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文聘、於禁和韩暨三人又在帐中计议。
讨论多时,文聘和韩暨俱是无策。
文聘沉吟了会儿,问韩暨说道:“君家堵阳,距鲁阳只百余里,却不知君在城里有无旧识?”
韩暨与文聘一样,也是南阳人。他家在堵阳县,文聘家则在宛县。一则宛县离历鲁阳远,最主要的是二来文聘离家已久,多年前就跟着他的从父文直投到了荀贞帐下,因此他在鲁阳却是无有什么故交。
文聘此话一出,韩暨即知其意,问道:“校尉是想在城中找个内应么?”
“不错,我正是此意。”
韩暨说道:“若说旧识,也有一二,唯是杨弘、纪灵防备严密,如何能与城中取得联系?”
这的确是个问题,杨弘、纪灵对城头的守备极是严密,他两个就没下过城墙;而且文聘等曾登上望楼眺看城内,也看到城中的里、巷皆被杨弘、纪灵的兵马施行了军事化的管理,里外有兵士看管,街道的交汇处起了高台,台上亦总有兵士居高临下,监督附近区域,并又大街小巷常有士卒巡逻,要想与韩暨在城内的故交取得联系,然后再让他的故交们组织人手,发动内乱,确是难之有难。三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皆无好的办法。文聘此策,只能暂且罢了。
於禁黑黝黝的脸膛上露出果决的神色,他挺起了腰杆,顾视文聘、韩暨,说道:“我闻之,狭路相逢勇者胜!今其城中虽仍负隅,然我军已围攻多日,又已将其城外营拔克,今日我等大举攻城,尽管还是没能抢上城头,但护城河至少已被我军填平!我料守贼士气,现必低落!此际,若於全军之中,拣选出精锐死士数百,以勇将统之,然后再作猛攻,必可陷也!”
文聘约略听出了於禁此话之意,愕然说道:“文则,拣选精锐死士,以勇将统之,再作猛攻,你此话何意?难道你是想?”
於禁个头不高,身材也不很健壮,而这会儿他笔直地跪坐席上,脸上尽是沉毅之色,观之却甚是雄壮,他慨然说道:“明日再攻城时,我愿领死士,为君等陷其城!”
文聘与韩暨对视一眼。
文聘说道:“文则,这怎么能行!”
於禁一投到荀贞帐下,荀贞就委任他做了亲兵军官,对他的喜爱和看重,由此可见一斑。这回打鲁阳,是於禁头次被荀贞放出来打仗,如果这头一仗就让於禁出了什么闪失,文聘做为此战的主将,他担心不好向荀贞交代。
然而,却也正因为此仗是於禁的头一仗,於禁本人更想把这一仗打好。
他本来以为以他和文聘两部合兵,四千余众,打一个按照预料早已然是军心散乱的鲁阳县城,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有荀贞亲统主力在不远的昆阳给他们壮声势的情况下,这场仗该是更好打才对。结果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个小小的鲁阳县城居然会这般难打!
打了几天打不下来不说,韩暨带着新型的发石车、还有荀贞亲自给他们做出的指示前来相助之后,依然还是打不下来。
於禁因是早就按捺不住!
他从席上起身,站到帐中,昂然地与文聘、韩暨说道:“校尉以为不可,是因担心我会出什么意外么?若是因此,校尉大可不必!我敢请为二君述我心声:禁缘何求车骑放禁外任?已知鲁阳系南阳北之重镇,禁又缘何向车骑请缨,佐助校尉,来攻鲁阳?所为者,马上取功名,以尊荣先祖也!既求功名,又怕凶险,古今哪有此等事?马革裹尸,无愧此七尺丈夫身,禁之愿也!明日攻城,我若阵亡,此我自求之也,与校尉无干!唯一事相请,君二人屠陷鲁阳,还拜车骑时,敢烦君二人禀与车骑,便说禁以身而报车骑恩矣!禁则死而无憾。”
当下风气,哪怕是士人也不忌讳谈论功利,并且大多也都以汲取功利、创建事功、既贵己身,又耀祖先为追求,故是於禁的这番话,不仅没有激起文聘、韩暨对他的小看,反而皆是动容。
於禁语气转缓,露出笑容,说道:“但是有件事,咱们得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明日攻城,我果能将鲁阳县城攻破,这先登之功可就是我的了,君二人可就抢不到了!”
这句话显然是在开玩笑。
韩暨虽为士人,昔年有为父兄报仇,手刃仇人,以其首祭其父之墓的行迹,却是个有轻侠脾性的,受於禁这番话的感染,他感叹说道:“好一个马上取功名!”与文聘说道,“都尉有此壮志,明日攻城,我看就按都尉此议行之可也!”
文聘暗自想道:“久闻泰山多出豪杰,臧霸诸将,悉气节之士,文则慷慨壮烈,亦豪杰士也!”
他与於禁之前不熟,然通过这些时的接触,他已发现於禁确非寻常之士,是个怀有远志的人。
别的不说,只从文聘亲眼见到的两件事,就能看出於禁与其它军官的迥异。
一件事是,前日攻破纪灵他们在城外的营寨后,於禁对缴获到的那些财货的处理方式。
带兵打仗,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将军难免阵上亡,也许没准哪一天就会阵亡疆场,须当及时行乐,所以这些带兵的将校、军官们,每在打赢一场仗之后,对缴获到的东西不免都会私扣不少,以满足个人的各种欲望,可是於禁却在打下城外营后,对缴获到的东西一概不取,尽数封存,都上交给了文聘。——这样清廉如水的军官,文聘是头次见到。
於禁同时也不好色,不好财、不好色,可是却甘愿从在荀贞帐下当亲兵都尉这样的好职位上出来领兵打仗,他所为者何?也就如他刚才的自言,为的只能是功名。
一件事是,文聘自觉治军已算严厉,然前两天他去於禁部队的营区中转了一圈后才发现,於禁治兵更加严格。於禁所部的军将、兵士,或是他此前在荀贞亲兵军中的同僚,或是荀贞后来拨给他的,但不管是旧日同僚还是荀贞新拨给他的,他统统一视同仁,绝无徇私,军将抑或兵士,即便是犯下了小过,他也严惩不贷。前两天那次的巡视中,文聘就看到一个本是於禁做荀贞亲兵都尉时的同僚,仅因大声说笑,就被於禁喝令司马执行军纪,以其触犯了在营中时不许喧哗为由,打了他几十军棍。这简直已不是不顾情面、绝无徇私,而是铁面无情了。
这等严格到严苛的治军,说明了两点,其一,於禁他没有笼络人心的念头,其二,为的是打仗时能够如臂使指,而这两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自然还是为了博取功名。
既已知於禁出来领兵打仗的目的,现又见其心意坚决,文聘遂也就不再多说,许了他的此请。
……
当晚,文聘就传下令去,向全军立下赏格,招募死士。
报名的约四五百人,从中选出了精锐两百。
除当场给了重赏外,另给承诺,克城后还有赏赐,又槌牛杀羊,让他们大吃了一顿。
次日,攻城开始,先仍以投石车、弩箭、弓箭、火箭等向城头打了一波,随后文聘下令,全军压上,分别向鲁阳县城的东、北两面攻势。
打到快中午,观察到城头守卒的防御渐有变弱,於禁向文聘请战。
文聘说道:“且再等些时。”将令传下,命往东城墙外增派部队,加强对东城墙的进攻。
增援部队不多时就到了东城墙外,加入到了攻城作战。
望楼上,文聘仔细关注。
又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文聘注意到东城墙的守卒明显得到了增加,且其中有两人皆是被众多的将士簇拥,猜应是杨弘、纪灵,乃回顾於禁,说道:“都尉!”
於禁身披重甲,向文聘行了个军礼,微微向从在文聘边上的韩暨点了下头,转过身去,下了望楼。那两百死士俱在望楼下坐地等候。於禁抽刀在手,简短地说道:“跟我上!”
这几天的攻城,主攻的是城东,东城墙受损最为严重,但也正因受损最为严重,所以东城墙的守军力量也最强,故而,今日於禁与这两百死士的进攻目标,不是东城墙,是北城墙。
那两百死士起身,列阵完毕,於禁即率领之,径赴北城墙。
高高望楼上的文聘一边指挥东城墙的攻城部队继续进行猛烈的进攻,及指挥北城墙方位的弓箭手等给於禁及这两百死士进行掩护,一边瞩目观看於禁等的行动。
城虽然至今没有打下来,但城外的护城河已被填平,鹿砦等也都已拔掉,所以通往城墙下的路已是畅通无阻。北城墙外,现搭建起来了两座云梯。於禁领着那两百死士,行速甚快,过了护城河后,冒着城上的箭雨,穿过护城河与城墙间的正在攻城的千余兵士,奔到了城墙近处。文聘看到,短暂的停留后,於禁与两百死士分成了两队,旋即分别进到了两座云梯下边。原本攀附云梯的别部将士都从云梯上下来,将两座云梯全部让给了於禁和这两百死士。
文聘不知道於禁在这两队死士的那一队中,不过他离得远,能够把两队死士都收入眼中。
“传我军令,击鼓,为都尉助威!”
随着文聘的命令,望楼左近数十面的战鼓被击响。击的是进战之音,短促、沉浑,如与心跳融合。几十面战鼓的声音汇聚一处,纵然两面城墙上下的双方数千兵士的喊叫也不能把之盖住,令闻者热血沸腾。仰望天空,蔚蓝无云;文聘展目战场,敌我厮杀,鲜血早把城墙染红。
两队死士迎着城头射下的箭矢,在鼓声的催促下,鱼贯攀上了云梯。
於禁在左边那个云梯上,他衔刀在口,当先援梯而上。
连着守了几天的城,城中提前预备的守城诸物,如擂木、滚石之类,多半都已损坏,滚油、金汁等物也已消耗的差不多,加上今天已经守了半天的城,守卒都已疲惫,又因为刚才东城墙的被猛烈进攻,北城头的守卒被调过去了一些,守备力量也被削弱了不少,而於禁和这两百死士这边,则不但都披有甲,不怕箭矢,而且这两百死士是精选出来的,个个身强力健,行动敏捷,更重要的是於禁的奋不顾身,故竟是守卒防御不住,被他们很快就冲到了离城头不太远的地方,——最近的於禁,距离城头已是咫尺之遥。
文聘提心到口,目不转睛,远观眺望。
却见城上一将带着百余兵卒,急匆匆地从东城墙方向飞奔赶到。
“应当是纪灵。”韩暨说道。
文聘紧盯云梯上的於禁等的身影,没有说话。
这及时赶到的守将确是纪灵。
纪灵的及时赶到,和他带来的那百余生力军的加入防守,挡住了於禁等的仰冲。
於禁一手攥住云梯,一手把口中的环首直刀拿住,浑然不顾射到铠甲上的箭矢已如猬集,口中大呼:“如昨夜校尉赏格,先登者,赏金二十!”鼓舞着在他脚下的死士们的斗志,奋勇向上攀爬。
用机械调动的狼牙拍横扫过来,於禁缩头蜷身,将之避过,继续上攀;一桶金汁倒下,恶臭扑鼻,於禁没能全躲开,他掩住呼吸,继续上攀;数支长矛从垛口刺下,於禁挥刀将之打散,继续上攀。一个敌将的脑袋往下探了一探,随之这将朝於禁甩出一支铁短戟。
短戟来势极快,於禁闪避不及,正被砸中攥住云梯的手。
痛呼了一声,於禁手不由松开,那将从身边守卒处抢来长矛,往下猛戳,戳中了於禁的胸口。
於禁再也支持不住,从云梯上掉落。
望楼上,文聘眼看到左边云梯最上的那人自云梯摔下,从半空往下坠,大吃一惊。——他这时已知,此人便是於禁。文聘急忙下令,命北城墙下的兵士去救於禁。
命令没说完,於禁已堕地面。
韩暨惊骇说道:“啊呀,这可……!校尉,快把都尉救回来!”
话音落了未久,文聘和韩暨看到,那从丈余高空掉下来,摔到地上的於禁,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文聘、韩暨面面相觑。文聘回过神来,急声令道:“赶紧去把都尉带回来!”
——这么高的高度,掉到地上,怎么还能爬起来?其实也不奇怪。一则,於禁掉下来时,云梯上的死士连着拽了他几回,减轻了他坠落的势头,二则,他内着厚衣,外披铠甲,也能抵御些摔下的冲击力,故而他掉落地上后,虽然摔晕了会儿,但很快就苏醒了。
於禁这一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然而让文聘、韩暨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是不退,原地发了片刻呆而已,紧接着他就又奔云梯而去,显是要再战。
文聘、韩暨色变,从高空坠下,一定身体受创,这要再由着他去打,恐怕真有性命之危了。不待韩暨再什么,文聘急促令道:“鸣金,收兵!召都尉回来!”
文聘是主将,他一旦下撤军命令,於禁虽为副将,也必须要听从。却就在此时,众人猛地听到一阵巨响,齐齐转目看去,是北城墙的城门被攻破了。
原来在於禁等攀援云梯仰攻城头时,推着撞车等进攻城门的部队并没有停下,却是终於城门承受不住撞击,被撞开了一个大的缺口。
北城墙外的千余兵士,爆发出了欢呼,城门两边近处的各部不约而同往城门涌去。於禁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於是於禁不再往云梯上上,转而呼令死士,与他一起杀向城门。
望楼上,观战的韩暨吐出了口气,说道:“总算是攻破了!”
却瞧见冲到城门处的将士,就像潮水拍打到了坚硬的石头上,非但未有冲入城中,反而冲在前头的开始向后撤逃。韩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怎么回事?”
城门内,密集的弩矢、箭矢射出。
一个文官袍服的中年人立在数十弩手、弓箭手和矛手的中间,手中提剑,沉声命令:“吾杨弘在此,与公等并肩同战,后顾者,斩!”他声音嘶哑,可是神色坚决。
远以弩、箭射之,近以长矛搠之,城内壮丁推来了一面行女墙,向缺口堵去。
於禁挤在混乱的兵士群中,奋力向前,可是还没到城门口,那城门的缺口就已被守卒用行女墙挡上了。
缺口就在前边,怎能够容守卒堵上!
於禁挥刀大呼:“克胜即在此时!退者斩之!”砍翻了两个被城门内箭矢、弩矢逼退的兵士,但往前复又冲了没两步,他喉咙发甜,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眼前头渐渐发黑,钢刀掉地,於禁仰面栽倒。
再醒转时,於禁发现自己已是躺在帐中,甲衣已卸,半身赤裸,两个军医跪坐其侧,在给他诊脉疗伤。於禁哑着嗓子,问道:“城呢?”
“都尉醒了?”
“城呢?”
一个军医答道:“未破。”
於禁用尽力气,举起手,狠狠地拍在身下的席上,满是愤郁不甘,说道:“如此难克?如此难克!”
却就在这天晚上,攻破鲁阳县城的转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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