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汉家制度,正旦这天,参加大朝贺的群臣,包括了公、卿、将、百官,以及蛮、貘、胡、羌的使节,还有郡国上计吏,当然,亦有宗室诸刘,人数多时超过万人。
这其中,和地方郡国有关的,是上计吏。
也所以,十月上计结束后,有些来自较远郡国的上计吏就没有走,事实上,那些回去的上计吏按照寻常之惯例,也是没有必要回去、再回来的,但他们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刘协和朝廷刚迁到许县,经过了长久的与朝廷音讯阻隔,他们需要赶回去,给他们的长吏们禀报一下刘协和朝廷的情况。
同时也正是因了刘协和朝廷是刚刚迁到许县,接下来的正旦大朝贺将会是“荀贞执政朝中”后的,头一个“面向整个帝国所有官吏的大朝会”,其中含蕴的政治意义极其重要,因是,荀贞已经请得朝旨,再次向各个州郡下达,命令各州、各郡,不但上计吏回去者要回来再参加大朝会,并且还令各州、各郡需要遣派适当职位的“命官”,亦来参加大朝会。
荀贞与孙策说及的“吴郡使臣”,包括那个庐江郡的“使臣”,即是接旨以后,分从吴郡、庐江郡前来到许县的其当地本郡之官吏,这两个“使臣”都是其本郡的郡丞。却则说了,为何只是郡丞来了,太守不来?这是因为一则汉制,二千石不得擅自离境;二者,下给他们的圣旨中也有交代,毕竟现下是非常之时,为免引起地方骚动,州郡长吏不必入朝。
——除掉州郡以外,荀贞通过朝廷,给他和孙策控下的这几个州的各地的诸侯王和部分诸侯、并及部分校尉、中郎将以上的各地之驻将,也都去了令旨,令他们来参加朝贺。诸侯王无须多说,叫来充场面的;那部分得到召令的诸侯和校尉、中郎将等各地之驻将,则表面上是叫来参加朝贺,实际上召他们来,荀贞是为了给“明年春时对袁术的用兵”开始做提前之准备。
总而言之,相比十月份的上计,马上就要到来的明年正旦的这次大朝贺,在形式上会更为的隆重,参与的人数,也会更加的多。
这些且也不必多提。
只说荀贞家中、堂上,婢女们把饭食捧上以后,孙策果然陪着荀贞喝了几杯。
但两人只不过略饮几杯而已,并未多喝。
用饭罢了,婢女上来把食盘等收拾下去。
诸葛瑾陪着荀贞与孙策说话,孙策几次有意无意的去看诸葛瑾。诸葛瑾察言观色,再是愚钝,也反应过来,孙策这显然是有话想要私下对荀贞来说,便起身告辞。
诸葛瑾退出堂外后,孙策起身,整了下衣冠,下拜堂上。
荀贞怔了下,说道:“伯符,你这是作甚?你我好端端的正在说话,缘何忽然行此大礼?”
孙策伏在地上,说道:“明公,策背着明公做了件事,一直未曾向明公禀过,策已知过,斗胆敢请明公勿怪。”
荀贞登时猜出,孙策这突然行大礼是为的什么,他想说的又是什么。
却荀贞此时此刻,心中怎么想的?从他脸上却是分毫也看不出来,唯见他抚颔下短髭,神色如常,嘴角带着微笑,温声和气,与孙策说道:“伯符,你先起来。”
孙策站起,却未站直,犹抱手躬身。
荀贞温和地笑道:“伯符,就不说汝父在世时,我与汝父情若金坚,只说你十来岁时便拜我为师,你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么就不管你背着我,有没有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问孙策,说道,“伯符,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孙策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明公,先君有一故吏,名叫桓阶,其长沙人也。几个月前,他给策来了一封书,在此书中,他向策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长沙太守张羡对刘景升深怀不满,又知策所部曲多荆州人也,俱怀思乡之情,因他建议,不如策与张羡联兵共取荆州。”
荀贞“哦”了一声,说道:“桓阶此人我知,……却不知他曾向你提出过此议。”
孙策说道:“不敢隐瞒明公,初见桓阶来书中的这个建议时,策确实是颇为心动。明公知道的,策之部曲主要是继承自先君。董卓乱时,先君起义兵於长沙,北上中原,遂征战至今,是策之部,实多荆州子弟,且多长沙人也。明公,他们早前随着先君征战,现又从策,都已是远离家乡多年,桓阶书中所云之‘俱怀思乡之情’,诚然不假,故而那时,策以为桓阶此议似可用之。但尚未来得及将桓阶此议禀与明公,敬询明公之意,而明公已檄至,令策整军,从公勤王诛贼。勤王兹事体大,策遂寝此议,於是从公勤王长安。以致桓阶此议,策竟是到至於今,还没有向明公进禀!此策之过也,乞请明公勿罪。”
荀贞听完,抚短髭而笑,说道:“伯符,我以为是甚么事,原来是此事。左右不过是桓阶的一个建议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你请罪的?莫说只此小事,就是你真的做了什么其它的大事,我也不会怪罪你的!……伯符,你我虽然师生,我说句拿大的话,我实是以子视你也。”
师生本如父子,而且荀贞比孙策大十五六岁,当下人成婚早,十二三岁就有孩子的比比皆是,荀贞以“子”视孙策,这实际上也不算是“拿大”。
孙策感激地说道:“明公垂爱,策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
荀贞沉吟片刻,说道:“伯符,你刚才说的倒是也不为错,你的部曲的确多是荆州人,汝父早年是在长沙起的兵,其中长沙子弟恐怕更是占了多数。”
孙策答道:“回明公的话,策之所部,长沙子弟的确是为数最众。”
荀贞叹了口气,说道:“屈指算来,从讨董到现在,这些长沙子弟跟着你父子远离长沙,出荆州、鏖战中原,也已经是四五年之久了,百战余生,这几年荆州又不太平,战火不断,因而思念故土,担心家中的亲人安危,亦不足为奇,你因此而觉得桓阶之议不错,似可用之,我也可以理解。……那么伯符,你现下是怎么想的?”
这番话语中满是对孙策部下荆州、长沙籍贯将士的同情。
却这份同情,与别的不同,还真不是假的,而是荀贞的真情实感。
荀贞帐下的将士,除掉徐州本地人外,也有外地人,且为数也还不少,如颍川人、冀州人等等都有,此前在郯县、昌邑时,对於这些籍贯外地的将士,他们平时的思乡之苦等等,荀贞皆是非常了解,同时感同身受的。感同身受有二,一则荀贞也想念他从小生活的颍川,二则,於这个时代言之,荀贞本身是客,他并且也想念他前世的故乡、前世的亲戚朋友。甚至可以说,他的这第二个想念,比他帐下外地将士、比孙策帐下荆州将士对他们家乡、故人的想念,是更加的深沉、更加的无助。外地的将士还有回到家乡的机会,他却是万难有这个机会了。
所以,荀贞不仅能理解,且因亦有此情,知其苦之故,由己及人,并自然地对他们产生同情。
孙策迟疑了一下,回答荀贞,说道:“明公,策之前的确是对桓阶此议,颇为心动,然现今下之形势与此前已然大变不同,故而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荀贞笑问道:“形势有何大变不同?”
孙策说道:“明公,圣上和朝廷现为明公迎到许县,南阳袁术数违圣旨,藏匿逆贼郭汜,怀不测之意,他如今已成了朝廷的头等大患,而刘景升素与袁术仇敌,则於此际,他就有了帮助朝廷,也就是帮助明公钳制袁术的作用,那么策若於这时,仍用桓阶此议,致使张羡起兵於刘景升之后?……策忧之,这会不会将有利於袁术,却对明公造成不利?”
荀贞说道:“好啊,好啊!伯符……。”
孙策应道:“策在。明公?”
荀贞笑道:“你能以大局为重,伯符,我很感欣慰。”
孙策问道:“那以明公的意思是?”
荀贞说道:“伯符,你的部曲想回荆州,想回家乡,这件事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但是,现下就像你说的,袁公路是朝廷之大患,刘景升於此时,有助朝廷钳制袁公路之用,你确然是不太合适再联兵张羡,与他争荆!……要不这样吧,你且再等些时日,等我把袁公路解决掉,为朝廷除了此一大患,然后到时,你若仍有入荆之心,我就再尽力帮你实现你的此愿,何如?”
孙策精神一振,说道:“解决掉袁术?明公的意思是说,明公已有意用兵南阳?”
荀贞点了点头,晏然笑道:“不错,我已有意用兵南阳。”
孙策大喜,问道:“敢问明公,欲何时用兵南阳?”
荀贞说道:“我只是有此一念,具体何时尚未定下,总归得要等到大朝贺后了。”
准备在明年春时或春后讨伐袁术这事儿,荀贞也还没有告诉孙策,所以孙策对此现尚不知。
而不管孙策是为何故,会忽然於今天,把他和桓阶私下密谋欲取荆州此事向自己坦白,但最多再有一两个月或两三月,进讨袁术此役就要打响,到那时候,孙策及其所部肯定是其内不可缺少的一部兵马,也就是说,明年正旦的朝贺以后,括及孙策部在内的各方面的战前准备就都须得开始着手进行,则於此时,先把自己的这个打算给孙策吹个风,告诉他知,不仅是已不用担心会“因为太多人知而导致风声提前走漏”,并且亦是必须的了。
故此,荀贞借着孙策今天提起的这个话头,把他已经定下即将讨伐袁术的打算说与他知。
孙策说道:“大朝贺后?”
荀贞笑道:“伯符,我与志才、文若、奉孝这两天刚在商量此事,具体何时用兵仍未定下,估摸着,早则明年二三月间,迟则的话,大概就要到明年春后了。……你就算今天不到许县,过几天,我也会给你传檄,叫你速来,正要就此与你议论,听听你的意见。”
孙策想了一想,说道:“明公,袁公路虽然残暴寡谋,然其现有吕布、郭汜相助。郭汜、吕布,俱勇悍之将也,皆有用兵之能。且一旦用兵,冀州袁本初也许会有异动。这场仗如果要打的话,策之愚见,却於战前需得做万全之备。”
荀贞说道:“你这两天见过刘璋使者和来参加大朝贺的那吴郡郡丞以后,就来我家,我把志才、文若、奉孝、长文都叫来,董昭、贾诩、皇甫郦并有谋略才干,适时我把他们也都请来,咱们在一起,细作商议。”
孙策应诺。
荀贞看出他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想说而未说,便抚摸着短髭,笑问他,说道:“伯符,你想说什么?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么?尽管言来。”
孙策应道:“是。”却在开口之前,先又再次下拜於地。
“伯符,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就说,缘何又行礼来?”
孙策说道:“明公,策斗胆有一请!”
“何请也?”
孙策说道:“吕布者,袁术之鹰犬也,明公今既将伐袁术,策敢请为明公,先斩吕布!”
荀贞恍然,说道:“伯符,你是想为文台报仇啊!”
孙策语声中已带哽咽,他在地上,切齿说道:“明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先君亡后,策无日无夜,不想着将吕布千刀万剐,为先君报仇!”
荀贞慨叹,怅然说道:“设若文台尚在,今在许县,我与他兄弟同心,携手协力,共佐天子,则海内虽然板荡,州郡不服者虽众,我又有何忧?却惜哉,文台不幸为吕布贼子所害!伯符,何止你朝思暮想,欲为文台报仇,我亦是此心也。却是你欲先灭吕布,现而下却有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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