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语,两个当国的宰相算是把交易谈妥了。
韩钟的承诺是不会大张旗鼓的报复,必要的洗涮是不会留手,但不会弄到天子和百官不安的地步。
主要的责任当然是推到死人身上,刘知远是现成的好靶子,天子也不会反对。
这就是刘知远一死,局面立刻改观的原因所在。
而徐夏商的承诺是不会运作徐子先留京,使天子宁愿选择与韩钟决裂,这个后果,韩钟和徐夏商也是承受不起。
别看宫门这里韩钟威风凛凛,天子真的要砸锅,不惜把自己的朝廷搞跨,韩钟的下场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太祖遗训,宰相不准兼枢密,这是有其道理在。
又有天子召王通,邓名,岳峙,李恩茂等管军入内,这就是明显的信号。
真的闹到出动禁军的地步,那就是要一拍两散了。
当然,韩钟也承诺会给徐子先厚赏,倒是被徐夏商挡了一下,韩钟意思是给徐子先封国公,徐夏商却是感觉有些拔苗助长。
真正的原因,还是不要过于触怒天子。
擅杀参知政事,反而受赏为国公,天子的脸面往哪里摆?
徐子先有能力,有胆色,再受封国公,若再立什么功勋,朝廷当以王爵赏之。
若天子过几年还是无嗣,宗室之中,谁能争的过徐子先?
两位相国皆至,枢密使张广恩,副使何獾及李国瑞皆至,再有参知政事任中林亦赶至,诸多宰执全至内东门,李健自然不敢再拦,令郎卫让开道路,诸位宰执随韩钟其后,联袂而入。
一路执戟郎官甚多,但韩钟神色是夷然无惧,至内东门小殿外,众人皆是等候天子传见。
大魏宫禁,大庆殿是大朝会所用,宏制最为阔大,容纳过千朝官亦不嫌拥挤。
天子平时处断国政,则是在宣政殿。
若接见臣子,面见宰执,则多半在内东门小殿。
内殿天子正寝,则是福宁宫。
另外还有集庆殿,那是召见新科进士地方,寻常时不用。
天子禁苑还有西苑和南苑,皆是有水光山色,是天子平时燕居游玩的地方。
诸宫苑连成一片,构成了宏伟阔大,又不失山光水色的禁苑群体,诸多的内侍,后妃,当然还有天子居于其中,光是殿阁的名称,就有过百处,房舍怕是有过万间之多。
但内东门小殿却是相当的寻常,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俭朴乃至简陋了。
殿阁不高,只有普通人家的房舍那么高,三开间的殿阁只容十几人进内议事,地方相当狭窄,殿阶只有一层,迈步就上,相比殿阶有百级之多的大庆殿,这座小殿倒是真的名符其实。
小殿四周,则有几处土坡,栽种着一些瓜果蔬菜一类的农作物,建着几间茅草屋,看起来就象是寻常的农家村落。
殿阁之外,站着百余名羽林郎官,殿内隐隐传来人声,须臾之后,有内侍请宰执入内。
韩钟并不迟疑,昂然直入。
有内侍唱诗般的道:“宰相至,请天子为宰相起身。”
坐在官帽椅上的天子已经站立起来,韩钟长揖而礼,天子半揖还礼。
这是左相才有的荣誉,自太祖第一次拜相以来,一直便是这样的礼仪。
诸多管军大将穿着品阶武袍,侍立在天子两侧。
三十来岁的天子两眼乌青,神色委顿,身量也不算高,而且相当瘦弱,简直望之不似人君。
往常天子自有威仪在,但今天韩钟打量过去,天子眼光颇为虚浮,看起来似乎是一夜没有好睡,两眼中满是血丝。
“不过如此。”韩钟又是轻轻嘀咕一声,心中对天子的轻视感更强了一些。
但韩钟还是两眼微红,沉声道:“君臣相疑,乃至有昨夜京师变乱,臣在家中渴欲见陛下一面,若陛下还是疑臣,臣愿伏国法。”
说罢,韩钟将头上的展脚幞头取下,跪伏于地。
徐夏商亦免冠下跪,说道:“陛下不该轻信谣言,臣绝无留徐子诚,徐子先在京师之意,请陛下明察。”
李国瑞免冠跪下,但并不发一言。
枢使何獾免冠跪,说道:“左相擅以堂札诛杀大臣,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请陛下穷治其罪。”
韩钟转向何獾,厉声道:“刘知远勾结宗室图谋不轨,罪不容诛。昨夜主疑国摇,若不断然处置,今日吴国公徐子诚已入大内矣!”
说罢韩钟又转向天子,沉声道:“陛下信刘知远谣言,以为臣等有不轨之心,然而臣并无与宗室勾结之事,而吴国公徐子诚却在深夜潜入参政府邸,昨夜被擒,现在尚在刘知远府邸之中,被郎卫围困,陛下若不信,令郎卫将吴国公徐子诚逮拿至宫中便可。”
徐夏商接着道:“南安侯徐子先并不窥探储位之意,臣亦劝他锁厅试后,及早返回福建,陛下当大事之前,理应召臣等诣宫中当面奏对,然而陛下并无此意,轻信一二人之言,臣为陛下痛惜万分!”
徐夏商在宗室内的地位,身份,当面用这种训斥天子的语气说话,众人也并不以为怪。
天子面色已经相当难堪了,他对众人道:“诸位相公起来说话,朕在此事上是疏忽了,被刘知远所蒙蔽,实在愧悔难当。”
韩钟等人依次起身,天子又道:“刘知远罪不容赦,左相以堂札命南安侯围杀之,与制度不合,当罚铜千斤,免侍中,免开府仪同三司,迁国公为莱国公,刘知远之罪,由右相主持,会同大理寺,刑部诸司,穷治其罪。吴国公徐子诚,不必拿入宫中了,就在刘知远府中赐死,着中尉李健去。”
不把徐子诚逮拿归案,天子也是不愿储位之争大白于天下,弄的宗室人心惶惶,或是有更多的野心家出现,不如直接赐死,就归结于刘知远谋逆大案里头好了。
这般处断也算是明快,天子毕竟执国十余年,这一点决断的能力到底还是有的。
众宰执无话可说,何獾面色如土,李国瑞倒是神色如常,任中林事不关已,一副淡漠的模样,但可想而知,此后数年,怕是诸多宰执只能依附顺从于韩钟了。
唯有徐夏商面露苦笑,未来一两年内,天子怕是不会放他归老。
朝政尽托付于韩钟,天子当然不会放心,朝中得有徐夏商这样的老臣镇守,才不会使韩钟的权势膨胀到令天子睡梦难安的地步。
“朝廷宜安静,”天子神色难看的对韩钟道:“北伐之事要紧,朝廷之力不可内耗太过。”
“请陛下放心。”韩钟道:“刘知远党羽除少数拿捕外,出外即可。北伐大计,臣会急速主持进行,不会令陛下失望。”
天子能留韩钟,不欲使朝堂决裂,最大的原因还是要完成北伐的功业。
这般事涉大魏是否能够中兴,能摆脱东胡人的入侵袭扰,这才是天子最挂心,也最着紧的大事。
韩钟有此保证,天子面色果然好看的多,说道:“左相老成持国,在卿主持之下,北伐必能见功。”
韩钟肃然道:“臣此前反对北伐,是不欲此大事被刘知远主持,今陛下信重,臣必竭尽所能,钱粮,兵谷,将帅,士卒,必一一详备,随时向陛下奏明。”
“善。”天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当前人心未定,不是详细谈军国大政的时候。
天子无话,宰执们便躬身行礼退出,其后如何收拾残局,那便是韩钟的事情了。
宰执退出后不久,一个内使从内东门而出,打马往刘知远府邸去了,显然是去赐死吴国公徐子诚。
徐子诚不仅身死,还定然会被剥夺爵位,同时也会殃及其诸子,吴国公多半能保留,应该是从徐子诚的兄弟子侄中选取一人。
毕竟文宗诸子,出一个犯逆夺爵的后人,天家脸面上也不好看,徐子诚必死无疑,其子多半被剥夺宗室身份流放,再从吴国公一脉中选人继承爵位,这事也就算完了。
“这妄人真是凭白丢了性命……”韩钟眯着眼看着飞驰而去的内使,感慨一句,倒是想到自己,若无徐子先,王直,怕是现在自己尸骨已凉。
当下冷眼看了不远处的何獾一眼,这个枢密副使当然是第一轮被洗涮出京,宰执贵重,已经死了一个刘知远,把何獾放出去,放个上等军州,加上节度使头衔,叫他提前养老去就是了,不必要再兴大狱。
倒是有一些中下层的将领,加上贪墨罪名,免官一批,关起来一批,再放一些中下层官员出外,也就差不多了。
韩钟叫住不远处的李国瑞,用不加掩饰的欣赏口吻说道:“存中的文才武略,仆一向敬佩,刘知远虽死,北伐犹要进行,主帅之职,舍存中尚能有何人任此职?”
李国瑞道:“若相公以为在下可用,当然义不容辞。”
李国瑞没有在此事上谦虚的打算,国家有事,以其性格当然不会愿置身事外。而且一旦北伐,除了京营出兵外,主力定然是河北禁军,是以河北东路和蓟州镇驻军为主,这些兵马多半是李国瑞使出来的老部下,李国瑞也不会放心叫别人带去浪战虚掷,一般的主帅任用将帅,使用将士,多半是保存自己老部下的实力,叫别人的部曲去打硬仗,如果李国瑞谦虚,派了别的主帅,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在军中的部下,恐怕就所剩无已了。
但不论如何,当然还是以国事为重的姿态,这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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