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尽屠其壁,斩首万余?”
鹿肠山的黑山军被冀州兵所败,这并不出荀贞的意料,但他以己度人,原本以为,袁绍会把俘虏收为己用,一则充实冀州的民力,二来也是壮大他的兵力,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袁绍居然叫淳於琼等把俘虏悉数杀了!——斩首万余,一杀上万人,如果没有袁绍的命令,淳於琼等必然是不敢这么做的,所以可以断定,这一定是出自袁绍的授意。
雪虽变小,依然纷纷。
隆冬季节,寒气浸入衣裘,荀贞觉得彻骨冰寒。
望此眼前山景,白雪覆盖,远眺近观,好似琼楼玉宇,天地一片洁白,然而仅仅只是稍微设想了下鹿肠山的山谷里,同样的雪中,那万余黑山军男女被屠戮之后,鲜血横流,残尸遍地,人头成垒的惨状,荀贞便顿时无了再继续游山玩景的心情。
负手雪地之上,荀贞仰望赭土山的山头,喟叹再三。
姚昇大略猜出了荀贞的思绪,说道:“明公,可是在为鹿肠山的黑山贼尽为冀州兵所屠而感到震惊?”
“黑山贼”三字入耳,荀贞倒是忽生起恍然之意。
他心中想道:“是了,在士大夫们看来,黑山军与黄巾军相同,都是贼寇,都是贱民造反,用后世的话说,都是严重损害、并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由此出发,他们与黑山军彼此间自然也就是势不两立、不同戴天的了,如此,尽屠俘虏,却是情理中事。”
姚昇亦是士大夫。
於此“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荀贞不愿向他吐露心扉,——即便吐露,想来姚昇也肯定是难以理解他的想法的,默然稍顷,乃回答说道:“虽然是贼,毕竟万余条性命啊!退而言其次,就不说彼等从贼前亦我汉家民也,上天有好生之德,便说而今海内战乱已久,民间十室半空,这些俘虏如能收用之,对恢复冀州的元气势必会大有帮助,却袁本初尽皆屠之,……叔潜,不瞒你说,袁本初的此举此为,的确是出乎了我意料。”
顿了下,荀贞说道,“鹿肠山才是袁本初此番讨击黑山军……,黑山贼的第一战,此战过后,还有不少仗要打,叔潜,这数百里的太行山谷,今冬只怕要成血海尸山了!”
姚昇对被屠戮的黑山军将士有些怜悯,但也只是有些怜悯罢了,他说道:“明公,黑山贼号称百万之众,究其实数,纵无百万,四五十万男女妇孺总归是有的,若是被袁本初尽赦不杀,收为己用,固然是如明公所言,充实了冀州的民力、壮大了冀州兵的实力,可反过来看,对我徐州、对明公却则是不利的,……袁本初不肯收俘为用,倒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荀贞嘿然。
姚昇说道:“明公,请登山吧?”
荀贞勉强提起精神,便就当先而行。
沿山道,踩踏积雪,曲折而上,沿途林木皆被积雪堆压。
行至半山腰,姚昇带头,举起火把,引荀贞入一山壁间的洞中。
洞穴不小,地上脚步纵横,洞中没什么蝙蝠之类的飞禽,更无走兽,一看就是常有人至的。
姚昇介绍说道:“明公,赭土山上产五色土的地方颇有几处,然唯此洞中所产之五色土最多、最好。”
火光的照耀下,荀贞看到洞深处的洞壁被火光映照了五彩之色,往地上看,地上的土一如壁上,亦是五色斑斓。荀贞蹲下身,往土上摸了一模,拈起些许,只觉入手滑腻。
“果然是上好之土。”荀贞起身来,沉吟说道,“自天子西迁长安以来,咱们徐州是不是就没有向朝廷进贡过此物了?”
“早在董卓乱政洛阳的时候,就没再向朝廷进贡过此物了。”
荀贞点了点头,说道:“依按汉家惯例,十月上计,州郡贡献方物,咱们今年的战事多,我起先没有顾上上计、贡献方物这两件事,然我闻之,‘汪洋布拉,为时不晚’,……叔潜,你明天就叫人来此洞中,取此五色之土各一斗,给我送去郯县州府。”
“明公打算遣吏上计长安、及向朝廷贡献方物?”
荀贞说道:“身为人臣,上计、贡献方物是人臣本分,等我巡完下邳、广陵二郡,回到郯县,就立即择吏赶赴长安。”
下邳郡、广陵郡是荀贞这次巡视两州的最后两个郡了。
姚昇饶有所思,瞅了荀贞几眼。
荀贞说道:“叔潜,你想说什么?”
姚昇意味悠长地笑道:“明公,上计长安、贡献方物,恐怕不是单单为了尽人臣的本分吧?”
“不然还能为何?”
姚昇不肯说了,只是脸上的笑容越发意味不明,说道:“明公智深如海,非昇能及,明公是否还有其它的打算,是否尚有其它的目的,昇猜不出。”
荀贞一笑。
他当然是有其它目的的。
第一个目的是,再次取得与身在朝中的钟繇等人的联系,了解一下朝中、长安现在的情况。
第二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则是,加上豫州,现而今荀贞已是三州在手,曹操、张邈这些敌人已成昨日之敌,接下来,就是须得全力以赴对付袁绍这个强敌了,而要想战胜袁绍,只靠军事力量显然不足够,必须得政治、军事两手齐下才行,故而,荀贞亦想借此上计长安、贡献方物的机会,和今之天子取得联系。
此种话语,不足为外人道。
姚昇没有追问,荀贞也就不提。
游山半日,下山而返。
两天后,回到彭城县,在彭城县休息了一日。
这天上午,荀贞一行启程,离开彭城,冒着小雪,东往下邳郡。
下邳郡的郡治下邳县,与彭城县一样,也是位处在泗水的岸边,只不过彭城县位处泗水南岸,下邳县位处泗水北岸。沿着泗水一路东行,约两百里远近,至彭城、下邳两郡的郡界。
姚昇等把荀贞送到此地,与荀贞作别。
……
荀贞等复前行不远,进入下邳郡界,接到前边传报,说下邳相刘儒、下邳都尉何仪等下邳郡的文武大吏在道边候迎。
刘儒、何仪等在路边等候荀贞,从天不亮开始,等到现在过午时分,已经等了多半天。
天寒地冻的,地上积雪数尺深,天上落雪飘飘,在郭嘉等过去把他们带到荀贞车外时,诸人虽然此前都是在车中坐等的,可个个还是被冻得抖抖索索,但在荀贞驾前,众人不敢失礼,因是虽然手脚都冻得麻木,不听使唤了,刘儒、何仪诸人还是努力地保持仪表。
和徐州、兖州别郡的太守相比,刘儒作为荀贞的颍阴老乡,其在荀贞帐下的资格虽老,但名声也好、才能也罢,大概都是最低的,其人无有高名著誉,亦无出众才华,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只有其族的族声和他本人处政的兢兢业业。
刘儒本人的勤恪暂不多言,只说颍阴刘氏的族声。
颍阴刘氏与刘备家相同,亦是汉家宗室,不过与刘备家到刘备这一代已类若黔首不同的是,其族累世官宦,在颍川颇有名声,单就颍阴的诸姓而言之,仅次荀氏,也可算是一个冠族了。
荀贞下车,与刘儒、何仪等人相见。
见罢,荀贞笑道:“听说君等一早就在等我了?大冷的天,这么客套作甚?”
刘儒恭恭敬敬地说道:“此臣礼也,是下吏等本该做的。”
荀贞呼他的字,亲切地笑道:“公文,你说到臣礼,我正好有件事与你说,想听听你的意见。来,你来我车中,与我共坐。”示意何仪等各还他们的本车。
何仪等倒退离去,刘儒虽在荀贞后头,登木阶入进荀贞车中。
车里生有火炭,四下垂裹厚帘,可还是令人颇觉寒冷。
荀贞自坐下,请刘儒亦坐。
刘儒年纪不小了,昔年荀贞在颍川郡为吏时,刘儒当时曾任郡府的门下贼曹,那时他已是壮年,如今其子刘志都已成年,现於荀成部中做荀成的司马,他的年岁更是愈长。
荀贞打量着他,问道:“公文,你今年有四十几了?”
刘儒答道:“儒今年四十有八,年近知天命之岁矣。”
“四十八了。……公文,体力还好?”
刘儒莫名其妙,不解荀贞此问何意,心道:“莫不是有谁私下里向明公进什么谗言了?说我治郡,精力不支?”小心答道,“回明公的话,儒自觉体力尚好,精力亦还不错。”
“我有个重任想交给你,不知你愿否应之?”
刘儒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任也?”
荀贞抚须笑道:“便是我打算择吏一人,代我西赴长安朝中,一则上计,二来进贡。公文,我思来想去,此任非你莫属,只有你最合适。只是此去长安,数千里之远,兼且路上盗贼丛生,不但辛苦,而且危险,不知你是否愿意,故询问於你。”
刘儒更是不解荀贞之意,心道:“若是上计,早该遣吏去长安,现已十月,乃才着手,明公这却是为何?”口中答道,“尊长令,岂敢辞?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明公令下,儒今日即刻往去长安!”
荀贞大笑,说道:“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略顿了一顿,目注刘儒,接着说道,“公文,我起意上计朝中、贡献方物,其实倒也不是全然为了上计和贡献方物,此外还有两桩要事。”
刘儒说道:“请明公示下。”
通往下邳郡府的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何仪动用郡兵清扫出了一条通道,然而雪不断地落下,又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车碾行其上,吱呀呀的作响,偶有随从兵骑的战马嘶鸣,甲械碰撞的声音传入车中,於此落雪悄然的下午时分,透出一股冰霜军旅之气。
遂在微暖安静的宽大车厢里边,荀贞与对坐的刘儒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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