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亮和家人在路过百户官厅时,看到了大鼓旁边哭泣的攒典吏。
很多人看到了,不少壮丁都是眼角湿润,一些漳州过来的流民壮丁对徐子先的感情相当深厚,他们有一些家庭还是在南安侯挑选少年牙将时就改变了命运。
现在想到君侯生死难测,很多人眼角也湿润了。
不少人庆幸这时候没有妇孺在,否则定然会哭声一片。
这是最近一阵子常常发生的事情,经常是一个人毫无征兆的哭出声来,接着会引发群体性的情绪崩溃。
并不是说徐子先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已经到达如此地步,事实上很多人只是略有尊敬和信赖之情,毕竟徐子先真的是一位很优秀,很替百姓着想,做事有章法,让人觉得安心和信任的主上。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自身。
很多百姓是抛家舍业来到东藩,因为在这里有更好的前途和未来。
为了父母,妻子,儿女,为了所有美好的一切,人们在这里奋斗,哪怕更加劳苦,但希望始终留在心间。
而南安侯的安危,实在是和这些人所有的一切相连。
不光是现在的住所,田地,农具,骡马,还有所有的与美好未来相关的一切。
所有一切的希望,所有对未来的期盼,所有此前的努力,汗水,甚至是流血和牺牲。
一切显得那么的不值得和荒诞可笑。
很多人害怕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如果这一切全毁了,是不是还值得再重新开始?如果明年再来一次海盗,又会如何?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并且是相当的大,很多人在愤怒的同时,也是被绝望和沮丧等负面情绪给击跨了。
不夸张的说,如果现在传出徐子先垂危的消息,不等海盗来攻,东藩会直接跨掉,会有无数人涌到海边,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能够返回大陆。
人心很微妙,是振奋还是瞬间崩溃,只是在于人们想要得到什么,是得到了,还是最终感觉失去了。
张明亮神色也是相当的难看,他的妻子小声抽泣起来,一儿一女都是半大年龄,两个孩子又是好奇,又有些担忧。
“哭甚。”张明亮道:“已经通知我们去疏散点了。海盗不可能在东藩久留,府军和民壮团练加起来五六万人,人人均有弓箭兵器,就算打散了也不是好啃的,是块硬骨头。海盗在外围荡一圈,抢的差不多也就走了。我们全家先避着,海盗走了之后再说。”
张妻眼圈通红的道:“俺倒不是怕在岛上被海盗逮着,这岛这么大,哪能容易就逮着俺们一家人。俺是担心岛上败了,土著,败兵,到时候乱哄哄的……”
张明亮内心也是颇为不安,但他不喜欢妻子的这般说法,当下断然道:“南安府军都是君侯一手带出来的,平时教着读书识字,讲那些忠臣孝子的故事,他们就算成了败兵溃兵,也坏不到哪去。另外便是,岛上的武官都得人心,平时和兄弟朝夕相处。不似那些禁军武官,高高在上,不把部下放在眼里。厢军武官,平时营里见不着人,都在驻地各处赌钱,追欢买笑,拿兄弟的血汗饷钱去挥霍,南安府军,绝不可能!”
先时张明亮说这样的话是安慰妻子,但是越说便越发觉得甚是有理,越说便是腰杆挺直,声音也逐渐洪亮起来。
“说的也是。”张妻放了心事,她女儿十三了,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楚楚可人,若不是出了事,这会想必已经有人不停的上门说亲,若是在战乱中被人上了眼,那真是死都不甘心的惨事。
儿子十二,白白胖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若是儿女遭遇不测,张妻感觉自己就是能活下去还不如死了的好。
她原本就惴惴不安,再看到适才的场面,一时间便是直接失控了。
“我们是往南中去。”张明亮心思略定,他感觉自己的判断无错,便是战败,军队也不会溃散成乱军,成为那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乱军。
岛上的人绝不会如此,这是一个底线。
况且到时候南安侯也可能会跟着转移,秦东阳等人也会继续控制军队。
岛上的李仪和孔和傅谦等人,威望也并不低,很多低层军官就是从南安团练一路跟过来,对这些文官也充满尊重,李仪照样能拉出一只队伍,控制其余的散乱兵马。
这还是最差的情况,只要南安侯不死,甚至府军还很有可能战胜敌人。
张妻点了点头,张明亮继续道:“往南中,岛北,这些地方已经有了简易的道路,军队来回走过多次,不算太危险。况且疏散也不是咱们一家,有几百家官吏和军官的家属算一波,上头派了一个哨的府军和一个都的团练跟着护卫。要紧的是叫咱们带着帐篷,帐子,身上要涂一些防蚊虫的药材,到了营地要燃烧药材驱蚊。这些事都很要紧,也很管用。军队来回拉练,最后一趟没死一人,也没感疫病的,说明还是管用的。干粮咱们自己带一些,军队会带几十头骡马背着粮食,清水每人身上都要带个水囊,遇着干净水源就自己补,千万甭忘了……”
张明亮说了一气,感觉没甚遗漏,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他们是往一百五六十里外的中部转移,那边已经有了一个简陋的军队永备营区,是军人们烧荒后砍伐树木建造,有几十间屋子,外围有栅栏,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定居点。
在当初兴造定居点时,不少人不太理解,连张明亮都听到了满耳朵的怪话。
毕竟军队拉练过去再拉练回来,没必要在那里造房子。
中部那里没有南部港口的条件好,很多地方海岸太高,要么就很陡峭,或是海水近岸太浅,不利船泊停靠。
据听人说,再往岛北走,那里又有大片的天然良港,但那边的土著也很多,有一些部落在平原地方耕作,实力比南部的山中土著要强的多,并不好惹。
……
由于军队多次往返拉练,起初的几十里路相当容易走。
这一片区域的溪流相当多,往北去的河流也并不少。
总体来说,东藩这个大岛除了山地较多之外,几乎无可挑剔。
大片的平原区并不缺水,充足的日照使得作物长生有着先天的优势,在后世东藩就是茶叶,水果,还有水稻生产的重要基地,糖类生产也是全球有名的大型基地。
张明亮等人基本上是沿着近海岸的平原区行走,到第二天时,更多人跟过来汇合。
整支队伍大约有五六千人,多半是官吏,将士们和技术人员,包括医官,兽医,工匠们的家属。
整个岛上的好几万平民已经开始沿着不同的路线疏散撤退,眼前这支队伍会撤到最远处,距离南安三百多里的路线会陆续安置这几千人,条件当然相当困难,甚至有些危险,但如果府军战败,离的越远就越安全。
为了使官吏将士安心,他们的家属算是最早一批撤离,并且走的路线是最安全的这一条。
在此之前,辎兵赶着骡马,沿着三百多里地,每隔二十里就设立了一个补给点。
有大量的粮食,干柴,锅灶,当然附近还有水流。
由于走起来相当困难,队伍冗杂漫长,充斥着老弱,所以走十几二十里地就会停止休整一段时间。
在走了好几天之后,张明亮等人就开始不断的打听消息,最新的消息并不太叫人安心。
海盗前锋明显越来越接近,已经进了福建外海,现在东藩,澎湖,到福州泉州的航道已经接近停滞,大量的商船都纷纷躲避到各处避难,只有少量的渔船因为渔民不劳作便不得食,还在勉强于这些海域捕鱼,但渔民们也知道要随时躲避,所以数量也比正常的时候少了很多。
消息陆续被传递过来,最多再过一两天,海盗的前锋会到福州和澎湖附近,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了。
福州,泉州,漳州,这些近海的军州已经全部宣布戒严。
港口封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城池内宵禁,防止海盗的细作在夜间生事。
如果港口附近出现海盗船,那么所有军州会关闭城门,任何人均不得随意出入,只有官府的传骑可以拿着文书出城,城门内会有堵门的守城车,还有沙包麻袋等物,一旦事态紧急,则会在最短时间内彻底闭门。
这当然相当荒唐可笑,大魏一路安抚使,镇守亲王,未曾想着主动出击杀敌,保护境内的百姓,反而只想着坚壁清野,紧固城门,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可言了。
至于东藩所遭遇的威胁,当然是被这些大人物们彻底抛在脑后,完全没有人提起了。
消息传过来并没有使人安心,只会使人更加的害怕和担心。
当然也有愤怒,但当你没有力量的时候,愤怒除了伤害自己之外,这种情绪毫无用处。
现在漫长队伍里的人们只感觉到庆幸,还好南安侯府对治下境内的百姓相当负责,不以他们老迈或幼小无用,或是妇人,就置之不理。
将士们知道家小和所有的百姓都陆续被撤离安置时,心中的不安定的感觉想必会减弱很多,内心也会对徐子先充满感激。
所以尽管南安侯还没有康复,岛上人心惶惶,但由于官吏将士都经受过长期的训练,一切准备工作还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数日后,第一个安置点出现,这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区域,没有什么密林灌木,甚至离海滩都不太远,爬到高高的山坡上,眺望西方,大片的蔚蓝海域出现在眼前,海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商船,也没有渔船,一切人类存在的痕迹在这里都不存在。
在海边长大的人们,习惯了海面上的船帆,他们能在很远地方看到船身的黑影,也能看到高高的船帆。
那些远洋的商船,那些大小拖船,那些渔船,每天从早晨到黄昏,海面上都会有船只出没,有跟随船只游动的海豚,也有在半空中飞翔的海鸥。
水天一色,大小船只在海面上被海风带动着,这样的情形才是正常的。
不似眼前,枯寂,空旷,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之外,别无它物。
这种情形叫人心慌意乱,不仅仅是眼前空旷的大海,还有身后一望无际的大山。
这里的土著应该是以噶玛兰人和圭柔人为主,这两个部落都是大部,应该有过万人口,在全岛土著不过十几万人的前提下,这两个部落确实大的惊人。
西班牙人在鸡笼和台北的早期,就是吃了两个大部落不小的亏,死了很多人,甚至是被饿死了不少人。
殖民者被饿死,这真是笑话,但在这里却是残酷的事实。
当然西班牙人也是受制于财力,从马尼拉补给到台北太困难了,他们决心不足,人力也不足,只是试探性的殖民,最关键的还是他们要防患荷兰人的进攻,马尼拉那里自身都很危险,当然不可能在台北派驻更多的军队。
西班牙人在台北一共才一百多人,其实这人数的殖民军队在南美也是够用了,同样人数的西班牙人在南美可以把一个帝国灭国了。
在东藩这里,他们却是不曾占着便宜,虽然也讨伐平定了圭柔部,最终获得了粮食,在北部兴修了几个城堡,建立了初步殖民,但距离成功还差的很远,最终还是被他们忌惮的荷兰人给撵走了。
而现在,六千多老弱妇孺,还有陆续赶过来护送的一个都的府军,两个营的民壮,三百多人人持着兵器走在外围,群山绵延,似有鸟兽鸣叫声传来,在不明敌情,仅知道这里有若干个部落的前提下,委实也是令人内心不安。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