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路轻兵兼道的秦慕白,率部抵达兰州都督府境内。离兰州州城尚有八十里之遥时,前方出现大队人马,旌旗张天兵戈煞雪。细眼一看,是唐军。
原来,是代理兰州大都督薛万均,离大队人马出郭相迎的来了。
秦慕白按住兵马掌旗上前,薛万均等人已下了马,与兰州刺史肖亮等一众官吏立于道旁拱手而拜道——
“鄯州都督薛万均!”
“兰州刺史肖亮!”
“凉州都督薛万彻!”
“率兰州都督府辖下众将弁,恭迎秦少帅!”
众人身后约有两三千骑兵,一同下马行军礼,齐声大诺——“恭迎少帅!”
秦慕白一时有些茫然,以往,他们都习惯称呼自己为“少将军”,这个少帅的称呼倒是新鲜。而且,自己不过是回了趟京城再返回兰州,根本用不着出郭八十里摆开三千军阵这样的阵仗来相迎。
这礼数,有些过了。
“诸位太过客气,折煞秦某了。”秦慕白连忙下马还礼,说道,“二位将军,肖刺史,秦某不过是兰州都督府四品别驾,官职品衔犹在诸位之后,如此大礼相迎如何敢当?诸位若是来迎接江夏王与文成公主,那恐怕要失望了。他们的队伍还在老远的后面,估计现在刚刚才从长安出发。”
薛万均等人相视而笑,说道:“少帅,我们这么做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放着是江夏王父女来了,我们也顶多就是在城内欢迎,用不着出郭八十里军阵迎接。就因为秦少帅是兰州新主,所以我等必须这么做。”
“哦,这话怎么说的?”秦慕白惊讶的问道。
肖亮便带着一名青衣官员一同走上前来。青衣官员捧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递给秦慕白,说道:“秦少帅,在你到达兰州之前,朝廷派卑职快马先行一步到达兰州下达了圣旨,任命你为兰州大都督!因此,从现在起,你就是兰州新主。”
“哦?那我爹呢?”秦慕白再度惊讶。
“少帅何不请天使宣读圣旨?”薛万均等人笑道。
“请!”
于是那青衣官员便宣读了圣旨。
原来,朝廷下达诰命,任命兰州大都督秦叔宝为“关西道行军大总管”兼摄“安西大都护”职事,总摄河西关陇诸道行政军事大权,并经略西域。秦慕白到达兰州之后,接任秦叔宝的兰州大都督一职,管缮兰州治下一切军政要务,并授“关西道行军大总管”麾下行军长史,也就是军师、参谋。
这个用于军事的关西道之“道”,不同于地理行政区域划分的“江南道”之道。前者差不多是“军区”的意思,经常用军区所在的地名命名,比喻“关西道”从理论上讲就是指淆关以西的大片区域,这个官职就相当的大了,几乎相当于顶起了大唐的半壁江山。狭意上讲,就是指黄河以西的关陇一带与西域。
关西道行军大总管,就是大唐在关陇与西域所镇一切兵马的总司令。
另外,原兰州大都督府治下的重要人物,各自有了新的封赦与使命。薛万均授西海道(河西与青海湖一带)行军总管兼鄯州都督,主管鄯州军政与大非川军区军事;薛万彻授玉凉道(兰州到玉门关一带)行军总管兼凉州都督,主管凉州一带军政并统领祁山连到玉门关一带大军区。原兰州刺史肖亮兼任秦慕白空留出来的兰州大都督府别驾,协助秦慕白处理大都督府治下的民生政务;即将来兰州的苏定方被任命为兰州大都督府长史,参谋大都督府军事。
这样一来,老帅秦叔宝升了级,成了与李勣并驾齐枢的人物,统管大唐黄河以西的半壁江山并总司十数万兵马;秦慕白与薛万均等人,则成了秦叔宝麾下的军分区司令员,同时秦慕白还兼负了兰州的行政大权。
如此一来,秦慕白的确就是“兰州新主”了!
接过了圣旨,秦慕白没急着欢喜,而是问道:“朝廷任命我父为‘安西大都护’,这是何意?”
薛万均上前一步,答道:“高昌请降后,大帅献捷朝廷。朝廷命大帅在高昌故地建起西、庭二州,划州县治军镇,并在庭州设立安西大都护府,统领河陇与西域军政大权。如此一来,兰州大都督府便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治下了。”
秦慕白拧了拧眉头,说道:“设立安西大都护府?眼下这不是痴人说梦么!刚刚经历诸般血战,才击溃了吐蕃与高昌联军。虽是胜了,犹是惨胜。大唐在玉门关以西的力量根本还不足以设立什么都护府来镇辖西域,甚至可以说,大唐在那边根本就还没有站住脚!吐蕃是败了,但难保会不会卷土重来。麴智盛是降了,可是高昌国除了他们麴姓一家,还有另外三家高昌王国。四国才平定了一国,而且是面服心不服,谈何设立都护府?大唐在西域的势力才刚刚萌牙,现在其实是最敏感也最危险的时期!不过是惨胜一场就飘飘然了,真不知道朝廷上那些人怎么想的!”
众人见秦慕白非但无喜还有些愠怒,不禁纷纷错谔。薛万均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少帅息怒。人多耳杂,且回都督府说话如何?”
秦慕白无所谓的冷冽一笑,对那青衣使者道:“你跟你说实话,这旨意是出自谁的主意?”
“这个……卑职只是弘文馆跑腿的小吏,不知详情。”青衣官吏小心翼翼道。
秦慕白眯了一下眼睛俾睨道:“是不是长孙无忌的馊主意?”
众人听从秦慕白的嘴中传出“长孙无忌”的字眼而且颇为不屑,纷纷变色,鸦雀无声。
青衣官员怔了一下,不吭声。
薛万彻沉喝一声:“我们少帅在问你话,说!”
“是!……是司徒之意!”
秦慕白点了点头:“果然如此。你跟我回兰州歇息两日,我会好生招待你的。养足了精神你回长安,便把我刚才的话原数转达给长孙无忌。并告诉他说,他要干什么,我一清二楚;你让他放心,秦氏一族心在社稷志在疆野,没功夫跟他瞎扯谈斗心眼!”
这下,连薛万均都变了脸,忙道:“少帅何出此言,莫非你此次回京,与长孙无忌翻了脸?……这样的话,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吧——你,听着!一句也不许传回去!否则改天让老子知道了,割了你的鸟头!”
“啊!”青衣官员吓得倒退了两步。
“别吓他。”秦慕白摆了下手示意薛万均退开一步,自己上前道,“你只是个跑腿的使者,我说什么话,你就帮我转达。不用模糊言辞,也不得添油加醋。明白了?”
“明、明白了。”
“好了,回兰州!”
秦慕白翻身上马,薛万均等人各自满腔狐疑,也不好多问,于是纷纷上马,汇同秦慕白所率的大军一起,回到了兰州。
原来的兰州军区的翊府亲勋兵马,已经在薛仁贵与宇文洪泰的率领之下,随同秦叔宝远征西域了。这一次秦慕白亲自带来的一万精锐越骑,正好组建新的翊府亲勋。于是,先行一步随秦慕白所来的七千骑兵,便驻扎到了城内,住进了原来的翊府军营之中。
从军多年,秦慕白终于有了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亲勋兵马。他将心腹的老百骑卫士们纷纷任命为大小将佐,辅助自己统领操练这支兵马。自己本人,则是住进了原来父亲的居所之内,取而代之,成了兰州新主。
刚到兰州就接到升官的圣旨,在别人看来秦慕白怎么都该高兴。可是他当众就发了飙,让薛万均等人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多话,秦慕白也不便跟他们说,他们也不敢问。眼见少帅心情不佳火气很盛,原本定好的揭风洗尘宴也只得罢了。
兰州无主多日,代理大都督薛万均多半时间都在大非川处理那边的军政,分身乏术。因此大都督府内积压了许多的军政要务有待处理。因此一连数日,秦慕白忙得焦头烂额,在肖亮等人的协助之下总算将手头的行政民生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了。
军事方面,大非川那边有薛万均统率大军并有红衣大炮坐镇,安如磐石吐蕃人不敢前进一步,事情比较少;麻烦一点的是甘凉一带的军事换防。此事由薛万彻负责,因军区挪移事情繁冗,进展比较缓慢。
凉州都督薛万彻是个打仗的好手,一干这些琐碎的事情就嫌麻烦,一个头两个大,整天叫嚷忙不过来。秦慕白只得亲自督促每日过问,并将大都督府的工作重心,放在了甘凉一带。
好在薛万彻也知道一些轻重,收到秦慕白委托李治发出的朝廷诰命后,第一时间屯兵于玉门关与阳关,并镇戍蒲昌海,与远在高昌的秦叔宝所部遥相呼应连成一线,让他们不再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悬海外。
蛇不头不行,鸟无头不飞。
兰州有了新主,一切渐渐归于正常。蒲昌海大捷(兰州人习惯称之为‘楼台大捷’)之后,兰州内部的临战紧张局势也趋于缓合,原来被扣留在此的商人纷纷被放行,往来商旅终于可以流通,并比以往更加活跃了。
商人逐利,其实越是战乱之时物价越高,越有利可图。
经历了一段紧张与压抑之后,兰州斗然爆发出可怕的活力,商旅如流民众激情,比以往和平之时更有欣欣向荣之势。
往往在经历了战乱之后,百姓也更加渴望和平与安宁,活下来的更加热爱生活更有营生与向上的激情。
这大概是为什么,往往一个乱世初定的国度,总能在建国之初实现“大治”的原因——人心思定。
秦慕白回到兰州短短十天的时间,关陇脱胎换骨,步入正轨一片繁荣。
但秦慕白知道,真正等着他办的“大事情”,才刚刚开始。
这一日,半月一次的大都督府重臣会议就要招开,当然是秦慕白主持。薛氏兄弟与肖亮等人都来了。
秦慕白留了个心眼观看了门吏清点的来者名单,该来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一个人——
凉州司马,侯君集。
那一日众官将出郭相迎的队伍中,也不见侯君集。
秦慕白不作声色,按原定计划开完了会议,商议了一些军政要务。散会之后他将薛万彻请留下来,问他,为何侯君集没来开会。
薛万彻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道:“我就知道,少帅会问起他。”
“他怎么了?”秦慕白问道。
“哎!……”薛万彻叹息了一声,说道,“他的情况,少帅可能比我们更加了解,当时少帅就在长安,不是吗?”
“嗯,长安的事情我知道。我问的是,他来凉州之后,怎么样了?”秦慕白问道。
“从他到了凉州之日起,就没穿过一日官袍,没理过一日政事。每天搂红买醉夜不归宿,滥赌滥嫖声名狼藉。”薛万彻摇头,啧啧道,“堂堂的开国元勋、沙场宿将,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怎能不叫人唏嘘啊?”
秦慕白拧了拧眉头,说道:“他居然会破罐子破摔?这还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侯君集是与我父亲同辈的军中老宿。若当真论起资望名辈来,开国之后的侯君集,地位远在我父亲之上。他与我同出卫公门下,算来,又是我的师兄。不过,对他我不尽然了解,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总而言之,他不是那种放浪形骸自报自弃的人。”
薛万彻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隐晦。”秦慕白说道。
“嗯……”薛万彻点了点头,说道,“众所皆知,侯君集是在朝廷党争之中落败,受殃于太子之变才被长孙无忌借口拿下,贬官至此的。司马,谁不知道州城司马、尤其是我们这种边关的军镇司马,就是个吃闲饭的官职?——侯君集,算是落马了,今生怕是难有翻身之日。能落得一个有用之身已是庆幸。我猜,他这样自报自弃应该是故意的,故意做给朝堂之上的长孙无忌那些人看,好让他们放过自己不再赶尽杀绝,好留得一条性命。”
秦慕白眼前一亮,说道:“你是说,侯君集这是为了韬光养晦?”
“难道不是吗?”薛万彻反问了一句,说道,“原本,像侯君集这样的太子遗党,是绝没可能逃过长孙无忌的刀斧的。如今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多半还是皇帝陛下念他往日功劳法外开恩。若非如此,他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现在外贬到凉州,他哪敢再锋芒毕露,当然只能糊涂度日混淆视听了。若非如此,长孙无忌便认为他仍有野心仍有威胁,如何是好?”
“言之有理。”秦慕白拧着眉头,点了点头,吟哦道,“可是他这样的有用之才,每天荒废在声乐犬马之中,岂非是我兰州最大的损失?”
薛万彻吃了一惊,“少帅莫非是……要启用此人?”
“有何不可?”秦慕白笑道,“统兵打仗上阵杀敌,侯君集比你们兄弟二人如何?”
“冲锋陷阵,他不如我们;运筹帷幄,我们不如他。”薛万彻倒是答得真诚。
“那不就是了。”秦慕白笑道,“兰州新定,正当用人之际,他这样的大才不用,用谁?你可别忘了,不光是打仗,出身军旅的侯君集还在长安担任过吏部尚书,弃武从戎也干得有声有色。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他的本事,我是肯定不及万一的。薛将军,你安排一下。我想私服去一趟凉州,亲自去拜访侯君集。但请不要事先惊动他。”
“呃……这不好吧?”薛万彻说道,“少帅是上官,他是属下,怎么能屈尊到访还不让迎接?”
“无妨,就这样安排。”秦慕白微笑道,“就当是,我去拜访我的世叔、师兄好了。纯粹私人的,拜访。”
“好,卑职安排。”薛万彻应了诺,仍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少帅,卑职有句多嘴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秦慕白笑言道,“你能多嘴,说明至少你有心关心我,我当然要听一听了。”
薛万彻也笑了,便说道:“卑职以为,侯君集是因为太子一案波及所累,被长孙无忌贬出长安的。长孙无忌视他为眼中刺肉中钉,而若碍于皇帝情面与他往日功劳,恐怕早就除之而后快了。现在,少帅却想要启用侯君集,这是否……”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要是侯君集不是被长孙无忌赶出朝廷贬到凉州的,我恐怕还没这么有兴趣用他了。”
“此话何意?”薛万彻惊道,“难道少帅,非得跟长孙无忌背道而驰,与之为敌?”
“非也。”秦慕白说道,“你想想,长孙无忌贬侯君集,我用侯君集……侯君集对长孙无忌恨之入骨这是一定的,是否对我感恩戴德我不希罕,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拼效死力!于公于私,侯君集都会坚定不移的和我们站在一起。如此,兰州必多一员上将!这岂非是如虎添翼?”
“少帅英明!”薛万彻恍然大悟,说道,“但是,因此而与长孙无忌翻脸成仇,是否划算呢?”
“早就翻了不止一次了,不怕多一回。”秦慕白嘴角一咧,冷冽的一笑,说道,“谁都可以怕长孙无忌,唯独我,不能怕,也不会怕!”
“这……”薛万彻既惊且疑,满头雾水,也不好再多问下去。
秦慕白笑而不语,心中暗道:我若是不干一点与长孙无忌心愿相悖的事情,怎么让皇帝看出我的坚定决心?要是因为迫于长孙无忌的压力就畏手畏脚,我凭什么让李世民,对我有信心、对兰州有信心?
侯君集、苏定方再加上我秦慕白,卫公一门三徒,用不了多久,就要携手沙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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