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事了,沈元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扛着自己的“铁口直断”大旗,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玄都本意也是就此告辞,不过被钱家大长老钱青白留客,盛情难却,只能又多留了几日。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钱青白,为了李玄都,专门破例一次,亲自领着他游览金陵名胜,又有钱锦儿作陪,这等待遇,一宗之主到访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是游览,自然不能来去匆匆,一路上缓缓而行,三人之间也没有过多提及江湖事,就是闲聊而已。
钱青白问起了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的所见所闻,李玄都便讲了些诸多见闻趣事,尤其是从怀南府前往龙门府的经历,在李玄都过往的江湖经历中,这段持续数月的路程算是一抹为数不多的亮色。李玄都顺势聊起了那个被他看作妹妹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随着玉清宁前往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
提到玄女宗,已经杖朝之年的钱青白不由感慨万千,破天荒地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与沈元舟一起结识了一位玄女宗的仙子,让一旁作陪的钱锦儿大开眼界,没想到城府深沉的老祖宗也曾经青衣仗剑走江湖。
三人之中,除了李玄都是一个年轻人之外,钱青白要自持身份,不好为老不尊,钱锦儿又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去往烟花之地。于是便往三教胜地而去,不知不觉间,一行人来到了金陵府境内最为著名的大报恩寺。
当初秦襄初到金陵府时,便是借住在此地。说起大报恩寺,是为金陵府三大佛家寺庙之一,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被称作天下第一塔。
钱青白缓缓说道:“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当年的南朝盛景,如今大报恩寺中有佛经六千余卷,琉璃塔中存有佛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也喜欢在此地坐而论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天在大报恩寺中就有一场关于知行合一的坐而论道。”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大约得花去大半天的功夫。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此时的众多江南名士就在后寺之中。
正是因为这等缘故,后寺非是等闲人等可以入内,有几名寺内僧人把关。不过在钱锦儿出面之后,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钱家虽是商人,但是在江南地界,其实与世家豪阀无异,就连江南总督都要在钱家面前低头,自然没人敢将钱家视作寻常的商贾之流从而心生轻视。
此时距离坐而论道开始还有段时间,在一个清秀小僧的引路下,三人来到一间雅致禅房,这名僧人虽然剃去了三千烦恼丝,但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若是还俗着华服,必然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而且谈吐不俗,显然是饱读诗书,也难怪前朝的众多公主格外偏爱僧人。
这名僧人显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锦儿,可让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在这三人之中,钱大家竟是隐隐排在最后,如今整个金陵府都知道,钱家大小事宜都是由钱大家出面主持,不是家主胜似家主,能比钱大家位尊之人,难道是那位常年不离钱家祖宅半步的钱家老祖宗?可这名看着极为面生的年轻人又是谁?僧人在寺中迎送往来多年,对于整个江州的豪阀公子都有些印象,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莫不是外来的过江强龙?
僧人小心翼翼地为三人煮茶,对于李玄都相当客气。
钱青白轻嗅茶香,淡笑道:“不劳烦这位小和尚了。”
钱锦儿应诺一声,顺势从僧人手上接过茶壶。僧人愈发肯定心中猜测,眼前这位威严深重的老人就是钱家老祖宗,不敢造次,双手合十一礼之后,缓缓退出禅房。
钱锦儿作为钱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曾经在众多帝京贵妇之中交游广阔,自然对于茶艺一事极为精通擅长,手法娴熟。
李玄都毕竟是江湖之人,虽然对于这些事情略有涉猎,但是谈不上精通,看到钱锦儿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只能道谢一声之后接过,未能品出太多好坏意味,有牛嚼牡丹的嫌疑。
不过钱家人有个好处,从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以貌取人,无有那些书香世家的酸腐之气,无论是钱青白还是钱锦儿,都不以为意,钱青白开口道:“紫府离开师门时,尊师如何?”
李玄都放下手中茶杯,斟酌言辞道:“自天宝二年之后,宗内大小事宜都由三师兄代劳,家师无事一身轻,寻仙访道,一切安好。”
钱青白点了点头道:“当年老夫行走江湖时,尊师已经是名动江湖,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李玄都道:“说来也是可惜,家师纵横江湖的时候,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两人随侍身旁,待到我被收入门下时,家师已经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钱青白轻叹道:“可惜司徒先生英年早逝,若是他还在世,今日的江湖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也是感叹一声。
他没见过那位大师兄,但是从二师兄的口中听过大师兄的事迹,能让二师兄极为佩服之人,可想其当年的无双风采。
李玄都刚想开口说话,就听钱青白说道:“锦儿,你陪着紫府在这寺中转一转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被那几个老家伙认出来之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我年纪大了,不耐这个,还望紫府见谅。”
李玄都微笑摇头。
钱锦儿恭敬应诺。
钱锦儿与李玄都离开禅房之后,钱青白一人独坐,不多时后,一名老僧走入禅房,微笑道:“钱施主,你我虽然同在金陵城中多年,近在咫尺,却是已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
钱青白淡然道:“人老之后,喜静不喜动。”
老僧问道:“刚才那位年轻公子是谁?能把你这个千年老鳖钓出深潭,恐非寻常人等。”
被人称作“老鳖”,钱青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道:“可以算是钱家的恩人,在这次的变故之中,出力颇多。”
老僧了然道:“贫僧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钱青白淡笑道:“你这老和尚,倒是我的知己之人。我过去之所以不愿见你,是因为你与秦襄等人牵扯太深,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事到如今,既然朝廷敢对我钱家出手,那也怪不得我钱家不讲道理。”
老僧轻叹一声,道:“我大魏朝廷坐拥天下十九州,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
钱青白冷笑道:“朝廷上下挥霍无度,贪墨横行,又连年天灾,如此使得国库亏空。国库亏空,则掠之于民,于是连年加征赋税;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我钱家作为江南第一富户,树大招风,有今日之祸,皆是意料中事。然以我钱家之家财,当真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我看未必。”
老僧叹息道:“钱施主能想明白这一点是最好,如今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若是当年张相还在,鼎故革新,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不可收拾局面。”
钱青白闭上双眼,低声道:“就请老和尚为老夫给秦都督带一句话,若是天下有变,老夫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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