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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这倭人没有见过大昌的军队,可他却在很久以前听说过。
那时,他刚作为一个浪人来到大昌,觉得此地的百姓真是羸弱,甚至连此地的卫所兵士,也是弱得不行。
那个带他出海的老浪人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轻视这片土地,这些兵都不是真正的兵,大昌真正的军队都在北方的土地。若是有一日大昌真正的军队到来,哪怕是他们倭国的那些将军也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不信,他觉得此人是被消磨掉了武士的志气。
在临死的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对方没有骗他……
……
一切终于结束,四周静得让人发渗。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在草丛中来回穿梭,却是在收捡残局。
临着海边的一处礁石上,立着一个人。
他一身文士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不远处的战船上,一队又一队的兵卒正列队归船。
谭副将走了过来,抱拳道:“提督大人,一切已就绪。”
薛庭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他走来。
“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这本是你们分外之事。”
“能见识到大人用兵如神,属下等不枉此生!”谭副将看着薛庭儴的眼,闪着奇异的光。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打法的战术,那些海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被屠杀得一干二净,而己方毫毛未损。这不过只是一支不足百人之数的小队,若是这条队伍可以扩大,何愁鞑虏不除。
薛庭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一同登了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岛。
“东西可是放了?”
“是属下亲自看人放的。”
“那好,去下一处。”
*
即使是坐在府里,都能听见外面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
正是除夕,招娣带着两个孩子守岁。
之前吃团年饭的时候都在,等吃罢了饭,各自归家。这偌大的薛府里,就只剩了他们三人。
沈平也在,他实在不放心招娣,便厚着脸皮上门蹭了顿饭。
火坑烧得暖融融的,当初建薛府的时候,招儿便说了,住人的地方都要盘大炕。冬天还是坐在大炕上舒坦,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去年姐妹俩还坐在大炕上说话,招娣戳着招儿的脑门子,差点没把她训哭。今年却是没有那个人给她训了,若是能重来一遍,招娣当初一定不会那么训妹妹。
是她迷惘了,妹妹和妹夫的感情不一般,不能等同视之。
弘儿和葳哥儿坐在炕头上,面前放着一张大炕桌,上面放着一些男孩子爱玩的玩意儿,自然少不了茶水和果子盘。
沈平陪着他们。
沈平是个笨拙的,待葳哥儿却是极好。葳哥儿人虽不大,却极为懂事,第一次看见沈平和招娣,就问了沈平,是不是要给他做爹。沈平被问得哑口无言,倒是葳哥儿很是通达。
说若是他娘愿意,他是不介意的。连这两个大人都没想到,一直让他们困扰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按理说,该是提到明面说亲事了,可出了招儿丢了的事,谁也没这个心情。
薛庭儴已经出去很久了,除夕这一日都没回来,弘儿很懂事地没有问。
招娣一直怕他问,她怕她还没回答眼泪就止不住了。他们一直对弘儿说,招儿没回来是在外头做生意耽误了,薛府上上下下都瞒着弘儿,就怕说漏了嘴。
见那边一大两小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招娣说道:“要不咱们不等了,姨母带你去放炮竹?”为了哄两个孩子开心,年关的时候招娣特意让人置办了一批。
“姨母,还是不了,爹说他过年前肯定能回来。我想着他就快回来了,还是等爹回来,我们再放吧。”
这话直接将招娣所有的话,都推回了肚子里。之后为了转移话题,她特意把小红小绿都叫来了,还有另外几个丫头。
一屋子人围着两个孩子转。其实主要是弘儿,连葳哥儿都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却什么也不敢说。
就这么一直吵吵闹闹到子时,几个丫头直个劲儿瞅外头,却不敢说到底什么时候了。
忽然,宁静的定海县城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无数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传遍整个县城。
这是过子时,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都要放炮以示庆贺,也是为了赶走年兽这种神话中说的东西。
“看来爹是不会回来了。”弘儿喃喃了一句,翻身从炕上跳下来。
小红忙凑上前去给他穿鞋子,葳哥儿见弘儿下炕了,便也要下来。
“我们出去放炮吧,都在放了。”弘儿说。
穿上厚衣裳,往外走,大家簇拥在弘儿四周。门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众人还在愣神,弘儿已经冲了过去。
“爹!”
薛庭儴一把将弘儿举了起来,笑道:“爹差点就晚了。”
“还来得及,来得及。爹,走咱们放炮去。”弘儿让爹将自己放下来,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薛庭儴风尘仆仆,脸颊消瘦,明明眉宇郁结,却还是笑着和弘儿说话。
见到这一幕,招娣再也忍不住了,靠在沈平的肩头,掩面啜泣。
“老天爷啊,你不长眼睛!”
沈平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
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几个小厮作怪子地去点炮竹,将两个孩子逗得哈哈直笑。
噼里啪啦声中,招娣忐忑地问薛庭儴:“可有消息了?”
薛庭儴没有说话。
她眼神一暗,顿了顿又道:“那过了年,还出去不?”
薛庭儴摇了摇头:“该布置的,已经布置了,如今只有等。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就不再出去了。”
招娣点点头,故作轻松道:“你也别急上火,我那妹子是个有福气,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要大富大贵一辈子。她肯定没事,说不定在哪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过些日子自己就回来了。她是个机灵鬼,胆子也大,小时候在家里个个都挨打,就她最机灵总能躲过去。那会儿我被卖了,她才多大点儿,一个人就找了过去……”
说到最后,连招娣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姐,我知道,招儿肯定不会有事。”
“你知道就行。”招娣顿了顿,看着那边玩得正乐的弘儿道:“弘儿是个懂事的,招儿不在,你可千万不能垮了。”
“知道,二姐。”
*
同样是除夕,红岛上却没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虽是招儿听兰妞说,大龙头特意命人置办了年饭,全帮上下都有。甚至连招儿这个阶下囚,也有五菜一汤,十分丰盛。可空气里少了那淡淡的火/药味,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太/安静了,静得像一座坟墓。
“夫人,时候也不早了,你快歇着吧。”
这种时候,招儿自然也没有守夜的欲望,便点点头上了榻。
躺在榻上,她想了会儿心事,就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梦里杂乱无章,光怪陆离。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有人在哭,就突然醒了。
是兰妞在哭。
兰妞平时就睡在外面的小榻上,招儿知道是有人让她看着她。兰妞长得不算好,又黑又壮,却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往日待招儿也是尽心尽力。
这大半夜偷偷地哭,又是除夕夜,这是想家了?招儿知道兰妞是被海盗们掳到岛上的,但也仅此这些。
其实她也想家了,她想自己的男人,想儿子,想二姐,想葳哥儿……
招儿想,也许等一会儿兰妞就不会哭了,可一直等还是没停下。哭得让她心浮气躁,所以她披着衣裳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没事,我就是……”
相处了这么久,招儿虽对兰妞不太了解,但也清楚她的性格。兰妞一旦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时,就会拧巴衣角。
招儿在小榻上坐下,难得有耐心地道:“你是被海盗掳来的,我也是;你是姑娘家,我也是。今天是除夕夜,若是在家里肯定是一家人和和乐乐,哪怕是为了你在家里的爹娘,你也不该哭的。”
听到这话,兰妞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夫人,我不是想家,是我姐……”
然后,招儿在兰妮口中听到一个故事,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故事。
兰妮和兰妮的姐姐花妮是大昌沿海某个小渔村的姑娘,这种小地方除了在地里刨些食,就是指着在海里打些鱼,用来度日。
与定海县般无二致,因为禁海原因,兰妮一家过得很苦,可最起码一家人和和乐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噩运降临,村里来了倭寇,烧杀抢掠。
村里的女人都被抢走了,包括兰妮儿姐妹。
是一伙儿海盗抢的。
他们常年漂泊在海上,最渴望的就是女人,可官府通缉,他们不敢上岸,只能忍着。可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于是这些海盗隔些日子就会冒险上岸来抢女人。
在海上,最值钱的除了那些海货,就是女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岸上签了死契也就卖一二十两,可在海上却能卖到千两纹银。
或是自己拿来泄欲,或是拿去卖掉,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会儿兰妮还小,长得粗壮又黑,没人将她放入眼里。可花妮不一样,就被人玷污了。
有些人不堪受辱死了,有的人没死,花妮就是那个没死的人。
这么过了大半年,这伙海盗被红帮灭了,兰妮姐妹俩就来到了红岛。可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使大龙头有明令不准奸/淫/妇女,可这红帮上下几万帮众,成了亲的海盗寥寥无几。
这些海盗需要女人,迫切地需要,这种迫切即使是大龙头也压制不住。无奈,大龙头就改了折中之法,被抢来的女人可以自己选择入花帐。
所谓花帐就是和暗门子一样,做的是皮肉生意。入了花帐就可以养活自己,才不至于被当做无用之人弃掉。入了花帐,就可以自己选择客人,而不是被人强迫。
海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都是被抢来抢去,卖来卖去,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花妮也同意了,只是她提了个要求,将兰妮送到大龙头身边侍候。
也算是保了妹妹的清白。
花帐里的女人进去了要想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人愿意娶她。
这几年来,想娶花妮的人不少,可能是出于死了心,也可能是不在乎了,花妮并没有同意。
不过前年,她倒是看中了个人,可那人却凑不够银子。
想娶花帐里的女人也简单,有两个办法,一是找个女人来替,二就是拿银子赎。
找个女人来替就不用想了,海上的女人本就稀少,能分到一个低层海盗手里,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而要想去赎,价钱却极为高昂,即使海盗们都做得无本的买卖,所获颇丰,要想凑够也十分艰难。
那个年轻的海盗一直没能凑够银子。这不,今儿除夕,兰妮趁招儿睡了,偷偷去看了姐姐,谁知却看见姐姐在哭,也因此她回来后才会哭成这样。
兰妮一直觉得姐姐受这样的苦,都是因为自己,若是不是她,姐姐可能早就解脱了。
招儿听完,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有惊诧、有唏嘘、有感叹,种种情绪交织,十分复杂。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问道:“兰妮,你想救你姐姐吗?”
“夫人?”
“我有银子可以救你姐姐。”说着,招儿转身去卧房里,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
正是当初招儿落水时穿的那身,后来换下来,她也没舍得丢。也有人检查过她的衣裳,什么也没有,就任她留着了。
招儿让兰妮去找了把剪子来,她拿着剪子将衣裳的袖子拆了开。是夹层的,夹层里还有夹层,最后掏出个油纸卷。
这法子还是当年薛庭儴屡次赶考,招儿想的。出门在外,难免会碰见意外,有银子在身,就能解决不少事。所以每次薛庭儴出门,招儿都会在他衣裳里缝个夹层,里面塞上一张银票,用油纸裹着,不怕水也不怕火,只要衣裳不丢,就有银子。
这个习惯她一直保留着,及至自己出门时,也会这么备一份儿。平时一直用不上,没想到这次倒是用上了,也有些出乎意料。
“只可惜不是银子,不过凭着这张会票,可以在票号里换到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兰妮直接就被吓呆了。
招儿递给她,苦笑道:“反正我也没用,给你吧。”
“夫人,你真把这银子给我了?”兰妮忐忑道,看得出是个老实丫头。
招儿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道:“这换不了银子,就是张纸。你也说了,这是在海上,大海茫茫的,这只有到岸上才能换。你拿着,别给人看见,你平时服侍我尽心尽力,就当给你当个念想了。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到岸上,也能用来傍身。”
兰妮捏着会票,有些发愣。
“好了,你也别哭了,早先休息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招儿去了榻上躺下,兰妮却是捏着这张会票想了一夜的心事。
次日,她就拿着东西出去了,招儿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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