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曾经是帝京之变的当事人,对于夺位之争并不陌生。陆续见过了月离别、子雪别汗、哈勒楞、兀述等人之后,他已经对王庭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人心多变,随着老汗年老,他的臣子们自然要为以后谋划,免得新汗登位之后,他们丢掉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最直接的选择就是拥立新主。一仆不能事二主,拥立新主,便要背离旧主。虽然他们在主观意愿上不愿背叛老汗,但在实际行动中已经背离了老汗,所以帝王晚年,最为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按照年龄来算,金帐老汗与世宗皇帝是一辈人,如今的天宝帝是世宗皇帝之孙,大魏历经明雍、武德、天宝三朝,金帐这边始终都是老汗掌握大权。老汗的长子明理汗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老人,而幼子药木忽汗还不到三十岁,从老汗的角度来说,长子已经等待了太久,还有多少耐心,殊为难料,所以要严防长子铤而走险。幼子十分年轻,他还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远不到急不可待的时候,所以幼子可以信任。从整个金帐的角度来说,每次汗王之位交替都会引得诸王开战,损耗金帐的实力。以他本人的在位时间推算,长子如正在落山的夕阳,就算能继承汗位,至多也就是做二十年的汗王,二十年之后又要引发一次争位,而幼子则是清晨初升的太阳,年轻力壮,可以做六十年的汗王,金帐就能有六十年的稳定。再加上幼子守灶的习俗,老汗的偏向十分明显。
可是明理汗也有自己的优势,他比药木忽汗年长三十余岁,长达三十年的经营,使他获得附庸无数,就算是老汗也不能将随意处置明理汗,以实力而论,远非年轻的药木忽汗可比。如果不是老汗支持幼子,药木忽汗根本没有实力与明理汗抗争。
如果老汗现在就驾崩,不利的一方应是药木忽汗,得利的一方是明理汗,因为老汗每在位一天,药木忽汗的实力就会壮大一分,明理汗的优势就削弱一分。如果在药木忽汗大势未成之前,老汗驾崩,那么明理汗还能占据优势,夺得汗位的可能也会更大。
可是从子雪别汗嫁妹的态度上来看,药木忽汗的支持者们并未慌乱,那也就说明老汗虽然已经多日不曾公开露面,但也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哈勒楞这位老汗心腹的态度也间接证明了一点。
最大的可能是老汗身体的确出了状况,他正在修养,不便露面,仍旧掌控着王庭的局势。不过也不能排除秘不发丧的可能。现在李玄都得了兀述的邀请,去见药木忽汗,倒是可以趁此时机窥探一二。
至于兀述为何会代表药木忽汗邀请李玄都,道理也很简单。药木忽汗、月离别、兀述都是主和派。
伊里汗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伊里汗又是怯薛军的大都尉,虽然他不负责拱卫王庭和老汗,但主导对外征伐之事。换而言之,只要金帐与大魏开战,伊里汗就能手握军权。如果老汗在两国交战的过程中驾崩,伊里汗率领大军返回王庭,明理汗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所以伊里汗和明理汗是主战派,主张对大魏用兵。与之相对,药木忽汗就必须是主和派,力求稳定。他如今凭借老汗的宠爱,在王庭中已经逐渐占据优势,只要不爆发战事,就能将明理汗和伊里汗都束缚在王庭之中,一旦老汗驾崩,他可以迅速掌握王庭,击败竞争者,然后登上汗位。那么药木忽汗重视中原使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总得来说,放眼整个金帐汗国,是明理汗占据优势,仅就王庭而言,却是药木忽汗占据优势。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就有了预估。应是明理汗想要致自己于死地而药木忽汗将自己奉为座上宾的局面。同时,李玄都也有些佩服月离别,她此行分明是和谈失败,只要消息传回王庭,主战派就要占据上风,她的性命又被别人掌握而不得已引狼入室,事情一旦败露,她必死无疑。在这等绝境之下,她竟能顺势想出一个假冒中原使者的主意,既保全了自身,又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主和派稳定了局势。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觉得月离别有成为第二个谢雉的潜质,当年谢雉也是身处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位地仙的夹缝之中,说是绝境也不为过,谢雉能左右逢源,最终转败为胜,不可谓不厉害。
在兀述的带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先是穿过官吏、商人的聚居区,然后再穿过那颜们的贵族聚居区,最终才来到诸王行宫所在。说是行宫,其实就是王府,相较于帝京城中的王府,无论是规模上,还是精细程度上,都有所不如。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金帐的王庭比大魏的帝京还好,那么他们也没必要每年都要兴兵南下了。
行宫的样式仿照中原王府修建,又有明显的金帐风格。在这里不讲究什么大开中门,正门永远敞开着,直接从正门进去就是。兀述显然是经常出入行宫之人,行宫的守卫甚至不曾盘问什么,直接放行。
进到行宫之后,金帐武士明显减少,女子的身影逐渐增多,不消说,这就是王庭女侍了,小阏氏身为药木忽汗的生母,自然不会薄待儿子。
兀述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来到一处装饰华丽的厅堂,请两人稍待,然后就转入与前厅相连的后室之中。不多时后,就听后室之中传来一个极为响亮的哈欠的声音,似乎有人刚刚睡醒,正在伸懒腰。
再有片刻,兀述从内室出来,片刻后又有一个年轻的金帐男子来到前厅。这个男子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不太精神。满头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赤着双脚,踩在客厅层层叠叠的毡毯上,上身只是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袒露着胸膛,露出块块分明的肌肉,显得十分魁梧彪悍。
这就是老汗和小阏氏的儿子,药木忽汗。他的相貌是典型的金帐人相貌,蓬松的乱发,再加上茂密的胡子,就像一只雄狮。
药木忽汗打了个哈欠,目光先是落在了月离别的身上,脸上有了笑意,随意道:“老月回来了。”
月离别显然也是与药木忽汗熟识之人,并未拘礼,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药木忽汗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李玄都这个外人的身上,不等他发问,兀述已经开口道:“这位是中原的使者。”
药木忽汗挑了下眉头:“你是中原的使者?”
李玄都点头道:“我奉了部堂大人的密令,前来觐见金帐大汗。”
“部堂?”药木忽汗皱起眉头,望向兀述,问道:“部堂是什么官。”
兀述解释道:“部堂就是总督,中原人的官职十分复杂,总督身上兼有六部堂官的官职,所以称呼总督为部堂,巡抚身上兼有都御使的官职,都御使古时又称御史中丞,所以巡抚称为中丞。”
药木忽汗摇了摇头:“真是繁琐。”
李玄都道:“殿下……”
未等他把话说完,药木忽汗摆手道:“不要把你们中原人的虚伪礼节带到金帐,不必称我殿下,也不必称呼老汗为陛下。你可以叫我药木忽汗。”
李玄都想起月离别和哈勒楞交谈时,也是名字加上象征身份的那颜两字,看来是金帐习俗如此,便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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