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子先看文书的时候,已经进屋的金简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他将上半身缩在暗影里,呼吸调匀,尽可能的使徐子先忽视自己的存在。
徐子先看了很久,金简始终一动不动,两人都显得极有耐心。
良久之后,徐子先放下文书,逐一签字,最后他敲了敲桌子。
一个青袍吏员走进来,徐子先道:“连夜发枢机房那边,不要耽搁了。”
吏员徐斌是司从曹的人,一脸的精明干练,当下点头道:“那边的人其实一直在等着。”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要收获了,所有人都有些着急。”
徐斌家是个大家族,父母,兄弟,子侄,二十一人未分家,在南安侯府的官户算做一户,他们家开辟了三百多亩地,其中有百多亩棉田,要说着急,怕是没有几个人比徐斌更着急。
不过徐斌没有在接话,他看到金简在等着,当下只是一抱拳,将所有的文书抱拢之后,便即转身离去。
徐子先这时才将目光看向金简,说道:“等急了吧?”
金简笑道:“君侯的事都是要紧大事,职下再等也是应该的。”
徐子先点点头,没有说话,最近军情司的效率有所提升,对倭国的情报,还有海盗的情报每天都有船送过来。
其实这就是时间问题,军情司成立已经超过一年,收买的各处的官员,吏员,驻军将领,普通士兵,还有商人,普通的小业主,或是伙计,跑腿的,甚至江湖人士,包括驿站的驿卒之类,只要是消息灵通的人,都可以纳入军情司的收买利用范围。
在早期,这种办法低效,而且提供的情报相当驳杂,军情司得用大量的人员来分析归纳这些情报,然后一百条里未必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后来金简开始定向收集,不再模糊,比如有专人收集京师的政要情报,包括两府要员的动向,三司六部等各部门的施政主官和政策走向。
驻军的人数,调动的规模和动向,粮草调拨供给,战马数字,兵甲库藏等各种情报。
当然也包括官吏的政声,地方情形,流寇,强盗,土匪,旱涝灾害等都在收集范围之内。
这一下收集归纳的情报要有用的多,甚至包括对倭国和康天祈的情报工作,也是相当的顺利。此次海盗来袭,在陈道坚确定之前,军情司已经早一天禀报到南安侯府,这说明军情工作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效,这使得孔和等人的质疑火力也是减轻了不少,军情司开销巨大,在很多地方设立分司,如果再没有拿的出手的成绩,孔和等人的质疑声当然会越来越大。
军情部门相当神秘,在很多人眼里是恐怖和强大的,岛内有很多关于这个部门的流言,不过并不属实。
事实上这个部门设立之初,完全毫无头绪,徐子先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很多战争,包括后世的重要的决定性的大规模的战役,情报工作始终是处于相当重要的一环。
中国兵法也向来强调知已知彼,但化为实际的工作,这种含糊的兵法要决就无人遵守,甚至毫无头绪了。
军情司从建立到壮大,徐子先一直很有耐心,并不着急,他知道这个部门必定会有大放异彩的一天,甚至这一天会很快到来。
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用间的势力和高手,情报收集其实相当简单,找到合适的人,做一些合适的事,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回馈就会相当丰厚。
现在军情司还派了相当多的人手在各路汇制地图,将重要的山峦,谷道,城池,平原,林地,河流,谷道,详细的汇制一遍。
金简向着徐子先说道:“我们在赵王府的人已经确定了,前天晚上赵王,徐子威,徐子文,还有李谷几人密议,直到入夜乃散。我们的人进不去密室,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继续跟下一步的踪迹。第二天一大早,李谷起身往蒲寿高府邸,傍晚时,派了一辆马车往蒲家,拉了整车的钱回来。这一点我们的细作能确定,搬钱的时候他就在场。接下来,也就是昨天下午,李谷离开赵王府,带着钱和马车,离开福州走了。下一步的去向,现在尚不明确,要等我们城门口的军情人员确定下来。”
徐子先听的连连点头,笑着道:“相较去年,军情司的能耐大的多了。”
金简笑道:“还是君侯说过的,就是时间问题。咱们在赵王府试了一个,不成再下一个,反正要谨慎小心。赵王府一直也没甚察觉……找他们通门路,买消息的人太多了,他们把咱们也当成某个想上进的厢军将领,或是打听消息的地方官员派过去的人手。蒲家不好进去,咱们就渗透他的周边,他那里有什么动静,咱们总能知道。城门的驻守厢军,不是城守营就是捕盗营的人,买通个都头都稀松,花不了几个钱。”
“你是得窍了。”徐子先赞一句,心知自己选对了人。
“京师动向,封桩库已经空了,外库也空了。两府会议向天子建言,也没有别的办法,决定在各路摊派。”
徐子先神色一凝,这事他很清楚的记得,历史上的北伐规模更大,败的更惨,用钱更是如流水一般。
天子的内库和两府的外库,积储在两千到三千万贯之间,这当然是一笔巨款,不过北伐动员已经好几个月,近三十万禁军,五六万匹战马,几十万匹的挽马,骡子,毛驴,还有牛。三四十万人的厢军,加上百万民夫,每天的消耗和战争资源的准备动员是天文数字,魏军的做战模式极为依靠后勤,动员的车马民夫超百万就是证明。
大量的粮食,布匹,药材,还有兵器,铠甲,弓,弩,箭矢,每天都是有海量的资源支出,大军主力已经聚集在永平,哨骑已经过关门,在关外的平原区域推进哨探,已经与东胡的哨骑多次交战,互有折损。
按魏军的打算,应该是在永平建立一个大型的补给基地,推出关门后,会在大凌河一带建立第二个基地,由王直的水师和民夫从水陆共同运送补给。
到这里为止,仍然是辽西狭窄的地形,大凌河畔的防御基地建成后,再北上至旧锦州一带筑城,大凌河城,锦州,关门,直到永平,海上则是平岛的王直,水陆并进,将大魏对东胡的战线推进三四百里左右。
不要小瞧这三四百里,从关门到旧锦州就是这段距离,而锦州一旦重建成功,大魏可以借助大小凌河,还有北方绵延不绝的山地和从林,将东胡人压缩在旧营州和北方的从林之内,东胡人的战略态势会变得相当恶劣,他们不可能突破层层叠叠的城池防御,如果要攻击大魏本土,他们得从北方的草原绕道,多走三四千里路程才能抵达大魏的北方防线之外。
东胡人已经不是纯粹的渔猎和游牧民族的打法,他们也需要强力的后勤,如果战略态势恶化到如此地步,他们就被限制住了,不要说攻伐大魏内境,抢掠财富人丁,削弱大魏的国力,他们就是想自保都会困难,因为魏军还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可以从锦州北上偷袭,也可以渡过大凌河小凌河,将战线继续前推,到那时候,营州外的辽河浑河就是战线,东胡人的国力反而会被大魏持续的削弱了。
不得不说,韩钟主持的两府主导的北伐战事,目标相对明确,进展也很持重,已经几个月下来了,只是哨骑才出关门而已。
如果按这样持重的打法,主力建造营寨慢慢前推,东胡人的主力有二十万骑,而他们面对防备森严的三十万禁军和配合防御的二十多万的厢军,会有无处下口的尴尬。
如果硬突,正面血战,正好也是朝廷乐意做的事。
禁军持重弩,着厚甲,长矟,横刀,正面与敌骑交战绝不会吃亏。
“天子和两府是故意的。”徐子先道:“你们能确定么?”
“根据此前的调查,有一些户部的官吏都争着抢着拿咱们的贿赂,要得到外库的统计很容易。内库得找一些胆大的宦官,也不是不可以。”金简道:“两库相加,总还有一千五百万贯左右的储钱。”
徐子先冷哼一声,说道:“这还差不多。”
这几个月用钱当然是很厉害,事实上天子和两府已经慌了。
仗还没有打起来,只是游骑接战,用钱已经超过千万贯,底下还会大战,僵持,战争时间最少还得持续半年,并且有相当时候花钱要比现在多的多。
也就是说,朝廷和天子打算的用三千到四千万贯打完这一仗的想法,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徐子先也知道这钱必定不够,大魏是外贸型主导的经济,自耕农形成的产业和国民生产总值是大而无当,比如一户普通的大魏自耕农家庭,一年的创造的产业是二百贯,但收益只有二十贯不到,去掉生活必须的开销,能够提供给朝廷的钱财就相当有限了。
这和清末时相似,清末时,第二次鸦、片战争时,美国的经济总额超过了英国,是世界第一,而同时期的中国排第二,英国第三,其次是德法和印度诸国,中国的总额是两千多亿美金,是印度一千多亿的两倍左右,但印度殖民地的财政收入,大体上和清政府能收到的赋税相当。而同时期的英政府的财政收入是清政府的好几十倍,两者财政收入的差异在于,清政府能收取赋税的对象就是大批量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自耕农,而英国则是通过早期的海洋贸易和工业化,已经有了相当发达的工商业,英政府能征收到的工商税和关税远远超过清政府,两者的差距极大,甚至可以这么说,清政府的几次惨败导致的战争赔款,加在一起没有拿破仑三世败给普鲁士人的战争赔款来的多,但法国的银行界大佬们开了个会,一个下午就把几十亿法郎的战争赔款给凑齐了。
这就是工商业发达给国家,社会带来的好处和福利,而清政府的财政收入剧增时期,也是英国人赫德主持清国海关的时期,到那时,清政府才隐约明白对外贸易和关税收入的重要性,但似乎已经太晚了。
至于大魏,徐子先感觉大魏既仰赖于海外贸易和工商收入,但又局限于先秦两汉时以农为本,农业稳固才邦固的学说,限入一种矛盾的状态之中。
一方面大魏鼓励工商,并不限制海外贸易,并借此获得海量的收入,但大魏对律法保护工商贸易毫无概念,对海外贸易的扶持和保护也毫无章法,大魏七成的收入来自工商贸易,但左右国策走向的,还是只占三成赋税不到的海量的自耕农。
特别是西北,北方和中原的大量的近亿人口的自耕农,稳定这些百姓,保护他们,这才是大魏朝堂的主导方向。
这使得南方和北方的利益需求被割裂了,工商贸易的发展陷入停滞甚至倒退,而大魏朝廷的做法就是征收更高额度的赋税,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
大魏是银贵钱贱的状态,到现在只用了两千多万贯,徐子先感觉已经是相当俭省,说明韩钟这个当家人已经把事情做到极致了。
往下去,如果以年前停战为打算,军费最少还得五六千万贯,这个数字怕是令天子彻夜难眠,韩钟怕是恨不得死了算了……这笔钱,算上朝廷在年前正常的岁入节余,加上内外库的钱,赤字最少还有三千万。
天子的内库到时候干净的能跑老鼠,总不能叫天子将历朝列帝收藏的字画,古董,铜器拿出来变卖?
就算天子舍得卖字画古董,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多人购买,三千万的缺口,得卖多少才能够?
“京师的人已经确定。”金简道:“下个月开始,按各种人丁和收入来摊派。三千多万的缺额,由地方官员加征催缴,我福建路还不知道定下来多少,有了消息,我就立刻禀报君侯知道。”
徐子先冷冷一笑,他当然知道福建路的份额,除了摊派六百万贯的江陵府和江南东路外,就是以福建路为多。
这个时期,原本也是福建最辉煌的时期,以科举来说,江南第一,两浙第二,江南西路和福建路并列第三。
这还是朝廷压制的结果,似乎魏初有家法,福建进士不宜入三司,也不入政事堂,甚至取中的份额都有限制。
若不是有意压制,福建路应该不在两浙之下,文教仅次于江南。
江南,江西,两浙,福建,这四路的进士额度相加,怕是能占到大魏三百年来进士总数的一半以上。
天下文教之盛,就在这四路了。
而四路的财赋之力相加就更加恐怖了,可以说,大魏七成到八成的财赋收入都来自这四路加一个广南东路,其余地方,从西北到中原,西南,十八路并京师相加,才能提供三到四成的财赋收入。
福建路摊派的额度是四百万贯,为此福建安抚使司,地方官吏派出大量衙差官兵在地方上催缴加赋,各州县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民变,几乎使全路皆反,后来还是各处厢军和禁军强力弹压,足足乱了半年左右,这股风潮才平息下去。
到崇德十六年,十七年,朝廷又数次摊派,这一下地方官吏俱不用心,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中枢已经毫无办法,而且那时东胡已经再次攻入魏境,而且禁军主力被灭,无力反抗,天子在京师令天下兵马勤王,亦无多少反应,全天下都只不过是在等着大魏亡国而已。
“做的不错,除京师,北伐战场也要多多关注,此外广南东,西,荆湖南,北,俱要注意,多加派人手。”徐子先想了想,又道:“李谷此行很是诡秘,多派人手跟着,行动组的人,也派一队人手跟随。”
金简一凛,知道李谷此行多半没那么简单,已经使君侯相当注意。毕竟以福建路的现状来说,各府,州,军,县,都有昌文侯府的人脉脉落,徐子先的实力,声望都足够掌控。
而福州城中,大府杨世伟合作不难,郑里奇已经早就算南安侯府这边的人。林斗耀不会硬抗,他没必要拿身家性命来冒险,了不起辞官,挂冠离去,不沾麻烦就好。
只有赵王,蒲家才是南安侯府生死大敌,这两家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以赵王父子对南安侯府的打压已经使两家积怨颇深,徐子先本人就算无所谓,他知道岐州之败是赵王的设计之后,又岂能不为父报仇?
一旦徐子先得势,赵王一家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赶出福建。
至于蒲家,徐子先更是志在必得,这个天方商人家族根本不是纯粹的海商世家,就是过河的小卒,过来传教,买通大魏官吏,为天方人的入侵打前站。
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不好,徐子先早就派人刺杀蒲寿高,顺道将蒲家灭族。
一旦徐子先掌握大权,清查蒲家,获得实际证据之后,铲除这颗寄生在福建路的毒瘤就是他必然要做的事。
李谷牵扯到赵王府和蒲家两条线,由不得徐子先不重视。
“属下会派出最好的人手跟。”金简道:“行动人员,也挑最胆大心细,身手最好的人跟着。”
“嗯,”徐子先点头道:“对此我很放心。”
金简站起身来,说道:“按君侯的指示,我们放在秦大人和第一军等人身边的人,可以撤走了?”
“第一军的一些人,逐渐调离就好,不必跟了。”徐子先看了看金简,说道:“主危国疑,当时的情形他们有些想法,也是为了大局好,不必太过介怀。”
金简正色听着,没有接话,果然徐子先又接着道:“秦东阳这一次做的极好,我就是要这样有担当的大将。我设诸司,靖安,军情,主要是对外和对外的间谍,细作,不轨之徒,而不是针对自己的心腹。我不是说完全对诸将,诸官不做防备。但亦不必上纲上线,防患过重。军情还是以对外为主,你要把我的话吃透了,懂不懂?”
金简抱拳道:“职下听懂了,也一定按君侯的意思去做。”
“甚好,”徐子先满意的一点头,说道:“也太晚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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