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到了蒲家附近的巷子,行人渐少,蒲家在这里除了有大宅,临街的诸多铺面商行俱是被他家买了下来,整条巷子几乎是被蒲家给占光了。
这天方人算是喧宾夺主的典型,百年之前这个天方家族前来福州,大魏人以海纳百川的态度接纳这些外来的人。
他们行商,做买卖,还算本份,加上天方也是强国,亦是大魏最主要的贸易伙伴,很多天方人在广州和福州定居,蒲家也并没有显示出特殊之处,在福州安家之后,安份守已,积德行善,纳赋交税,并无异常。
几十年后,这个外来的家族逐渐显示出真面目,放印子钱只是小事,和海盗勾结,走私货物,干涉司法,都是蒲家擅常做的事情。他们财雄势大,小民百姓受了欺侮只能忍气吞声,根本不敢与这种庞然大物对抗,而朝廷中枢到地方的官员,也罕有不被蒲家收买利用的存在。
以蒲寿高来说,此前和宰相韩钟说的上话,更是大参刘知远在福州的盟友,中枢之中,很多朝官对蒲家态度友善,地方上也是如此。
但遇到徐子先之后,蒲寿高在几件事上碰的灰头土脸,特别是京师变乱,蒲寿高差点卷进去,弄到有杀身之祸。
经此一事,蒲寿高惊魂未定,徐子先又壮大到可以和赵王,林斗耀三足鼎力的地步,蒲寿高不仅不敢再寻事,还得小心提防徐子先暗中对他下手。
这大半年来,这位曾经在福州叱咤风云,显赫一时的大豪商突然销声匿迹,仿佛不复存在了一样,其存在感变得极低,如果一个刚到福州不久的人,不细心打听,怕是根本不会知道福州城中还有这样一位人物,这么一个外来的天方家族。
蒲家的实力也受损不小,声望被打压,生丝额度被削减,外来的天方人商不再视其为大魏内的依靠,很多无形的利益流失,对蒲家的伤害都是不小。
蒲寿高却是一无表示,虽然其家族在外有过百条商船,几千正经的武装护卫,集中在一处还是可观的力量,但其根本没有集中起来与徐子先力拼的念头。
这种懦弱的表现,使蒲家内部也是有颇多争议,要不是蒲行风在外支持,蒲寿高的家族族长之位都不一定保的住。
待东藩战事打完,消息传递过来,那些曾经质疑过蒲寿高的族人顿时哑口无言,甚至庆幸无比。
几万吕宋盗都不是南安府军的对手,蒲家的那些护卫和南安府军交战,岂不就是给对方送功劳,送人头?
蒲家变得更谨慎小心。
最少在福州城里,蒲家已经不再是被关注的存在了。
李谷抵达蒲家所在的巷子时,行人寥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商行店铺当然早就关门了,只有一些火铺的铺兵在巡逻,打着呵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到李谷这种骑马的人,根本就不会上前来盘问。
蒲家虽然是深宅大院,但并没有歌舞声,天方教不准人饮酒,有一些天方贵族并不守规矩,一样醇酒美人,享受无度。但普通的天方人可是要谨慎小心,特别是旅居在外的,反而是比在国内更要谨慎的多。
李谷在下马石前下马,有几个蒲家的人迎上前来,看到是李谷之后,迎上来的人并没有多话,躬身一礼,便是将李谷引入侧门,沿着夹道往前行走。
这些天方人穿着白色的长袍,走路时按着腰间的小刀,他们身上有奇特的熏香味道,并不太好闻,在夹道里无处躲避,李谷只能皱着眉头忍受,并且在内心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是来到了异域国度一般。
好在蒲行风的住所不远,蒲家在福州并没有修筑本国风格的建筑,一切依大魏风俗,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大有不同。
比如重门深堂的正房,在魏人贵人那里是正房正堂,平时封闭不用,只有重要的场合用来会客,而在蒲家这里,却是族人日常聚会吃喝的地方。
高拱深远的大房中铺满了来自天方本国的名贵地毯,所有天方人围坐一团,正绕着一座大壶在吸食水烟,屋中烟气缭绕,灯火晦暗,看起来真是鬼影幢幢。
李谷脱了靴子进内,踩在地毯上感觉陷到了脚脖子深,一种柔软顺滑的感觉使他感觉相当的舒服,脚下的地毯绣着相当漂亮的图案,一看便知道异常的名贵。
进屋之后,李谷向蒲寿高做了一个手式,对方会意,也对自己的族人们挥了挥手。
十来个天方人一起出去,李谷顿时觉得呼吸一畅。
蒲寿高会意的一笑,对李谷道:“他们身上的味道,要不是用着熏香,怕是你更受不了。”
李谷哈哈一笑,说道:“蒲兄说笑了。”
这笑话天方人自己能说,李谷却是不能提的,这些天方人身高体健,白肤蓝目,从长相来说完胜黑矮精瘦的闽人,但身上体味却是福建路民间流大笑话,实在是臭不可闻。
“李兄此来有好消息吗?”
“没有。”李谷盘膝在地毯上坐下,从容道:“和咱们预料的不差,赵王殿下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做那样的决断。”
“意料之中。”蒲寿高的两眼黯淡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明亮起来,他微微一笑,说道:“赵王瞻前顾后,有时急燥,有时迟缓,真正的对的决定,他做不下,不该下的决心,却又很容易。”
“和天子一个德性,不愧是亲生父子。”
李谷长叹一声,说道:“看来看去,中山王真是英姿勃发,此次得授金宝,真是龙凤之姿,不愧是近支亲贵。授册之时,李瀚虽然板着脸,但亦是明显为王者之姿所动,不敢造次,毕恭毕敬的完了礼节,授宝之后,再复参拜,口称大王。我在一旁,也颇受震动。老实说,我现在感觉所投非明主,如果这一生想有什么大的成就,还不如改投中山王。”
“天子授的这个王号,还真是别扭。”蒲行风先是轻笑一声,接着方道:“先生说笑了吧?”
“是在说笑……”李谷苦笑一声,脸上挤出核桃般的皱纹来,他道:“我牵扯太深,和赵王殿下,还有蒲东主都已经来往多年,中山王不会接纳我的,就算他肯,他的部下们也是不会肯的。”
这倒是实话,说明李谷真的考虑过。
相比庸懦又操切无能的赵王,徐子先虑事之深,谋事之远,遇事之冷静从容,而决断之明快果决,真的是李谷所未见。
旁人就算了,李谷这种在赵王府中,又观察徐子先多年的谋士,发觉这几年来徐子先的崛起真的是毫无破绽,依大势所为,顺势而上,不给别人机会,也果断的抓住任何机会向上攀登。
从一个未袭爵的国侯世子,到拜封亲王,这才用了几年时间?
若李谷依附,很有可能侪身在中山王府的高级文官之列,只是其策划了很多次针对南安侯府的阴谋,形迹早就败露出去,众人都知道李谷是赵王身边的心腹幕僚,中山王就算恢弘大度,可以接纳,李仪,孔和,傅谦等人,怎么会容得下李谷这样的死对头加入进来?这并不是徐子先不能驭下,也不是不能接纳敌对阵营的人,而是对于敌对阵营的核心谋士,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待遇。
普通的幕僚,清客,包括武将,文官,吏员,都可以接收过来。而李谷这样的机密幕僚,懂得太多,参与太深,谋划太多,这样的仇敌,李谷自己也是明白,很难再被别的势头收容接纳了。
其与蒲寿高的合作,则是十余年前就开始了,算是李谷一脚踩两船,其实只是暗通款曲,无非是向蒲寿高卖些消息,叫他讨好赵王和天子的时候投其所好,此前的合作无非就是如此。
而当赵王无能为力,蒲家被苦苦压制,李谷感觉赵王已经拿徐子先无可奈何的时候,其与蒲寿高的合作便是变得密切起来。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李谷等若是与蒲寿高暗地里勾连起来,严格来说算是叛主,赵王若知道了,必定没李谷好果子吃,但时势到了如今这地步,李谷认为赵王很快便要自身难保,赵王的观感如何,已经不必太在意了。
“李先生以为如何?”蒲寿高随意道:“赵王不敢做,我们蒲家该做吗?”
“蒲家不做,”李谷笑道:“蒲东主等着身死族灭吗?”
“就算徐子先当了官家,也得顾及大魏律法。”蒲寿高道:“我蒲家已经停了很多生意,也不在与匪盗暗中勾连,当年的陈年旧帐,多年过后,怕是中山王自己都不记得了。”
“蒲东主说笑了。”李谷正色道:“如若只是此前的旧帐,蒲家投降输诚,给中山王府上贡,以后倒是可以平安无事。但蒲东主也是明白,将来蒲行风和中山王府必有大战,到时候蒲家怎可置身事外?成败于否,决定天方在南洋各国和大魏的布局,也是涉及天方与泰西列国之间的战事,我说的没错吧?”
蒲寿高颇感震惊,眼前这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脸庞黑胖,带着一些赤红,两只小眼睛里满是精明的光芒,举手投足,有些故作矜持的味道,一看就是那种在核心权力圈里说的上话,但身份地位不是很高的幕僚人物。
不过此人居然能将蒲家在福州的最要紧的任务,与蒲行风的联络,天方在南洋和大魏的利益布局猜了个七七八八,也果真不愧是大魏的顶尖人物之一了。
李谷一直在福州和泉州一带,认识许多天方商人,还曾经下过南洋,对天方国支持满刺加国征讨三佛齐,争夺马六甲的战事相当熟悉。
这是相当明显的事,天方的水师步卒骑兵被泰西各国拖住手脚,其真实的国力其实一直在下跌。
倒是出了蒲行风这么一个横行海上的大盗,出身也是天方的世家贵族,说不定后头就是有官方支持的背景。
蒲行风的势力越大,天方贵族阶层在南洋各国的野心也就越强。
这几十年来,泰西人在拼命的造船下海,大量的移民离开本国,大量的金银从殖民地运回,然后其舰船开始在全球范围内贸易,大量的泰西船也开始往南洋和大魏这边来。
有两条主要的航道,一条是从智利到吕宋,再抵大魏,另一条是从欧洲至印度沿海,再抵南洋各国,再至大魏。
两条航线,均是要经过马六甲,现在这条水道已经是有黄金水道的潜力,在未来的几十年,百年之内,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舰船经过,掌握马六甲,就是扼住了对方的咽喉,不管是泰西人还是天方人,对马六甲的渴望有多深厚,可想而知。
天方人当然是想抢在泰西人前头,马六甲现在属三佛齐,曾经的三佛齐也是个强国,其依附大魏,梁氏世家是汉人世家,汉人占三佛齐人口的三成到四成之间,经济商贸发达,拥有强大的水师,又依附大魏,在南洋与兰芳等汉人国度互为犄角,当时的满刺加尚未被天方渗透掌控,与三佛齐没有根本的矛盾,双方反而要合力起来,打退从半岛杀过来的暹罗人,暹罗当时击败真腊,将强盛的真腊王国打到半残,又击败占城,安南诸国,再败满刺加,俨然是地方一霸。
若不是大魏调停,暹罗人怕还是要猖獗几分。
时势易转,现在暹罗人因为是佛国,与满刺加的矛盾极深,不可调和,反而又希望与三佛齐等国联手灭满刺加和赶走天方人。
事实上若不是暹罗人的牵制,满刺加人根本腾不出力量支持蒲行风,怕是三佛齐和兰芳诸国也早就顶不住了。
而泰西人当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这几年来,泰西人逐渐开始与三佛齐和兰芳贸易,出售了一些武器,战舰给三佛齐和兰芳,这两国得到了泰西人的相助,等若是多了条输血的管道。
相形之下,大魏对南洋局面的不加理会,对三佛齐,兰芳的使臣,甚至兰芳的世子亲至京师,江陵,福州,都是毫无结果,只能黯然离去,两相对比,泰西人成了有希望,有实力,有决断力的新兴势力,而大魏垂垂老矣,已经疲态尽显了。
对大魏这边,明显的利好就是徐子先,其坐镇东藩这个地处要冲的大岛之上,击败吕宋两大海盗王者,水师力量会突飞猛进,发展极快。
更要紧的是徐子先与王直,康天祈两个海盗王者的关系颇为亲近,对倭国,兰芳都算是准盟国的关系,三佛齐的汉商,吕宋的汉商,暹罗,真腊,占城,安南的汉商,显而易见的都会支持和依附到徐子先身边。
大魏宗室,亲王,镇守东藩的强者,汉商们会怎么选择,根本是不必多想的事情。
这才是对蒲家,对蒲寿高,蒲行风,乃至其身后的布局者最严重的威胁。
“我们不会真的插手这件事。”蒲寿高看看李谷,说道:“并不是我们不想插手,亦不是胆怯。而是大魏内部的事,一旦有我们插手其中,就会被人怀疑,乃至抗拒。这是你们魏国人的心理,他们想造反,甚至想勾结海盗,但他们是要主掌,利用,而不是被别人利用。一旦我蒲家出钱出人,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只会怀疑我们要利用他们,反生出无谓的嫌隙。钱,我这里已经备好了,还有兵器,粮食,弓,弩,箭矢,铠甲,都准备了不少。一旦李先生你找到合适的人起事,把福建路的水搅浑,这便是大功一件!”
李谷皱起眉头,他给赵王出的计策是要乱中取胜,使赵王获得开府权。就算现在和蒲家联手,最终的目的亦是如此。
如果蒲家的人插手其中,加上李谷在外联络的人手,可以将事态控制下来,如果完全放手给那些西北过来的豪杰,一旦将火头点起来,怎么收手就不是李谷能决断的事了。
就算李谷为了功名富贵在玩火,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仍然是不寒而栗。
李谷此时已经明白,蒲寿高要的根本不是帮助赵王开府,或是使蒲家趁势而起,蒲家配合,蒲行风趁机夺取福建。
蒲行风现在根本脱不开身,蒲家没有任何其余的目标,就是纯粹的要大魏内乱,福建路内乱,不使徐子先更容易发展壮大,这样等蒲行风再来的时候,不至于要面对更强大的中山王府。
蒲寿高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标,赵王是否能得用,他根本未加考虑。
当然赵王若是得手,蒲家多了一个强援,而赵王的能力远在徐子先之下,对蒲行风并无威胁,应当也是蒲寿高乐见其成的好事。
“钱一百万贯,”蒲寿高瞟了李谷一眼,继续说道:“铠甲不易得,偷运过来千余领,铁矛,长短刀,五六千柄,还有几百盾牌,弓几千柄,箭矢数十万支。这样的军资,足够他们拉起十万人的队伍了。”
流贼的队伍,一般核心也就是几千人,裹挟着几万,乃至十几万人的平民。
被裹挟的百姓用着一般的劣制兵器,能壮声势便可,硬仗由百姓先冲阵送死,再以精锐随后而冲,遇到禁军人数不多,打厢军时,这样的战法无往不利。
建州的十几万矿工,还有大量穷苦的山民,无衣无食的百姓,就象是一个装满了火药的炸药桶,一点儿火星就能引发大爆炸,李谷明白这一点,蒲寿高也明白,赵王再蠢也是明白。所以赵王在犹豫,拖延,赵王亦想获得开府,将福建路纳入囊中,并且把徐子先隔绝在东藩,但天子毕竟是赵王的长子,天下亦是赵王的天下,用此招将一路搞乱,甚至祸乱东南,这个后果连赵王也担不下来,赵王也不会乐见有如此的结果。
“就怕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蒲寿高闻言一笑,说道:“以李先生你在福州的人脉,消息之广远在我之上,多日前你就联络我准备钱财,人手,兵器甲杖,难道是毫无准备?”
李谷坦然道:“此前赵王殿下是已经在做准备,然则没有赵王首肯,那些暗中准备的人手不奉命不能调度。此外,是有一些外来的人被我关注,但他们人数太少,没有我们本地人帮手,光是贵府的这些钱财甲杖,根本都运不出去。”
蒲寿高很闲适的往后一躺,笑道:“这些事,细枝末节,不过是小事,以李先生的大才,一定会想到很好的办法来解决。我出钱出东西,余事是不理会的。”
李谷苦笑几声,站起身来拱手道:“既然如此,如果需要取用,在下会派人持私信来取。”
“用我们每常联络用的印信就好。”
“是,在下省得。”
李谷拱手一礼,转身而出,从蒲寿高身后才转出几个人来,俱是蒲寿高的近支兄弟,在蒲家也算是能说的上话的人物。
其中一人道:“李谷会干吗?”
蒲寿高笑了笑,说道:“会干,你们没看到他的眼,他的眼晴里头有鬼,是那种野心勃勃的鬼,他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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