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好。”陈佐才笑道:“宅邸是没有办法分给她们,除非她们在岛上找到单身汉凑成一家,否则她们都是按五个女子加五个孩童来分配,给她们就近安排住处,只是并非分配给她们,只是暂居而已。要说收入,其实还好,仆妇,厨娘,打杂,俱是供给衣食,都能吃饱,每月尚有五百钱到一贯钱的月钱。给她们说了,若是将来棉花丰收,还可以借租单脚踏机,吃些辛苦,每天格外多做三四个时辰,每月能多收入两贯钱,若弄好了,她们攒下几十贯钱后,可以申请向侯府购买房舍安家。”
“这年头的妇人,怕也不会有什么买房的执念。”
“这倒是。”陈佐才虽然不是太懂徐子先话语的意思,还是笑着道:“早前到岛上来之前,她们多是愁云惨雾,哭哭啼啼,令人好生不耐烦。现在么,倒是都好了,每人脸上都有笑容,不少妇人都想找个踏实可靠的男子再成个家,只是现在岛上还乱着,怕她们一时还不得如愿。”
“这事由得她们自己好了。”徐子先脸上露出笑容,对陈佐才道:“使老者幼者能得所养,妇人亦得所归,闾里之间,平静祥和,人人不缺衣少食,此亦我之愿也。”
“这是孟子大同篇里的境界了。”陈佐才很平静,也很敬佩的说道:“我看到今天惟修先生几次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这么夸赞君侯。”
“还差的远。”徐子先笑道:“而且也不可能这么理想,南安侯府到底也不能自立于大魏之外,脱离于现实,百姓也是一样要完粮纳税,只是我希望,将来就算有绵延不断的战事,百姓也能不受太多苦楚吧。”
陈佐才默然称是,他心里自是清楚,东藩若想偏安则不得安,这还是去年初在京师时陈佐才亲口对徐子先说过,若是看到东藩的都面大好,心生偏安之念,则必定迟早有一天会大祸临头。
时逢乱世,凡仁人君子亦要执弓矢持刀矛奋起而上,否则只能垂首待死,这个道理,纵是儒生也是明白的。
过不多时,林绍宗引着三十余人走过来,有老有少,都是面黄肌瘦,疲惫不堪。
但他们眼神之中没有太多畏惧,众人想要下拜行大礼,被徐子先阻止了。
徐子先道:“你们都是刘知远的近支亲人?”
一个四十多近五十的男子走上前,其身形瘦弱,摇摇摆摆的道:“小人是刘知远的堂兄。”
又道:“当日君侯破府而入,我曾被押解拜见,君侯还令武卒不得随意打骂侮辱内眷。”
徐子先想了想,眼前的人当年形象痴肥,又是庸人一个,哪曾留得深刻记忆?不过这么一说,隐隐也想起来了,他对眼前这人道:“看来你是吃了不小的苦头了。”
刘知远堂兄道:“舍弟入罪,无甚话可说,只是在牢狱中我等吃的是馊饭,喝的是泔水,动辄鞭打斥骂,真是生不如死。坐牢半年,寒家男子死了五个,妇人死了七个,襁褓幼儿,也死了好几个了。”
其余的刘氏族人,不管男女,多是一脸麻木。
由此见来,这些人知道刘知远是徐子先所杀,此来必无幸理,已经抛开生死了。
只有几个妇人,抱着三五岁的小童,也是瘦的如萝卜干一般,眼中尚有希翼,看向徐子先时都是有祈求之色,看来是想求情保全小儿的性命,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指望。
刘知远堂兄叹道:“我等知道罪大,不敢乞怜,只求君侯能给我们一个痛快。”
“天子将你们发配东藩,无非就是想世间少几十个知情人。”徐子先对着众人道:“这里的情形你们应当有所了解了,无非男耕女织,田亩有的是,就算妇人也能凭自己养活自己。想如当日那样享用威福是不可能了,养活自己,吃饱穿暖,总是可以的。不会有人刁难你们,我也不会杀你们,若有敢随决揣摸,擅自为难你们的,我知道后,定会重罚不饶。”
徐子先说毕,对陈佐才道:“这些妇人先叫岐州的那些女人带着,过一阵适应了,再重新安排好了。”
“是,君侯放心。”
徐子先点点头,翻身上马,策马赶回别院。
他策马离开时,身后传来数十人的嚎啕声,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虽哭,却充满希望之情。
天蓝海阔,风景依然秀美无比,徐子先的心情却略觉灰暗,天子之无情,冷酷,没有担当真是从这件小事就可见一斑。
刘知远并不是天子有意处死,而是死于政争,不管其能力操守如何,始终是在为天子奔走,谁料其死后,天子为了与韩钟没有嫌隙的合作,竟是将刘知远家人虐待如此,现在又发配东藩,其意如何不问可知。
徐子先当然不会上这种当,替天子做这种肮脏事,这种天子,配不得人称一声皇帝,连官家也不配。
徐子先也是若有所悟,集权之下一切权力归于中枢,且无制衡,宰相的相权与皇帝的权威仍无可能对抗,韩钟也只是屈从于天子的意旨,天子也是需要中枢稳定,需要为之奔走办事的人,这才有京师喋血之夜后的稳定。
若非天子要北伐,当时之事,刘知远之后,韩钟和徐子先等人俱不可免。
相较先秦时君相敌体,大臣若觉得君不可辅,可以在诸国间选择心仪的主君,而主君只能约束自己,以求贤人来归的政体,现在的这种集权制,只会越来越封闭落后,并且将民间的一切一团散沙。
这也是汉唐之后,华夏不光是学术越来越僵化保守,只为君主服务,便是臣僚,武将,士大夫,生员,一切阶层都只能是在皇权之下匍匐,皇权越集中,整个王朝就会越来越僵化,迟早成一团散沙,而王朝经过早期的奋起和充满活力,逐渐走向僵化和停滞,最后是衰败和灭亡,这都是不可免之事。
也怪不得后人激愤之语,皇帝,天下之独。夫矣。
自封建制被郡县制取代之后,集权就成了不二的选择,以中国之大,封建制确实无法保持长时间的稳定,但集权之害亦不在封建之下。
自汉唐后,每况愈下,屡为异族所欺,便是明证。
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皇权有切实的制约,也不能尽收地方的财,权和军事之权,但对地方也要有所制衡,这种平衡找好之后,才能使国家焕发生机活力,各阶层各得其利,下能达上,上能恤下,而不是上层一味兼并,下层揭竿而起的时候,将上层斩杀无余,用最血腥的办法完成阶层更替。
大魏太祖,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事情,但可做的细节还相差很多。
奔行回别院,酒宴正欢,参加欢迎吴时中的俱是侯府文吏,谈起学识,国朝掌故,众人也应答得上,徐子先更吩咐过,一人一几,不事奢华,唯每人四菜一汤,配一小壶酒,吴时中甚是欢喜,由此宾主尽欢。
……
“吃,吃,吃……”
一个农人嘴里发出吃吃声响,将两匹马儿驱向向前。
他站在左边的枣红马边上,右侧是一匹青白色的儿马,两匹马养的都很壮实,短短的粗腿,肥滚滚的肚皮,在向前之时,不断的嘶鸣叫喊,似乎是不耐烦这样慢腾腾的向前。
就算马儿不耐烦,但它们创造出来的也算是不小的奇迹了。
南安侯徐子先,执掌匠作的傅谦,右曹林九四,几位工官张忠张信张义,这些东藩有名的匠官们都环列左右。
各人神情都有些激动,但谈不上紧张,徐子先更是和傅谦,林群四在闲谈。
林九四对徐子先笑道:“原说时间赶不及了,怕是只能荒废一季,现在看来,还赶的上。”
林九四年约六十出头,早就是福建路出名的大匠,长于殿阁建造修补,木作也是大作,架梁修阁,都是好手。木作分几等,能修殿阁房舍的是第一等,次而是能修造船只车辆的,再次是只能打造家俱的,称为小作。
徐子先笑道:“还是林公你们得力,到底是大规模出产了马的轭犁,若非如此,也没有办法这么快!”
犁地要深入,按以前的办法是牛在前头拉犁,将板结的土块如波浪搬拉开,人用各种工作在其后拍打搅碎,同时还要把草根,树根,碎小石子等异物拾捡扔开,这样才算是完全的开出了新的土地。
开荒不是易事,若不然历朝历代也不会鼓励开荒,用减免赋税的办法鼓励百姓开荒。
周天子时,核心的统治地域不过是长安的关中之地,洛阳都是其后开发了,整个华夏文明就是沿黄河,在陇上的秦人是替周人放羊的群牧官,南方的楚国只是子爵,封在荆蛮之地,远离黄河文明区,被认为是荆蛮野人。
当时的东夷就是在长江流域活动,东夷就是东方挟弓的野人,不要说后世的闽浙两广云贵诸地,在周时,连江南也是夷人之地。
后来列国纷争,人口滋生,乃至有吴越争霸,再有秦军南下,又有汉唐开拓,华夏至此方有如此大的疆土。
汉人每至一地,必兴农耕,开荒种地,是头等大事。
若纯粹以人力开荒,人力有穷,一男子背犁,几个男子和妇人帮手,一天能开出二十亩地就算多了,其实是很难办到。
因为烧荒是第一步,然后还要用石灰烧田,去除虫害,然后再经过几年慢慢播种施肥,土地才种长满树木灌木野草的荒地,慢慢变成良田。
汉人开拓,不是以年或十年为单位,而是以百年为单位。
其实就算是当年楚国的核心区域,很多地方都人口稀疏,遍布夷种,一直到大魏初年,荆湖北路才慢慢开发,到大魏中期,云贵地方才勉强安定,其后迁入汉民,逐渐成为汉土。
云南的耕地才二百多万亩,仅是昆明一带的核心区域有大片耕地环绕滇池,其后地方多半还是彝苗之地,山坡火种,用的还是石犁等农具,相当的蛮荒落后。
而东藩的开发,显然是不能那么缓慢。
徐子先连等待三五年的打算也是没有,岛上有六千余匹健壮挽马,配上千多头耕牛,大面积的开荒并不困难。
烧荒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大面积的平原地区被烧成了空地,已经到了可以深耕之时。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其实农时已过,想要放水浸田种稻是肯定来不及了,不过徐子先另有打算,总不能叫开出来的大片田亩,俱都荒废了。
傅谦这时接话道:“若是以人耕,就算动员几万壮丁,不眠不休的劳作,一两月内开出二三十万亩合格的良田来,就算是不错的成绩了。现在用一千多牛牛,六千余匹马,加上三万多壮丁,两万妇人,五月中之间,完成百万亩良田的开拓,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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