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有三个蹊跷之处。第一点,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支开,从而造成了周淑宁和张世水独处的局面?第二点,张世水的前后反差为何如此之大?虽然地气不能记录声音,但从周淑宁的反应上也可以推断出一定是极为伤人的言语。最后一点,周淑宁不过是先天境修为,与张世水相差无多,就算张世水不曾防备,生受了周淑宁的一掌,至多就是重伤,万不会被一掌置于死地,更何况张世水身上应该还有护身宝物,从周淑宁最后看自己手掌的反应来看,显然这一掌的威力也是出乎周淑宁的意料之外的。
如此三点,基本坐实了李玄都等人先前的推测,这本身就是一个局。
李玄都再次催动地气,回溯到周淑宁和张世水刚刚相遇的时候。
一开始,两人的神态和反应都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李玄都放缓了地气回溯的速度,整个画面也随之变慢,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能隐约看到张世水的鬓角发丝轻轻摇晃了一下,似乎有微风拂过。李玄都也不能十分肯定这是不是线索,毕竟回溯地气不等同身临其境。不过就在这缕微风吹过之后,张世水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转过头来开始挑衅周淑宁。
李玄都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视角,转到周淑宁的身后,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周淑宁出掌打向张世水的过程,就在周淑宁出掌的一瞬间,李玄都发现周淑宁的衣衫有了轻微的鼓荡,李玄都再次停下地气回溯,倒退回周淑宁出掌的前一刻,然后放缓地气回溯的速度,使得两人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而周淑宁衣衫的鼓荡轨迹也变得十分清晰。
这一刻,李玄都看到周淑宁的衣衫后心位置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掌印,好似一只无形之手在周淑宁的后心位置轻轻按了一下。这个掌印只是出现了十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消失在衣衫的鼓荡之中,接下来就是周淑宁一掌打在张世水的胸口上,以中掌位置为中心,无数寒霜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张世水已经是满身白霜,然后一声不吭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李玄都退出地气回溯状态,打算先去解决第一个疑问,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带走,张世水又为何会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之中。
这座山庄因为不是修建在城内的缘故,所以占地极大,由近百个大小院落组成,这些院落暗合阵法,紧密相连,又自成体系。冯神通作为家主,居住在正中的主院之中。冯珠的闺阁距离冯神通的住处不远,李玄都再次回到冯珠的闺阁之中。冯珠此时正坐在床上怔怔出神,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李玄都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没有废话,直接问道:“那日是谁派侍女来寻你的?”
冯珠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李玄都说的是哪一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道:“你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只需要回话就够了。”
冯珠吃过李玄都的苦头,不敢怠慢,说道:“是爹爹派人找我。”
李玄都本以为是另外有人也牵扯到了此事之中,没想到还是着落在冯神通的身上,对于李玄都来说,倒是省事了。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直接出现在冯神通的主院之中。
冯神通似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来,此时的正院之中竟是不见旁人,只有冯神通一人。李玄都感觉有些不对,将神念扩散至整个山庄,发现除了父女两人和少许仆役护卫之外,山庄中再无他人。
李玄都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迈步走进正堂,道:“看来阁下已经安排了身后之事。”
独坐在正堂中的冯神通淡淡一笑,“是不是身后事,要取决于清平先生。我索性直言了,我虽然久居岭南,但对于中原的局势也不是全然不知。清平先生要执掌道门,有人不愿让清平先生执掌道门,两大派系产生了分歧,由此引出了争斗。其实,当初老天师飞升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一想,大势已定,儒门都不能如何,其他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因此便放下心来。可等到八月份的时候,局势突变,张家那边开始催促小女的婚事,张世水更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这才察觉到我已经卷到旋涡里了。”
李玄都问道:“怎样的局势突变?”
冯神通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清平先生应该知道,当年地师也曾像今日的清平先生一般登门拜访,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地师自然也是有求而来,他想要我们冯家助他起事,当时还是世宗皇帝在位,朝局稳定,所以家父拒绝了地师,由此引来了大祸,地师指派属下对冯家发难,短短几天之间,就让冯家上下损失惨重,人心惶惶。到了此时,灭族也就在旦夕之间。”
李玄都道:“灭族谈不上,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应该会留下一个傀儡帮他掌控冯家。”
冯神通点了点头,“清平先生说的是,不过与灭族也相差无多了。总之,对于我们冯家来说,已经快被逼到了绝境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天师出手了,帮助我们冯家打退了地师。可就算如此,家父还是死在地师的手中,算是地师的示威震慑之举,杀鸡儆猴。”
李玄都道:“于是此事之后,冯氏和正一宗结成了同盟的关系,或者说成了正一宗的附庸?”
冯神通摇头道:“不是正一宗,而是张氏,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与宗门无关。”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所以颜飞卿这些外姓之人都不太清楚这里头的事情。”
冯神通又点了点头,“小女与张世水的亲事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的,两家由此结成亲家。可我们都心知肚明,冯家和张家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秦家和李家的关系,秦家和李家是势均力敌,可冯家是弱于张家的,要受张家的庇护,其中牵扯甚深,很难一言说清。”
李玄都道:“所以张家要你配合他们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只能听令行事?”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然后你安排你的女儿冯珠结识了周淑宁,又让冯珠邀请周淑宁来这里做客,最后促成周淑宁和张世水在花园中见面?”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我会亲自过来,所以提前疏散了家人,免得我一怒之下效仿当年地师,将冯家上下屠戮一空?”
冯神通沉默了片刻,还是答道:“是。”
李玄都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审视着冯神通。
冯神通不与李玄都对视,继续说道:“我很明白,清平先生不是寻常人等,更不是孤身一人,背后有辽东秦家的支持,在清微宗中有很深的势力,慈航宗、玄女宗也都倾向于支持清平先生。那些人对清平先生发难,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清平先生的支持者必然会反击,闹到这种地步,双方迟早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身在局中之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谁也逃不出去。”
李玄都凝神沉思了片刻,少顷,倏地又望向冯神通,“所以你已经是萌生死志,希望自己能死在我的手中,为此还提出跟我比武的要求。因为只要你死了,张家便无法再苛求冯家太多,我也消了怒气,转而去集中精力对付张家,顾不得你们冯家,那么冯家就算是安全靠岸,从这个旋涡中脱身了。”
冯神通叹了口气,“壁虎断尾,虽然断了一条尾巴,但性命保住了,过段时日,尾巴还能再长出来。所谓的家主,不是脑袋,而是尾巴,死了一个家主,还会有第二个家主。当年家父用一死答复了地师,今日我也用自己的性命来给清平先生一个交代。”
李玄都也叹了口气,“你说自己是武痴,我却没有瞧出半点,心肝肺都是软的。”
冯神通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玄都行了一礼。
李玄都道:“我不要你的性命,你是否愿意随我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作证?我可以许诺,事后保你一家平安。”
冯神通摇了摇头,“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在下愿以一死面对清平先生,面对张家当年的大恩。”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你就不怕我对冯家下手?”
冯神通道:“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不会祸及无辜。”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的女儿呢?她如今也在山庄之中。”
冯神通平静道:“牵涉到此事之中的,只有我和小女两人,任凭清平先生处置,这也是她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李玄都想起闺阁中还对一切茫然无知的冯珠,“真是狠心呐,张家赔上一个儿子,你们冯家赔上一个女儿,你要她和张世水做一对阴间夫妻吗?都说不知者不罪,何以至此。”
冯神通沉默了。
李玄都说道:“蝼蚁尚且贪生,还是让她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说罢,李玄都化作点点阴火消散,只剩下冯神通一人。
许久之后,冯神通沉默不语地取出一把长约一尺半的短刀,用手掌一寸寸地抚过刀身,清亮如水的刀身映照出他的面容,然后冯神通双手握住刀柄,将这柄短刀缓缓地送入了自己的心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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