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府去齐州,准确来说,去清微宗所在的一百零八岛,有三条路。一条是走陆路,也就是经过芦州、齐州各府;一条路是走水路,是乘船走大运河;还有一条路是海路,直接从金陵府港口出海。
李玄都上次返回清微宗,乔装改扮,跟着钱家的商队,走的是大运河水路。这一次,他不想再走水路,打算改走海路。
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和秦素从辽东去楚州的时候,便是乘坐秦素的座船走的海路,他们登岸从陆路前往太平宗之后,秦素的座船便自行启程前往金陵府停靠,而李玄都等人则是乘坐太平宗的船前往金陵府。金陵府事毕之后,李玄都就要去清微宗面见自己的老恩师,可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孤身一人,且不说秦素等人,就是其他随行人员也不在少数,所以秦素的座船就更为方便一些。
李玄都这次返回清微宗,意义重大,不同寻常,不是李玄都一个人的事情,甚至不是清微宗一宗的事情,是牵涉到正道、道门、江湖,乃至天下大势走向的大事,李玄都的身份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清微宗四先生,而是太平宗的宗主,更是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的中人。
这就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司徒玄策旧事,司徒玄策交好辽东五宗,主张清微宗与正一宗和谈。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司徒玄策应邀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达成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和议,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寡不敌众,重伤之下逃回东海,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这一次,当然不能让李玄都重蹈司徒玄策的覆辙,所以张静修为李玄都准备了数量庞大的随行人员,其中有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也就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张静修不能亲自前往,李玄都代表的是中间人,所以张静修还派出了他的私人代表,也是李玄都的老朋友,刚刚从西京赶回来的张鸾山。为了确保张鸾山的安全,李玄都特意让宁忆走了一趟西北,亲自护送张鸾山返回金陵府。
李玄都是在二月初六抵达金陵府,在钱家别院落脚。二月初七拜访白绣裳,遭遇了上官莞的偷袭,同一日,李玄都又去拜访了颜飞卿。二月初八,大天师张静修孤身一人先一步抵达金陵府,比预定之日早了一日,先去见了颜飞卿。二月初九,正道各宗宗主抵达金陵府,同时青鹤居士擅动百姓包围前家别院,钱青白与各方商议,将见面李玄都与张静修的见面地点改在了大报恩寺。二月初十,李玄都与张静修在大报恩寺正式见面,这一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虎禅师身死,青鹤居士带着上官莞逃走,也就是在这一日,李玄都与张静修议定了新的太玄榜。
二月十一,秦素醒来,李玄都将太玄榜交给司空藻,司空藻返回太平宗。两天后,也就是二月十三,太平宗正式分布新的三玄榜。二月十四,应李玄都的命令,李如是秘密抵达金陵府。二月十五,张鸾山在“血刀”宁忆的陪同下赶到金陵府,随同而来的还有石无月,这却是李玄都自己的班底了。
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不会打开自己所有的底牌,但也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了。他一边继续布局,不能中断,可也要保证自己的这个“老将”的安危。
萧时雨会亲自为李玄都送行,意味着萧时雨与石无月又要再次见面。
另外一边,张海石会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李非烟一起在中途迎接李玄都,李元婴会携夫人谷玉笙在望海楼等候李玄都等人的到来。
正道中人在太玄榜上占据了六个席位,这一次,除了悟真和张静沉之外,出动了四位太玄榜高手,就算再除去一个李元婴,也是三人,而且皆是前五之列,再想要像刺杀司徒玄策那样刺杀李玄都,只怕很难办到,就算是剩余六位隐士齐至,哪怕两位长生地仙都不出手,也不是可以轻易得手的。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留在金陵府的张静修,还是一直蛰伏在蓬莱岛的李道虚,都会时刻关注的,谁敢再这个时候贸然出手,那便是自投罗网。
二月十七,是李玄都等人从金陵府登船出海的日子,萧时雨代表张静修送行,李玄都想要趁此机会化解石无月和萧时雨之间的误会,分别请白绣裳和宁忆作陪,让两人在不发生冲突的前提下好好谈一谈,最好能解开这些年来的心结。
姐妹二人见面之后,相互凝视许久,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还是萧时雨对白绣裳和宁忆说道:“素衣,宁先生,请你们二人在此地稍待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石夫人说。”
宁忆看了石无月一眼,石无月微微点头,“正好,我也有话要与师姐说。”
宁忆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白绣裳回头看了眼码头方向,李玄都已经与秦素登船,此时正站在船头上,紧紧挨着,让白绣裳这个过来人会心一笑,又有些羡慕,然后她收回视线,对两人说道:“不论地位高低,只论年纪辈分,你们两位都是做前辈的人,不好耽搁太长时间,让晚辈们干等。”
“放心。”萧时雨已经当先向不远处的僻静处走去,石无月脚伤未愈,不过调养了这么久之后,辗转腾挪力有不逮,行走却是无碍,也跟在萧时雨的身后向远处走去。
萧时雨走到一块大石前,负手而立,背对着跟在她身后的石无月,没有转身。
石无月也随之停下脚步,与萧时雨隔了大概丈余距离,静静地望着萧时雨的背影。
在很多年前,石无月就是这么望着师姐的高大背影,跟着她走进了玄女宗,她记得那一天下了大雪,整个玄女宗上下一片缟素,师姐也是一身白衣,仿佛要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可是自从那天她打了眼前这个人一掌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望过她。
石无月轻轻叹息一声。
萧时雨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石无月,没有石无月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什么仇恨,只有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那种真正平静,不管萧时雨看起来如何年轻,她都是一个老人了,也是白绣裳刚才说那番话的用意,并非怕李玄都这些晚辈枯等,而是委婉提醒她们两个岁数极大的人不要再像孩子那样意气用事。
这块石头似乎很大,足有磨盘大小,又因为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并没有太多棱角,反而十分光滑,于是萧时雨坐在石头上,说道:“坐下谈吧。”
石无月也坐在了石头上,不过两人兵不是并排坐着,而是背对背,两人各自面朝一个方向。
萧时雨沉默了,等着石无月说话,石无月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
最终,还是萧时雨先开口了,“石头,你今年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吧?”
石无月道:“能不能不提这个?我觉得我还小,也就三十多岁吧,还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萧时雨摇了摇头,“你能不提,我却不能不提,我已经是花甲之年了。”
石无月轻声道:“多可怕啊,每每看到秦素这些小丫头,总觉得我也变年轻了,还是可以和她们做姐妹的。可你总要提醒我,我其实是个老婆子了,要不是有一身驻颜有术的皮囊,现在定然是头发白了七成,满脸皱纹,没人会多看一眼。”
“我不是想说这个。”萧时雨摇了摇头,“我是想说,白头姐妹,年过半百,还有几个五十年。”
石无月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探出裙摆的鞋尖:“一个也没有了,所以今天我来见师姐了。”
萧时雨仰起头,“当年你不愿意听我的解释,也不相信我的解释。”
石无月叹息道:“都无所谓了。”
萧时雨问道;“你在金帐见到宋政了?”
石无月回答道:“我没见到,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说话时,石无月抬头望向宁忆所在的方向,白绣裳已经离开了,宁忆双臂自然下垂,目光平静,接触到石无月的目光后,又避让开来,转向了李玄都的方向。
石无月收回视线,微微一笑,“的确是没有所谓了。”
萧时雨看不到石无月脸上的笑容,疑惑道:“这可不像你,我把你关在玉牢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有半分悔改之意,怎么忽然就无所谓了?”
石无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澹台云都不在意了,我还在意什么,还是说师姐有心结?”
萧时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没有什么心结,你能想开是最好。”
石无月说道:“我很喜欢师姐刚才对我的称呼,不过我不希望这个称呼用在现在,我希望能够用在以后。”
萧时雨忽然明白了,石无月这是有属意的人了,所以她可以全然不在乎以前的一切了。萧时雨知道自己此时应该送上一句祝福,便可以化解两人多年的恩怨,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不介意意吗?”
萧时雨没有说这个“他”是指宋政,还是石无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没有问到底介意什么,可多年的姐妹,还是让石无月听明白了,石无月没有回答她,直接起身离开,向登船的方向走去,将萧时雨一个人留在了身后。
萧时雨起身又转身,望向石无月的背影,良久无言。
这一刻,萧时雨知道自己的一句问话,再一次伤了这个师妹的心,她想要开口解释,她并没有看不起石无月的意思,她只是知道男人在意女人的过去,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介意,她不希望石无月重蹈覆辙。
可一直等到石无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登上了那艘大船,她也没有说出半个字,甚至没能挪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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