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着纨绔与不羁的根骨,但秦慕白行事很少荒诞不经,不干非常出格和没有把握的事情。前世身为官二代富二代时,他偶有轻狂之举但从不越出体制之外,就是深知一个人再如何强大也敌不过国家机器;今生成为秦叔宝之子,如今贵为驸马成为站在风口浪尖的风云人物,他依旧深明此理。
没有人,能够阻挡历史的车轮为所欲为——在你成为这历史这辆破车的驾驶员之前。
可是现在,秦慕白不得不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不得不蒙着眼睛猜测历史的轨迹与未来的走向,投下生家性命与家庭兴亡,豪赌一把!
两天的时间,他都呆在家里,大门紧闭足不出户。原本,他很想厚着颜面硬着头皮,去依次拜访程知节、尉迟敬德、段志玄这些人。可是他忍住了。
李靖转托苏定方说给他听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与其这样四处奔波的经营网罗,不如静观其变。
试想,如果秦慕白加上李勣、李道宗,仍然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再加上程知节、尉迟敬德、段志玄这些人,又有何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病急乱投医的找人相助,首先便失了方寸与气度。其次,眼下正值最敏感最多事的时段,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秦慕白。倘若他四下奔走游说的消息传入了宫中,便脱不了拉山头、竖大旗、起党派的嫌疑。
这无疑是现在最大的忌讳!
李靖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平常心。这除了是劝秦慕白不要有过急的举动,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他大概是想说,是非自有公论,此等关乎王朝未来与百年大计的重大事情,皇帝不可能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势必早已筹划在胸。
因此,长孙无忌也好,秦慕白也罢,再如何折腾经营,已是枉然!
就好比一群人围在一起赌骰子,喊得再凶吵得再猛,那骰盅里面盖住的点数早已是注定。赌徒们要做的就是压下赌注,然后等待骰盅开启的那一刻。
除了李世民是那个摇骰盅的人,其余人等,皆是赌徒。不管你是多么奢富的赌徒,你的筹码是如何的惊人,也改变不了结局。哪怕你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赌徒只押下了一个铜板却刚好押中了点数,那你也是最大的赢家。
眼下,摆在秦慕白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赌局。
面对的,就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争。
或许,全局只有李世民一个人是智珠在握的冷眼旁观这些人的表演。他就像是赌桌上手握骰盅的那个老谋深算操纵一切的庄家,能轻易的改变骰子的点数,看着赌徒们押下的或大或小的赌注,面不改色心中冷笑。
中午时分,弘文馆派来一名学士,通知秦慕白翌日早朝之后巳时末刻,请赴弘文馆参加阁部会议。
听到这个消息,面沉如水的秦慕白却很没出息的手心里冒出了一层冷汗。
好吧,明天巳时末刻,骰盅便要揭开。鹿死谁手,皆见分晓。
秦慕白举头远眺看向终南山之巅,妖儿的塑像初见雏形正在施工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自语道:“妖儿,或许正是因为你的死,将这一场原本潜伏在水下的争斗激发到了台面之上。明日,生死立判。我若胜了,一张宏伟蓝图就会摆在我的脚下。从此,我就会带上你的骨灰南征北战将这副蓝图细笔勾画,或许会常年不在长安了。我会带你去听西域的风声,还有战马的嘶鸣与沙场的怒吼。我若败了,就弃官归隐在终南山上结庐一间,任他春风起霞还是霜冷山河,我弹着琵琶,陪你。明日一战,虽不见刀兵甲杖,却不输一场十万大军的战局对垒。你若在天有灵,佑我凯旋!”
煮一壶茶焚一炉香,秦慕白坐在后院的溪水凉亭中,手捧《玉帐经》,观摩。
家人都没有来打扰。
临大战而沉如水、静如山,这是李靖说过的,为将之人该有的风度。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近傍晚,彩霞弄西天。
秦慕白倒出茶壶里最后一杯碧润明月,发现炉中炭火已冷。正要起身离去,发现园门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武媚娘,与高阳公主。
两名女子并肩而立不言不语,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秦慕白。
秦慕白不由得婉尔一笑,起身朝她们走来,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我一声?”
武媚娘笑颜道:“看你在安静的品书,不想打扰。”
高阳公主的神情难得的恬静与安宁,面带微笑道:“媚娘说得对。”
秦慕白左右打量她们二人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如此默契。来吧,都坐下来陪我喝茶。”
“好。”
重回凉亭,添上炉火置了新茶,三人对座。
“慕白,你还在研读《玉帐经》呀?这部兵书你不是早就烂熟于胸了么?”武媚娘拿起兵书翻了两页,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注解批字,说道。
“兵法这东西,不是记住了就能理解,不是理解了就能灵活运用的。否则,它也未免太不值钱了,也不会千年才出一个李药师。”秦慕白一边倒茶一边微笑道。
高阳公主说道:“我不懂兵法,我只听过一句话,叫做胜败兵家常事,不必太过挂心。”
“呵呵,玲儿,你是在劝我放轻松一点吗?”秦慕白笑道,“放心,我现在心态还不错。首先,我做好了战败的准备;然后,上了战场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胜。”
“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不错,就是该这样。看来我们是忧心过甚了。”武媚娘说道,“慕白,从你入仕起,一直都是一帆风顺。虽偶有小的挫折,但无不迎刃而解。但是这一次,连我们都知道你面临一场没有把握、而且输不起的战争。你的对手……太强大了!”
“是么?”秦慕白似是而非的轻轻笑了一笑,说道,“你是指长孙无忌?”
“难道不是么?”高阳公主说道,“方才我与媚娘谈了许多,虽然我们对朝堂上的事情不尽然了解,可往往越是局外人越能看得真切。光是一个长孙无忌,已经不是你能对付的对手了。而且实际上,长孙无忌代表的是我父皇。若是我父皇已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你要去违逆,这岂非是蜉蚍撼大树?慕白,可别告诉我你没有想到,你这一次的对手,可能是我父皇?”
秦慕白拿着茶杯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拧眉而思,尔后说道:“说实话,我想到过,但是,我不愿意去想。我最不情愿的,就是与你父皇的意愿背道而驰。如果这一次我面对的对手是皇帝,那么就证明……是皇帝出卖了我,他悔约。”
高阳公主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了一定程度,忧心如焚道:“慕白,你既然知道,奈何还要……”
“玲儿,这只是猜测。”秦慕白吁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或许连皇帝也在举棋不定。我们都是在赌,在没有看到结局之前,都不能放弃。诚然,你父亲是做庄的庄家,他能决定我们的胜负。但是这场赌局已经开始,我岂能中途退缩?”
高阳公主咬着嘴唇,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懂了。”
“你懂了什么?”秦慕白问道。
“我要去见我父皇,让他……准你赢!”高阳公主突然说道。
“不可。”秦慕白脸色一变,突然严厉的说道,“这件赌局,不是你凭借父女亲情就能决定胜负的,否则,也不用如此大动干戈的闹了。玲儿,你就乖乖的做一个旁观者。假如我胜了,一切安好;假如我败了,你再要去求你父皇干些什么,我都不管。”
“慕白,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你败了,会有性命之虞吗?”高阳公主担忧的道。
秦慕白眉头微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运气好点,我依旧能留在长安,依旧能做个一世荣华但无所事事的驸马爷;运气差点,兴许,太子与侯君集,就是我的榜样。如果运气再差一点的话……”
“行,你不用说了。”高阳公主突然一扬手打断秦慕白的话,斩钉截铁道,“最后一种局面,它是绝对不会出现的!长孙无忌如若真敢痛下狠手斩草除根,我就敢手提宝剑亲手杀了他,然后任凭我父皇亲手将我处死!”
秦慕白的表情滞了一滞想劝说高阳公主几句,最终还是将话忍了没说,点点头道:“放心吧,不会的。”
武媚娘轻叹了一声,说道:“慕白,公主,也许事情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沉重和复杂。放轻松一点,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纵然此番是败了,也不必一撅不振自报自弃。不经历几番沉浮不尝试几次失败,哪来的满胸凌云斗志、一身跋扈气焰?输得起,才赢得起!”
秦慕白不禁一笑,说道:“媚娘,你去见过我大哥和二哥吧?”
武媚娘愕然:“你如何知道的?”
“这话听着耳熟啊!我两位兄长就说过的,要用秦家满门数十口的生死存亡,养我一身跋扈气焰。”秦慕白笑道,“怎么,现在还贴上你们两个了吗?”
“你说呢?”二女异口同声,然后默契的相视一笑。
秦慕白眯着眼睛左右打量自己这一生中,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微微一笑,说道:“这场战争,就算我输,也已经是赢了!”
“连我们都看出来了,你没有半分的把握,怎么还这么说?”武媚娘问道。
“不为什么。”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你说得对,输得起,才赢得起。就冲这句话,就冲玲儿说要提剑砍了长孙无忌,我就已经赢了!”
翌日黎明,卧室之中仍是一片漆黑,秦慕白双眼开睁,醒来。
正要动身起床,旁边一条粉嫩的胳膊将他的脖子抱住,耳边传来高阳公主毫无半点睡意的呢喃声:“慕白,抱抱我再走好吗?”
“你一夜没睡?”
“嗯……”
秦慕白将她揽入怀中抱紧,心疼的爱抚她的后背,在她额头轻吻了一口,说道:“傻丫头,以往和我在一起不是睡得最香的吗,尤其是温存之后?”
“我也不知道……”高阳公主却没什么心思开玩笑,低声道,“我心里好忐忑。我一直在想,假如这一次你真的输了,兰州无战事,与吐蕃和盟赐婚,你今后还有何等立足之地?还有你父亲,多半也会从兰州被调回来,收回兵权再次赋闲在家。”
“那又怎么了?大不了从头来过,死不了人。”秦慕白拍着她的背,轻松的笑道。
“慕白,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高阳公主轻声道,“你心比天高,绝对受不了那种闲散无聊的生活;你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壮志凌云一身傲骨,岂能受得了这等打击?我真是无法想像,你们父子若同时赋闲在家时,会有多么的沉闷与抑郁!”
“你多虑了,玲儿。”秦慕白轻松一笑,说道,“媚娘那一句话说得好,输得起,才赢得起。要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谈何成就大事?好,上朝的时间要到了,我得起床。”
“好,你去吧!”高阳公主松开了胳膊,抿着红唇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就躺在这儿等你回来,抱我起床。”
秦慕白不禁哑然失笑,说道:“那也太懒了吧?你现在已经是秦家的媳妇了,我不在家,你这做媳妇的就得尽到晨昏定省的责任。起床,早早去老秦家给我母亲问安!”
“是,夫君大人,嘻嘻!”高阳公主立马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一身光溜溜的跳到了秦慕白身上像只树癞似的将他缠住,贼贼的笑道,“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呀!不许掐我屁股!”
穿上了那一身极少穿用的朝服,秦慕白骑着马,出门了,直到皇城朱雀门前。
在这里,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依次步行入宫。秦慕白虽已入仕几年,但此前担任百骑在后宫当差,后又外放到襄阳与兰州担任地方官,极少像这样正式的参加朝会。文武官员看着他,目光之中都带有一丝惊讶神采。
太极宫钟鼓楼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从东西朝堂里鱼贯而出,排成两队走上龙尾道,上早朝。
方才在西朝堂武将厅里,秦慕白见到了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但彼此都只眼神相会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都没有交谈。走出西朝堂时,秦慕白在文官班列中看到了魏王李泰与江夏王李道宗,却不见魏征与房玄龄,也没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
文武百官进了武德殿正殿站好,秦慕白才看到长孙无忌、晋王李治与褚遂良,从朝堂侧门而入。李治坐在了那张与他身裁极不相符的龙椅上,左边首辅宰相长孙无忌,右边随朝秉笔记室褚遂良,像两个老师又像两个保镖。
比起早些日子刚刚坐上龙椅的时候,李治显然已经冷静了许多,眼神之中甚至还有点冷漠。他习惯性的朝堂下扫了一眼,眼神之中突然现了同抹惊喜与炽热,因为他看到了秦慕白。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顺着李治的眼光不自然的也看了秦慕白一眼,脸上露出一点似有似无的微笑,长孙无忌就开说了:“今日朝会,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褚遂良补充道:“晋王殿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众臣都或多或少的听到了一点风声,知道稍后有重要的阁部会议要举行,长孙无忌等人的心思早就没有在朝堂之上了。也没人会不识时务在这时候拿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耽误时辰。
于是,“臣等无本可奏”的声音响起。
“那好,那便退朝吧!”
文武百官方才走进武德正殿,马上又退了出来。只不过,接到了会议通知的许多人,都默契的留在了东西朝堂的候班厅里,没有走。
西朝堂武将候班厅里,除了领兵在前线的秦叔宝等人,十六卫大将军、将军级别的凡三品以上大员,来了一大半,济济数十人。段志玄与李君羡等几人凑在一起低声的商议嘟嚷,尉迟敬德与程知节则是心不在蔫的聊一些军伍往事,唯独秦慕白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静静的饮茶。
论品衔论辈份,在座的随便哪一个,都是秦慕白的长官与前辈。但是,众大将们都不约而同的将眼光,有意无意的投向秦慕白,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可是看了半天,秦慕白除了偶尔动手拿起茶盏喝两口茶,再无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凌乱半分。
众将心中暗暗惊异:好小子,泰山就要压顶了,你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这时,西朝堂候班厅里走进来一名弘文馆小吏,对众将弯腰环环一拱手:“请诸位将军赴往弘文馆阁部大堂议事!”
“好,走!”尉迟敬德炸雷般的一吼,站起身来,活像是一场战争开打了,他匹马当先冲杀了出来。
程知节嘿嘿的笑:“老黑,你急咋个什么?主角儿都还没动身呢!”
尉迟敬德一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秦慕白,虎眼一瞪就上前来扯他:“傻小子,你莫非是吓傻了?起身,去弘文馆了!”
秦慕白呵呵的笑着起了身,掸了掸坐皱的衣襟,说道:“诸位皆是在下的上官、前辈,在下岂能无礼先行?诸位将军,先请!”
“哈哈!”程知节大笑起来,“临战不慌临敌不乱,慕白,你得了你老子和李靖几分真传嘛!”
尉迟敬德轮了几下眼睛上下打量秦慕白,难得的认真点了点头:“傻小子,是有几分大将风度——今日,俺老黑就要你秦慕白领头先行,怎么着,不给我这个面子?”
众将都哈哈的大笑。尉迟敬德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们也都习惯了。
“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秦慕白也不矫情,对众人环拜了一手,朗声道,“请!”
“秦将军,请!”
来传话的弘文馆小吏不禁有点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十六卫三品以上的将军们,跟着区区四品中郎将秦慕白,依次走出了西朝堂,往弘文馆而去。
另一方东朝堂文官候班厅里,李泰排头,一群文官也陆续而出往弘文馆而来。
秦慕白看到,从不参加这种会议参与阁部议政的江夏王李道宗,赫然在例!
弘文馆里,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在一处窗边并肩而立,看着两列队伍数十人鱼贯而来,相视一眼,静默无语。
“司徒,看这阵势,我们怎么感觉他们像是来打仗的?”褚遂良说道。
长孙无忌笑了一笑,捻着胡须说道:“就算是来打仗的,这一仗我们也是必然获胜。有何惧哉?”
褚遂良微微拧了一下眉头,没有搭话,扭头一看,抬手惊讶道:“司徒请看——那边抬来一亭轿子,会是何人?”
长孙无忌顺他所指看去,顿时也露出一丝微讶之色:“难道是魏征?他还当真来了?”
褚遂良微微一笑,饶有深意的道:“就连从不参加此等会议的李道宗都来了,他哪能不来?”
长孙无忌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看向褚遂良,问道:“那你说……魏征,是敌是友?”
褚遂良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很多时候,就连皇帝陛下,也不知道魏征是敌是友……他,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长孙无忌沉吟了片刻,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说道:“好吧,就算他是敌人……以往的魏征,连皇帝陛下的意愿都能生生的扭转;可是这一次,就算是十个魏征,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是么?……”褚遂良轻轻的应了一声,似笑非笑。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