得了这一场大胜,似乎并不高兴?”血莲直言不讳的好奇问道。
“有何可幸……”薛仁贵微然一笑,眼神尤发深邃与迷茫。
“将军……为何流露出忧伤与悲戚?”血莲更加好奇,依旧单刀直入的问道。
“我并不想造下这许多杀伐。我只是……想回家。”薛仁贵微然一笑,转头对她道,“我们这一万多人,都只是想回家。可是已经有好多人,回不了家了。包括薛延陀人,回纥人。”
血莲睁大了眼睛异讶的看着薛仁贵,迷茫了半晌,月光将她灵动的眸子照得比夜家的星星还要明亮。
“将军……有一颗大慈悲之心,是真正的英雄!”血莲突然道。
“为何这么说?”薛仁贵不禁笑了,“我可没想这么多。只是想起以往一位朋友跟我说过的话,虽说‘以杀止杀杀之可也’,但是,每个人都有他的亲戚朋友,都有他的妻儿老小倚门而盼……杀一人不足罪,而伤百人才是大罪孽!这些阵亡在鄂尔浑河草原的兄弟们,我不知道,回去后如何跟他们的家人交待!”
一席话,说得附近这些铁骨铮铮的唐军将士们,潸然泪下。
血莲顿时悚然动容,惊讶道:“薛将军,你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你们的眼泪,会让天神都感动!……等我舅舅他们清理完战场,我请他将唐军将士的尸骨都收集起来火化,让南下的风送他们回家好吗?”
“什么?”薛仁贵一时没回过神来。
“现在是夏末时节,最多南风,不是吹往中原的吗?”血莲说道,“在我们阿史那部族有个传说,如果有人客死异乡,就让他的骨灰随风而逝,魂魄就会找到回家的路,与家人团圆。也就是中原所说的‘落叶归根’。我看这几天都是南风,不如,明后天我们就在鄂尔浑河边,送这些英雄们回家吧!”
“……”薛仁贵沉吟了半晌,轻轻的点了点头。
两日后,鄂尔浑河边燃起熊熊大火,唱起了大唐的军歌——“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
雄浑,辽远!
悲壮,苍凉!
南风在草原上发出啸响,唐军将士们挥洒着骨灰,喊着阵亡兄弟们的名字,声音凄厉、刚劲……
“关中咸阳赵青山,回家了!”
“洛阳封成德,回家了!”
“岭南祝成,回家了!……”
薛仁贵骑在马上,身上已没有了那日激战后的血污,白马银袍威风凛然,只是眉头却是一直紧锁,眼神幽远的看着南方。
阿史那血莲换回了草原的女儿装,驻马站在薛仁贵身边。她汉胡浑血的玲珑五官与略带小麦色的肌肤,尽显特殊柔美,又不失勃勃英气与一丝野性纵横。
在草原上,她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据说,这一次夷男血洗阿史那族,找的理由就是“求婚遭拒”——他要同时强娶血莲姐妹,而贺逻鹘不同意,于是点燃了两族之间战火的导火索。
虽然只是一个借口,借也足以见得血莲姐妹的美貌。
“将军在想什么?”
卸去了戎装的血莲,显然比那日战场初见时要显得柔美许多。但尽管如此,她也与大部份温柔纯良的中原女子大不相同。她在与男人的相处之间没有半分矫揉与生涩,火烈直肠说一不二,比男人更能弯弓射箭冲锋陷阵,那样的激战下来居然还能生还而且继续领袖一群男人,足以见得她的特殊过人之处。
两日下来,同历生死的薛仁贵已经与她大碗喝酒醉过三次,就差称兄道弟抵足而眠了。
“想家。”薛仁贵回答得很简单。
“想家中的妻儿?”
薛仁贵微然一笑,看了一眼血莲,说道:“我有两个家。一个是我妻儿所在的地方兰州州城。我固然想念他们,但他们在那里会有人照顾得很好,我并不担心。我最牵挂的,反而是另外一个家……”
“哪里?”
“大唐,关西大军。”
“……”
“我们是一群,走失的孩子。都想回家。”薛仁贵徐徐轻叹了一声,说道,“败走高昌后我们一路逃逸,转道万里过关杀人,目的只有一个,回家。但是,我又害怕回家……”
“为什么?”血莲纳闷道。
“我无颜回去,面见……”说到这里,薛仁贵一时语塞,眼圈红了。
“不敢去面见秦慕白吗?”血莲应了下来,叹息一声道,“翼国公之死,不能怨你。你能将这些兄弟带出来,走到这里,再回到兰州,就已是竭尽所能。”
“我让他失望了,这就是事实。没有理由无可辩驳。”薛仁贵紧抿起双唇,深吸一口气重叹而出,说道,“他待我亲如兄弟从无保留,临行之时嘱付我让我代他侍奉父亲大人,我却……”
“将军……”看到薛仁贵双眸紧闭连连摇头已然无法说下去,血莲也有些黯然神伤,轻声道,“我虽未见过秦慕白,但他能让你这样的大英雄对他推心置腑五体投地,想必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我虽远在草原,也听过他的传说……我很想亲耳听一听,他弹奏的琵琶是何等的美妙音韵。”
薛仁贵沉默无语,血莲独自吟哦。唐军将士们抛洒骨灰唱着军歌。这个场景,让许多静静驻足而观的回纥人,悄悄的潸然泪下。
“将军,等打完了仗报过了仇,我跟你一起去兰州。”血莲突然说道。
“什么?”薛仁贵一时愕然。这个女子,总是有些出人意表。他说这话都不是用的征求的口吻,而是一种十分鲜明的“我已经决定了”的态度。
“我的部族已经没有了,家也没有了。等报了仇,我就回我母亲的娘家看看……我时常听母亲说,长安是如何的恢弘壮丽,皇城是何等的金碧辉煌,中原是如何的繁荣富庶妙不可言,但我一生下来就离开了长安,来到了草原再没有回去过。”血莲说道,“将军不是要回兰州吗,我与你同去。”
“……”薛仁贵一时间几乎无言以对,只好说道,“兰州是贫瘠凶险的军镇边塞,不是你想像中的中原。你还是不要去了。”
“你看我是那种害怕打仗的人么?”血莲笑了,混血的浅蓝色眼瞳里流露出自信与调皮,说道,“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你们少帅麾下的一员战将呢!”
“休说胡话了,军中何要女将!”
“怎么,看不起我?”血莲杏眼一瞪柳眉竖扬,“要不,再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算了……”薛仁贵不禁苦笑摇头。
这两日,血莲有事无事便硬拉着薛仁贵马上比武。这个勇气惊人武力也相当不弱的女子,身体里仿佛就烙进了突厥圈腾——狼的印记,野性、爆发力、杀伤力与侵略性样样十足,而且每战必定竭尽全力、仿佛便要拼至鱼死网破,全然不知什么叫‘点到即止’,非要等到薛仁贵毫无选择的将她打下马来完全制服,她方肯认输告罢。
两天,连输了十八阵,但她越战越勇、越战越凶。
“那你陪我一起去兰州!”血莲趁胜追击的道。
薛仁贵只能摇头苦笑,眼眸一亮,笑道:“你究竟是想去中原看看,还是想……看看我那秦三哥?”
“都有!”血莲心直口快毫不避讳的道,“想去中原,这丝毫不假;想见见名扬天下、让你深深折服的秦慕白,这也是心中所想,没什么可隐瞒的。”
“见他作什么?”薛仁贵不禁笑了起来。
“我就想见见……”血莲终于脸红了一红,但语气依旧毫不示软,铿锵道,“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材实料。凭什么,让你这样的天下第一勇将,对他奉若神明?”
“你弄错了,不是奉若神明……”薛仁贵轻笑道,“是信任,与尊重。”
“左右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血莲也咯咯的笑,说道,“仁贵大哥,我与你一见如故如此投缘,不如就结拜为兄妹吧?实话告诉你,草原的女儿都倾心爱慕能征善战的勇士,可是我不!因为,我本就不比那些所谓的勇士差,我不称罕!——但我愿意与他们披肝沥胆两肋插刀!——仁贵大哥,你是我见过的最神勇的勇士,你一定要与我结拜为兄妹!”
“哈哈!好啊!”薛仁贵不禁大笑起来,“就是结拜为兄弟也可以呀!”
“……兄妹!是兄妹!”
当天夜晚,回纥部族大营里燃起无数堆熊熊的篝火,奶酒、烤肉的香味与胡弦歌喉之音弥漫在整个夜空。
一战大败薛延陀重创夷男,斩获无数好处的回纥人扬眉吐气信心爆棚,大首领吐迷度更是大喜过望,亲自为薛仁贵众将士把盏庆功。
薛仁贵本是无心这些事情,但苦在盛情难却,客随主便也只得依从。
篝火宴上,薛仁贵与血莲一起,跪在狼族图腾与中原龙旗之下义结金兰,成为了异姓兄妹。这时血莲才告诉他,原本她的名字的确是叫‘雪莲’,是当年还在世的爷爷突利可汗在长安时给她取的。但后来长大后,血莲嫌这个‘雪’字太过柔弱根本不适合她的个性,于是改作了现在这个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名字。为此,她的父母都是无法劝阻,也只得由她了。
而与血莲一同长大形影不离的同父异母妹妹——阿史那•夕言,则是与血莲迥然不同的个性——纯洁温婉善良勤谨,倒是暗合了中原传统女子的性情。用血莲的话说,她妹妹“就如同吐迷度舅舅牲圈里刚刚生养下来的小羊羔”。
草原上的两个大美人血莲与夕言,妹姐二人一左一右伴坐薛仁贵,轮流为他把盏,可是羡煞了那些回纥男人。可是这些回纥人只能服气——美人爱英雄,这在中原是传统,可在草原却如同不成文的铁规!
最美的美人,当然只能陪伴最英勇的勇士!
“仁贵大哥,不如,你娶我妹妹吧!”冷不丁的,血莲又爆出一句让薛仁贵始料不及、几乎喷酒的话。
“你……你休得胡闹!”看到一旁羞红了脸的夕言,薛仁贵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已有妻儿!”
“那又如何!好男儿多妻妾,正常不过。”血莲满不在乎的道,“妹妹,你就跟仁贵大哥实话说了吧!告诉他,你有多喜欢他!除了他,你此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让你一见倾心、死心榻地的男人!——而且我也觉得,只有仁贵大哥才配得上我妹妹这样的大美人!”
草原的民风彪悍而狂野,草原的女儿奔放而大度,可是说到男女之事,恐怕除了血莲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也会羞涩几分。
夕言自然也不例外。此时,已是低答着头说不出话来。
“血莲,你再胡说我可生气了!”薛仁贵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正色道,“令妹国色天香正当妙龄,哪里找不到鼎天立地的大英雄作偶?薛某籍籍无名一小卒而且早已有了妻儿,且能让他折辱屈就!”
血莲正要争辩,夕言急忙站起身来弯腰施了一礼,“姐姐休要说了……仁贵大哥,我失陪了。”
说罢,慌忙的撒腿就跑了。
血莲顿时急恼要去追她,薛仁贵将她一把按住,“再要胡闹,休怪为兄当场翻脸!”
“呃!……”血莲只得作罢,恨恨的咬着嘴唇,极不甘心。
第二天清晨,薛仁贵正待走出毡帐骑马去活动下筋骨,迎面就撞到血莲快步而来,面有喜色拉着他急匆匆就往大首领毡帐而去,说道:“仁贵大哥你快点!好消息、大好消息呀!”
“什么好消息?”薛仁贵心中一紧,忙道,“你不会又要胡闹吧!”
“不是,真是好消息!”血莲几乎欢呼雀跃,叫道,“大唐的王师来了!并州都督李勣的主力大军要来了!你知道吗?!大唐王师要来平定薛延陀的叛乱了!”
“大唐王师,李勣主力!!!”听到这几个字,薛仁贵当场热血沸腾!
“在哪里,快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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