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出得徐子文居住的院落门,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楞了一会儿,眼前的赵王府一如其旧,官吏们主要集中在前院和正堂一带,等着赵王传召下令。
将士沿着赵王府四周摆开,明面上赵王只有百多护卫,其实他已经招满了一个营的府军,由各层将领统带,在外还有过千人的暗子,都是府中的亲信才知道这些暗子的存在,这些人多半是在厢军中掩藏身份,和普通的依附赵王的厢军不同,这些直接出自赵王府的人手当然更加忠诚和可靠。
王府之中,护卫持弩或执矟来回巡逻,到处是宏伟或精巧的房舍,到处是修剪整齐的花树和堆砌漂亮的山石,一个个小庭院连环套在一起,由一条条青石板路相连,从正门到正堂再到后园,一个个院落组成了庞大的几百间房舍的亲王府邸,在福州城中,赵王府规模最为宏大,花费也是最大,人手也是最多。
几个幕僚谈笑着走过来,他们是往后园去,赵王特许这些人可以随意在后园游玩,他们看到李谷,都是赶紧拱手致意,李谷也是微笑着还礼。
在垂花门下,明与暗的光线之中,李谷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最终,这个中年男子使劲握了握拳,然后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居所,在那里,李谷的心腹和徐子文的人手已经在等候最后的决定,只要李谷决心下定,这些人就会到蒲家领取各种物资,用赵王的人脉打通沿途的关卡,一直将这些物资和人手,源源不断的运往建州。
功名富贵,这才是男子该追求的东西,这时候不奋力一搏,等着被别人抢走地盘和权力,最终郁郁一生吗?
……
徐子先的迎接马队和马车,从海上抵福清岸边,再从福清出发,抵达福州城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徐子先看看天色,笑着道:“时间倒是差不多刚好。”
骑马在一侧的魏翼哈哈一笑,说道:“明达,紧张否?”
婚礼在大魏这个时代可是被称为昏礼,古人成亲,六礼流程的最后就是亲迎,也就是新郎官亲自将妻子接回家中,这是礼仪的最后一个环节,哪怕贵为天子,虽然不能到新娘家中迎接,但大魏天子如果是少年即位,青年成婚,也是要大开宣礼门,由天子大驾出宫门,在宫门外迎接正妻也就是皇后入宫,宫门正门一路大开,一直抵温室殿为止。
陈文珺是徐子先的王府正妻,迎娶之后也要上奏朝廷,由两府再派一个使者持诏书前来,规格应该是比册封徐子先低一个档次,估计是个直学士,持诏书,奉金册,无金宝,将陈文珺的王妃身份,正式确立下来。
此后,哪怕是夫妻失和,徐子先也没有资格废掉王妃,朝廷礼法不允,夫妻不和,也只能将就着过日子的贵戚,甚至是天子夫妇,也并不在少数。
听到魏翼打趣的话,徐子先笑着看了这个少年时的好友一眼……现在这个少年好友已经是澎湖知县,此次大战功也是捞着不少的好处,澎湖守备森严,不给海盗可乘之机,这是一桩大功,魏翼亲临前线,亦是澎湖军民士绅证明了的事。此外攻袭海盗船队的战舰虽是南洋水师的船只,但魏翼组织和动员了不少澎湖民壮参战,这桩战功就算是直接的临阵指挥了。
大魏军功为第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魏翼此次讨了不小的便宜,应该可以升官。
魏翼肯定会拒绝,将他调到某军州任同知,或是任某个从五品的官职,对他本人是官场的一次跃迁,但对澎湖和东藩的合作大计,毫无疑问是有负面影响。
朝廷调任的澎湖知县,不太可能对抗东藩和中山王府,但也不会如魏翼那样与徐子先有亲密无间的关系,彼此信任,使两地的发展融为一体。
魏翼多半会以刚上任不久,诸事未定而拒绝调任,两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估计会将魏翼的勋、阶加到从五品或正五品,对一个二十出头,刚上任年余的年轻知县来说,勋阶升到五品,仍然是值得夸耀的成就了。
徐行伟骑马在另外一侧,微笑着看着徐子先和魏翼。
“子张兄,你似乎有心事?”徐子先和魏翼调笑了几句,转头看徐行伟。徐行伟坚毅的脸庞上始终有一些郁郁不欢的神采,外人看不出来,徐子先可是和他相识多年,徐行伟的这一点心理波动,却是瞒不过他。
“无有他事。”徐行伟有些黯然的道:“这几天看邸抄,大军前锋抵大凌河,构筑的前屯城正在修筑,主力已经从山海关出关……我感觉进展太快了一些,有些担忧。也想到自己从阵前返回,到福建路已经无仗可打,象是个逃兵,心里确实是不太舒服。”
“你是收到种纪和姚平忠的信了吧?”徐子先沉声道:“我也收到了,他二人现在就在前屯,你也是替他二人担心?老实说,我也是。从邸抄来看,短短月余,大军从蓟州平州一带猛然以主力出关,少量人在蓟北一带防御北虏,大军仓促而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变故……”
徐行伟有些痛苦的道:“可惜我远离大军,无法知道确切的消息……”
“你在也无用的。”徐子先道:“这般的决策是天子和两府才能下,你在有何用?现在就盼着李枢使能顶住压力,继续此前的战略。若只以构筑前屯为目标,将前屯和关门连为一体,广立军寨,在大凌河到旧锦州一带设一些小的军堡突前,僵到年底,东胡大军占不到便宜,这一次战事虽然耗资千万贯以上,到底还是得到了不少好处。到明春,将一半北伐大军发遣回原地驻守,防止北虏和西羌趁虚而入,对内也能弹压流寇,如此一来,虽不能大破东胡,但东胡此后入境,需得提防被我大魏禁军从辽西拦腰阻击,需得多绕道数百里,对其后勤亦是极大压力,也算北伐最大的成就了。”
徐行伟摇头道:“朝廷不会以建成前屯就满足,最少得恢复旧锦州和修筑好大凌河城,这是最低的目标,否则几千万贯花下去,三十万大军和几十万厢军加百万民夫,只修了个突出二百里不到的前屯,朝廷上下,包括天子在内都会大为失望。”
“何必管天子怎么想?”徐子先冷峻的道:“天子想当然的事情,想当然时候太多了,两府的韩钟,枢使张广恩,还有那些大参,执政,太尉邓名,他们也能这样胡闹?”
“具体的原由,”徐行伟道:“我已经写信给李枢密身边的幕僚,也算是当初的旧识,面望能够得到答案。”
“这样也好。”徐子先轻轻点了点头,眉宇间也是布满忧色。
虽然前生的记忆告诉徐子先,这一场大战的失败是必然之事,没有侥幸获胜的可能,但如果有万一的变化,使得大战往好的结果发展,当然也是徐子先所乐见之事。
他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疯狂到不顾一切的人……东胡此胜,将三十万禁军精锐大半埋骨关外,还死了几十万民壮和厢军,大魏受此重创,北方的防线支离破碎,勉强支撑的几年后终于轰然倒下。
其间有流寇肆虐,北方到处是烽烟,州县被破,村寨被毁,集镇成为废墟。
最少有千万人以上为大魏送葬,这其中有多少惨剧,徐子先连想都不愿去想。
如果能扭转这样的惨剧,徐子先宁愿自己止步亲王。
况且以现在的局面来看,他执掌整个福建,乃至生下儿子后问鼎储位,都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大魏若胜,对徐子先的未来和发展也是极大的利好。
如果不是必要,徐子先也不愿逃窜东藩,在海外发展,坐视大陆沉沦,落入蛮夷之手。
“现在我不准你们谈这些。”魏翼笑着警告道:“成天忙的要死,明达刚把棉花收完在纺织厂织布,预备发售,盐业也成功,还有茶,甘蔗,稻田,工厂,海贸,水师也在快速的发展。可能你们在东藩岛上,身处其中而感觉不到,但我身在岛外,每去一次,就感觉到鲜明的变化。那些港口码头,不管是老的还是新修的,每天都停泊着商船,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人的新移民到东藩。明达,这是朝廷二百多年没有办到的事,你用两年时间就做到了。其后再过几年,东藩的富裕繁荣当不在福建路之下,这是旷世奇功,你这一世,什么事都不必再做,光是这一条功劳,也足够名垂青史了。”
徐子先苦笑起来,魏翼的这些话他自己如何不知道?事情的变化就是这样,从量变到质变需要一定的时间,朝廷在此之前对东藩的投入太小,这个量一直在处于恒定的状态之下。待自己猛然加大投入,天时地利人和俱备,这才使东藩迸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力量。
其后几年也会是快速的发展期,以徐子先的投入和控制,财赋收入达到福建路的水平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是说十年时间使东藩和福建路并列,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持续的大力投入,人口达到五百万以上的规模时,倒是真的差不多能和福建路比肩了。
现在谈这些,太早了。
“那说说新娘子好了。”徐行伟也从颓废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看着黄昏之下的福州东门,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扛着挑担的中山王府的官户们,穿着整洁的袍服,戴着一样的红色幞头,正在喜气洋洋的从城门口进去。
城楼上都挤满了轮值的禁军和厢军,以往禁军瞧不起厢军,厢军也不愿往禁军身边凑,现在两股兵马挤在一起,大量的人头从城楼和城堞的间隙里伸出来,每张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有一些军官,可能是刘广泗等人的亲信,对眼前的这桩喜事心情也是比较复杂。他们知道徐子先进入福建路之后,挤压的必定是赵王和刘广泗等人的空间和权力,双方的矛盾和争斗不可避免,这些事当然也会影响到这些中下层的武官们,他们的神情当然相当复杂,甚至是诡异。
不过以华夏人的传统,在婚丧大事之前,恩怨都得先放下,于是这些武官和捕盗营过来的厢军武官们一道维持着城门口的秩序……闻讯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也是越来越密集,城内外瞬间聚集了好几千人,并且很快向过万人发展。
很多城中的居民都闻讯而出,笨些的往城门口跑,聪明点的倒是不急,多半是三五成群的站在往衣锦坊的道路上等候。
反正中山王是去衣锦坊去迎亲,总不能飞过去吧?
寻常的婚事,吹吹打打的时候都会引出大群的人群出来瞧热闹,中山王徐子先的婚事,又岂能不轰动一时?
不要说那些平素就爱看热闹的妇人们,那些寻常的百姓们,这一次闻风而出的还有很多商人,外来旅客,僧尼道士,还有官员吏员,将领将士,当然也包括宗室街的大量的国姓家族和宗室们。
贵人们和士绅家族的人,还有有身份的官吏都是在临街找店铺或酒楼,登上二楼包个房间,坐下来说笑等候。
眼前这件事对百姓来说相当轰动,对这些贵人和官绅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胖胖的老士绅脸上满是红润之色,他在一幢酒楼的二楼对身边的人笑道:“中山王和昌文侯府这桩亲事,算是没有意外了。”
“这对我等是好事。”另外一个官绅满脸笑容的道:“寒家在东藩有盐务生意,最怕有什么波折,这一下两边有姻亲之好,在下也勉强和中山王府能攀上关系。”
“这其实不太必要。”有人接话道:“中山王做事最讲规矩,只要你守他们的规矩,没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波折。”
“话不是这么说。”满脸笑容的官绅说道:“陈笃竹,徐九真他们的份额为什么最多,还不是上岛的时候,最受重视?”
“这也是了,不过,还是规矩为第一要紧。”接话的人是个海商,他悠然道:“现在南洋水师实力复振,中山王府已经在推算海上行船贸易的规矩,大家都守规矩,杜绝恶意的竟争和意外,肃清海盗。虽然要给王府办捐纳税,但比起给那些龌龊官儿塞狗洞的钱,这钱给的还是叫咱们心悦臣服,心甘情愿。”
“消息确实了吗?”
“确实了!”海商笑嘻嘻的道:“现在这时候,南洋水师有四五十艘战舰,分别在闽浙到江陵海面护航,其后会延伸到两广海面至倭国航线,都由南洋水师保障商船的安全。若有损失,南洋水师自认保护不力,替船主负担一半的损失。只要在平时按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交纳捐税就可。”
“十分之一,可是不少。”
按货物,而不是利润的十分之一交纳,当然是会令相当一部份人感觉肉疼。
“不多了!”一个海商已经眉目舒展,心情愉悦的道:“此前我们出海十次,总有两到三次遇到海盗,血本无归。等若是本钱加了三四成上去,现在不过交纳一成,中山王府就保障咱们的安全,这买卖合不合算,谁算不出来?往倭国航线先开辟,底下定然是往安南,占城,真腊,暹罗,最后是吕宋,这些地方,南洋水师迟早会打下来,到时候海盗绝迹,重得太平。咱们福建路海商,这二三十年盼的是什么,不就是盼这一天?”
“可不是!”有人唏嘘道:“航道不太平,损失货物还在其次,多少人家的亲人好友在航道上突然就消息不见了,也没有大风大浪,人没有了,船也没有了,也不知道是吕宋盗干的,还是倭国的康天祈干的。康天祈看似快收山了,底下的人干一票,他还能拦着不成?只有南洋水师出面护航,咱们才算真正安全。别的人,不管是谁说要护航,我可真心是信不过。”
确实如这人所说,在此之前,康天祈和王直都分别搞过护航收捐的事,这事的操作方式并不高端,想法也并不出奇,徐子先能想到,这些老奸巨滑的巨盗也能想到。
可是信任感这种东西却不是一天两天能建立的,海盗们又没有足够的耐心,提供保护的海盗,一转眼就把被保护的商船给抢了,这事可不是发生过一两次。
搞到最后,康天祈和王直的保护真的成了笑话,商船们看到海盗还是望风而逃,最后这事都是不了了之。
徐子先的护航就完全不同了。
大魏亲王,南洋水师总管,这两个身份一个比一个可信。
南洋水师的实力也是急剧膨胀,虽然还不能与康天祈对抗,比起王直也略逊一筹,但相比吕宋二盗的残部,则已经实力不在对方之下。
对倭国航线的保护,必定是与康天祈打过招呼,倭国一方现在已经在收取租税,以贸易买卖为主,对零星的,不听命令的部下被南洋水师剿灭,康天祈肯定也是乐见其成。
这也是大股的海盗发展到最后的必然阶层,洗白上岸,将海盗转化为国家势力或是类似的形式,不管是哪一股海盗,都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康天祈不屑于王直的内附,但他如果能成功转化为倭国的正经的军政势力,而不复人们眼中的纯粹海盗,康天祈当然乐见其成。
而下一步护航的线路,必定是从两广延伸出去,把安南,占城,暹罗,真腊直至吕宋诸国的航线纳入保护范围之内。
原因也是很简单,徐子先已经把吕宋二盗打残了,怎么可能坐视其慢慢舔平伤口,恢复元气?
南洋水师也可以留下来发展,慢慢造船追赶诸多海盗势力,但经过东藩一战之后,徐子先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强悍的海军,不管是国家的经制之师,或是海盗的航船,战力都是慢慢打出来的,而不是坐在家里造舰造出来的!
走出去,不断的与海盗激战,在战斗中获益,擒斩海盗,获得其舰船,压缩其空间航道,扩大自己一方的势力范围,获得更多的认可和支持,获得更多的财富,用多个造船厂同时开建多艘大型战舰,这才是南洋水师此后发展的正确道路。
眼下众人的反应,也是可以确定徐子先的决断是对的。
“南洋水师有六十多艘大中型的战舰。”海商继续说道:“中山王府的官吏亲口对我说,年底前还会有不少战舰下海,估计到年底会有一百五十吨以上的四十余艘,三百吨位以上的二十余艘,五百吨位以上的十余艘,水师官兵,会从现在的一个军两千余人,暴涨到五个军一万余人。以中山王练兵之能,这一万余人可抵海盗三四万人,到明年,我辈往南洋诸国时,也不必过于担心海盗了。”
“这可是太好了。”有人满脸欣慰,抚掌道:“我家兄弟六年前至兰芳,这几年音信不通,实在是令人担心。”
“兰芳怕是要还等。”海商摇了摇头,说道:“蒲行风在那一片,南洋水师暂且没有能力去招惹他。”
“唉,也是。”
“好了,好了。”胖胖的官绅也有股子投在海上,南洋水师大面积大范围的提供护航,对他的家族生意毫无疑问也是有利好因素,在福建路,家资超过万贯以上的官绅或富商家族,很难找到一家和海贸彻底没关系的存在。听着众人议论,胖官绅的脸上一直显露出开心的神色,那种由衷的欢喜由脸上的微笑来表达,当众人谈至蒲行风时,不可避免的有些沮丧,胖官绅脸色一凝,说道:“咱们也不要得陇望蜀,饭一口一口的吃,要相信中山王迟早有一天会把蒲行风给剿灭,彻底还咱们一个清平海域。”
“那是,那是。”
“在下亦坚信这一点。”
“中山王若是能荫庇我福建路全部地方就好了。”
“我广南东路也盼着中山王哩。”
众人这才注意到有一个广南东路的商人在座,黑瘦的身躯和面部,两眼乱转,眼神精明凌厉,穿着则是相当随意,有一种独特的散漫感,官话和福建路的人一样不标准,但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一看一听便知道这人确实是广南东路的人。
看到这样的人,又听到这样的话,众人都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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