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了,惨败,惨败……”
一队队厢军将士,如同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厉鬼,成群结队的跑在闽江一侧。
他们用两天不到的时间跑出了此前走了七八天的路程,一路上几乎就是渴了喝闽江水,饿了嚼草根树皮,甚至连捕鱼熬汤的胆子也没有了。
这是一群破胆的人,也是一群形象比乞丐还惨的人。
这些厢军是沿途驻扎,设立兵站,保护侧翼后路和粮道的驻守兵马。
随着赵王败逃,刘广泗败逃,建阳惨败的消息一路传到这些厢军耳里,他们甚至不等敌骑追赶就开始弃守而逃,后来果然有流寇的轻骑追赶,大半的厢军就地投降,连继续奔逃的胆量也没有了,只有少数两千人不到的残余厢军,如饿鬼一般一路逃至福州。
杨世伟和郑里奇等人簇拥着林斗耀出城巡看,三个大员在南安镇附近立下纛旗,就地收容那些败逃厢军,择军官出来在官道旁立斩,两天时间在路边挂了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以此震慑败逃厢军,收容之后,将他们收编在城守营中,立刻上福州城头驻守。
三个文官在这种时候,反而迸发出了不一般的能量,也是远比赵王等勋贵武将要强的多了去的操守。
福州人心惶惶之际,郑里奇的捕盗营在城内外搜拿不法,一夜就辑捕过百人之多,几天时间,败逃抢掠的厢军,无赖子,游侠,加起来系捕了五百多人,加上此前抓捕的这一类人,共有过千人被关押在提刑司和府衙的监狱之中,城中的几个监狱已经塞的满满当当,就算如此,每天还是有数不清的想趁火打劫的混球。
这些厢军送回来的已经是晚到的消息了,赵王在二十三日晨间返回福州,进城时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城中已经是一片哗然的时候,林斗耀等人迫不及待的冲到赵王府问询,却是看到赵王府已经是上上下下都在打包,这位天子生父大魏亲王,已经是准备带着一同逃回来的亲侍护卫从海路出逃去江陵了。
赵王倒不是想虚报战功,甚至讳败为胜。
但最少还得有几千兵马才敢这么操作,此役过后,赵王和刘广泗等人等若孤身逃回,底下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由于福建路的官兵败的太惨,福州等若是一座空城,李开明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趁虚而入,趁热打铁……福州必不可保。赵王就算想隐瞒战败情形,等福州一丢,他还怎么隐瞒?
打赢了,反而丢了福州?
赵王也是完全没有留在福州死守城池的自觉……开玩笑了,万余精锐禁军和七万厢军全折光了,现在全福建路再无成建制的禁军,也没有超过万人的厢军……厢军要是还有两三万人,再发动福州大户出钱出粮,募集民壮开武库放兵器,好歹能将府城守下来,总算赵王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可是福州城只剩下一个城守营和捕盗营,加起来到不五千人,仓促之间也不可能募集到多少民壮上城,如果李开明行动迅速,五天之内,十万贼兵就会出现在福州城下,此时不走,留着等被流贼抓住,成为第一个被生俘的大魏亲王?
赵王当时一语不发,徐子威却只是将责任推到厢军和禁军诸将头上,禁军轻敌冒进,厢军不堪一击,阵前溃败,赵王虽然是临阵指挥,却委实无能为力。
林斗耀等人,当时也是面面相觑,看着面色铁青的赵王,侃侃而谈的徐子威,犹如死人一般的徐子文,委实是无话可说。
再下来便是刘广泗败逃而归,坐实了全军覆没的消息,这一下整个福州都是骚乱起来。
当天晚上,天方人蒲寿高便是率族人举族先逃,长长的车队穿过福州东门,前往闽江码头,放船直接去泉州。
虽然通过岐州对蒲家是相当冒险的事,但他们也是委实不敢再留在福州了。
大魏官府代表着秩序,只要在法理范围之内,蒲家有什么出格的事总能想办法圆回来。而对朴实的农民起义者来说,这些色目人既掌握着海量的财富,又是异域来客,天然的信不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夺产。
唐末时,天方人在广州有二十万人之多,是百年贸易双方互相往来的结果,到了黄巢造反之时,焚广州城,尽杀城中二十万色目人,无分良莠,一律诛杀。
蒲寿高当然是不想落到这样的下场里去,城中的军民百姓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外来的色目商人抢先出逃。
当夜赵王和靖远侯等城中勋贵便是想要离城而走,却是被林斗耀和昌文侯陈笃敬等城中的大员们阻止住。
捕盗营和城守营被下令关闭城门,林斗耀当然也不会强留赵王等人,福州陷落也就罢了,亲王和天子生父落到贼寇手中,实在是大魏之耻。
只是消息未确定之前,或是城中官绅没有动员起来之前,需要留赵王在城中安定人心。
就算赵王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废物也是有其利用价值在。
……
败逃厢军之后,又陆续有逃亡的禁军将士抵达。
当三个文官看到有败亡禁军时,神色俱是一紧。
两天时间足够搞清战场上的情形了,厢军先崩溃而逃,但在当日战场逃回的厢军并不算多,从不多的逃亡成功的厢军口中得知的消息便是,厢军除了被斩杀一部份外,最少有四五万人左右的大半将士,直接在战场上投降了贼寇。
这简直就是大魏官兵之耻!
还好禁军是一直在奋战,逃亡禁军俱绘声绘色的描述禁军与贼寇苦战的情形,虽面临两面夹击,万人左右的禁军始终在鼓声中奋力而战,很多厢军在逃走之时,还回顾着禁军奋战的战场。
禁军奋战至傍晚时分,然后被优势的敌人击溃,这是最终的结局。据林斗耀分析,禁军不比厢军,加上战阵是傍晚时分才崩溃,虽然是被近十万敌人所围,仍然会有一部份禁军从战场上逃脱,最终逃回福州。
这并非是文官们的臆想,福州抵建阳县城只有一条官道,沿闽江一侧修筑,大半地形是福州平原,并非弯曲蜿蜒的山道。福建路很多州县,比如泉州的长溪,连江两城,其通往福州就是要在峰峦起伏的山道之中,曲折而至,连江至福州城的南路官道,便是从其南门长宁门起,直接翻越白鹤岭,以无数层石阶为梯,二十里山道翻越高山,乃至福州。
泉州的连江,长溪曾经隶属过晋隋之时的建安郡,可想而知这几处地方的地理条件俱是相同。各个名山大川相连,很多村落城镇俱是建立在山谷之中。
谷口一带,由于炼铁业的发达,好几条官道从山地乃至峰谷修筑而至,很多文人形容谷口一带的地理环境,都是用“其高摩天,其险立壁”这样的字样来形容,建阳战场一带是丘陵和小块的平原区,也在闽江的源头处,只要天黑之后,禁军能在一夜间逃至谷山一带的山峦地形之内,翻山越岭而逃时,敌人是没有办法在险峻的深山里搜剿将士。
而逃亡将士,两三天内能到的基本上也就都到了,可能会有少数死于贼寇追剿,也可能有少数不回福州,绕道邵武军或潜藏山中,但只要看到禁军将士抵福州,那就意味着追兵也是不远,随时可以见到贼踪。
及至暮色低垂时,杨世伟命随行差役点亮火把,郑里奇调出捕盗营,于闽江一侧至福州东门前次第点亮火把,以壮声势,恐吓前来哨探的流贼。
城中很多官绅大户,包括昌文侯陈笃敬等人在内,俱是会聚城头。
城中不停的在敲锣打鼓,人心也是惶恐之至,很多壮丁自发赶到城上,却是缺水少食之余,也发觉城头除了少数擂木和石块之外,连悬户也没有几具,要谈守城,怕是只能用牙齿与敌人硬拼了。
到了此时,城头上虽聚集了数千民壮,且人数越来越多,很多官绅大户开始组织家丁挑水挑食上城,但弓箭,射手,大量的守城器械,还有长矟,横刀等武器皆无。在此之前,众多的官绅大户虽有不少对战事并无太大信心的,但也是完全没有想到,局面会突然之间,险恶到如此地步。
陈笃敬在城头呆了一阵,到底内心不安,在数十家丁的簇拥之下出城,赶到杨世伟和林斗耀等人身边。
诸人彼此见礼,这个时节也没有人讲客套了,在道路旁有百余禁军将士聚集一处,都是浑身血污,铠甲和兵器,还有头盔当然全丢弃了。
按大魏律法,战场失败若失主官,则全队皆斩。若主官先逃,则罪在主官,将士皆赦。而丢弃盔,甲,兵器,则按不同的情形有不同的处罚。
在此前赵王弃部下先逃的举措,禁军将士苦战失败,就算丢弃兵器铠甲也是情有可原,在险峻陡峭的深山中攀爬逃命,留着兵器铠甲,不过是徒劳给贼人送功劳送首级罢了。
几个文官大吏都视若不见,良久之后,败逃禁军逐渐增多到七八百人左右,众禁军急于进城,林斗耀对身边的吏员略点点头,那个孔目官当即走到禁军身前,说道:“帅臣大人对众将士浴血奋战都是知道的,也知道众人逃回福州不易。然则此时天黑,仓促中不可放尔等入城,待明早天明,甄别之后方能入城。”
不等禁军鼓噪,陈笃敬亲自上前道:“我是昌文侯陈笃敬,一会便命人送来帐篷和食水,众将士稍安勿燥。”
禁军稍稍心安,但惶恐惊惧之感却还是溢于言表。
此时突然一阵骚动,有十几人突然从禁军队中奔出,往闽江一侧的芦苇荡中跑去。
“射死他们!”林斗耀见机决断极快,立刻厉声下令。
帅臣身边自有亲卫在,一群侍卫立刻奔跑上前,引弓而射,这些护卫箭术水准不差,顿时就射翻了好几个,所有人都听到箭矢入肉射中骨骼的笃笃声,然后是人翻倒惨叫的声响,射翻数人之后,其余的贼众则是飞速而逃,天黑后视线难以及远,卫士们又射了两轮,全部落空,只能放这些贼人逃走了。
禁军们也是一阵骚动,很多人转头回顾,黑漆漆的闽江侧和官道立刻都叫人感觉危险起来。
“这些贼人原本应是想混入城中。”陈笃敬大声道:“若是此前允了你们进城,城中一下子就混进这么多贼人,到时候在城中杀人放火鼓噪起来,城头军心不问可知,尔等还是依前议,到城墙角楼下搭帐篷,明天甄别之后方许入城。”
诸多禁军无话可说,只得按官吏们的安排,分别列队,抵城墙角下等候食水帐篷。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听到一阵马蹄声,所有人都警觉起来,不过陈笃敬倒是镇定,对林斗耀等人道:“听声音不过五六骑,不妨。”
再近一些,却是看到刘广泗在几个亲骑簇拥下,异常狼狈的抵达城门附近。
“刘将军。”林斗耀神色如常的道:“我等已经知道赵王先逃以致兵败之事,你为何姗姗来迟?”
刘广泗脸上露出宽慰之色,说道:“我等战至黄昏,力不能支,大军崩溃,本将率亲骑在乱军中冲出道路,其后敌骑追赶,只得在水口,南平各处迂回躲避。今我返回,福州城防事迫切,帅臣大人,既然末将回来了,当效犬马之劳。”
林斗耀不动声色,说道:“刘将军既然回来了,当然有所区处……”
刘广泗听着不对,却已经见四周部署了过百名执横刀或环首刀的帅臣府邸的亲卫,当下急道:“罪将打了败仗不假,也是赵王先逃导致,末将并无罪过。”
“还敢妄言狡辩?”林斗耀挥手道:“诸军将士都控诉你在战场上弃军先逃,禁军出了你这样的军都指挥,实在是大魏之耻,左右与我拿下他。”
刘广泗确实是被贼寇轻骑追了很久,其在水口和南安各处迂回逃窜,骑士疲惫,战马乏力,加上见到福州官兵官吏,心神放松,委实是没有想到,一见面就会被拿捕。
当下众卫士将刘广泗和其部下拿获,按倒在地上,不远处的禁军将士对刘广泗愤恨之至,都是鼓噪吵闹起来,不少禁军摩拳擦掌,想要过来殴打刘广泗,这些死里逃生的禁军将士,委实是恨透了这个老丘八。
刘广泗受缚之后,林斗耀怒道:“你这番死罪难逃,必借你首级告慰死难的禁军将士们。”
“帅臣。”刘广泗道:“末将有错处,不过已经尽力了,实难获胜才逃的。再者,末将好列行伍多年,守城也有可出力之处……”
“你的力谁敢用?”陈笃敬在一旁断然道:“情形一不对,再叫你把咱们给卖了?”
这句话一说,在场的人俱知道刘广泗死定了。
这样的将领,确实无人敢用,如汉末吕布被杀,其勇力谁不想用?只是总是降而复叛,臭了名声,又是勇力过人,无人敢用,只能杀了了事。
刘广泗的能力不值一提,又是战场先逃之将,这样的人不杀,岂能激励军心?
“拿入安抚使司衙门内,严加看管。”林斗耀吩咐人将刘广泗带走,这个曾经骄狂的禁军武将亦是相当狼狈了,铁盔被打落,双臂后缚,头发凌乱,被绑走之时,用怨毒的眼光看了陈笃敬一眼……陈笃敬毫不在意,只接着林斗耀的话道:“刘广泗这样迂回逃走的罪将已至,贼寇主力尚在一两天路程外,甚至三四天,但敌骑应该是很近了。”
在场的人都默默点头,认可陈笃敬的说法。
一场激战下来,贼寇主力必有损伤,要点捡损伤,抚恤将士,整理军伍,最少两天左右才能再度出战,这并非是李开明不想趁势直接来攻福州,而是激战过后,将士疲惫,再跑几天直接来攻城,军队必无战力,非其不愿,实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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